休留答應(yīng)一聲快步上前，輕車熟路地解開麻袋口上的繩索，將麻袋扛在肩上倒立起來，往地上一摜——只聽得“咕咚”一聲，一個手腳被反綁，嘴里也勒了布條的黑矮大漢順勢滾了出來，趴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只能扭著身子低聲哼哼。

“如你所愿，只要一個，所以其他的我都給打發(fā)了?！蹦饺蓁蛘龘P著手中的金絲扇呼哧呼哧扇著小風(fēng)談笑自若，仿佛腳下趴著的不是個大活人，而是順手撿回了只小貓小狗一般，“放心，絕對處理干凈，也沒在水里動手腳，山上那條大瀑布照樣可以戲水抓魚，保證沒有半點影響。”

“這么說，他們的確是躲在了石脆山上游的林子里？”景玗看一眼地上哼哼的漢子，又瞥一眼明顯看來情緒不賴的慕容栩，“從你的表現(xiàn)來看，在這些蟊賊身上，今次怕是收獲不少。”

“還是你了解我！”慕容栩“啪”的一聲合上扇子從椅子上跳下來，故作神秘道，“金銀錢貨先不說，你猜我從他們的庫房里找著了什么？一整套的錯金銀鑄餐具！銀釜銀鼎銀盅銀盞應(yīng)有盡有......銀筷銀勺柄上還都是鑲了玉石的！你說得是什么人家那么倒霉，正撞在這伙人刀口上，那么精致的物事就給順手堆在了錢箱里，要是我再晚去幾日，大約都得讓這伙土包子融成銀塊兒了誒......”

慕容栩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抽出一雙筷子，遞給景玗查驗。景玗接過，只見這一雙大約兩指長的銀筷的確不似尋常物事，不僅筷身光潤修潔，一看就是有人細(xì)心打理，紋理上并沒有留下尋常銀餐具常見的晦暗銹跡，單就筷子后半截那精雕的錯金瑞鶴云紋圖案，以及筷子尾端那兩枚溫潤通透的水滴形白玉，便足以說明這不是尋常人家能夠用得起的器物。

“餐具啊......”景玗雙眼微瞇，似是有了些打算，只見他站起身來，伸手摘下地上漢子嘴里綁的布條，將那雙筷子遞到對方眼前，“這些銀器，你們是從什么地方、什么人手里弄來的？”

“咳......呸！”那漢子剛剛嘴上松綁，還沒等景玗近前便一口唾在地上，憋紅了一張圓臉低聲叫罵道，“要殺要剮隨意，老子才懶得跟你們啰唣！”

“嘖，又要多此一舉......”景玗瞥了眼地板上的唾跡，臉上瞬間閃過一抹戾色，當(dāng)下吩咐休留道，“拿家伙上來，關(guān)上房門窗戶，然后去外面守著，別讓閑雜人等靠近?！?/p>

不過是兩炷香的工夫，起初表現(xiàn)還頗為硬氣的黑矮漢子就變成了只會哼哼求饒的一灘爛肉。原本就其貌不揚的圓臉上此刻糊滿了眼淚鼻涕，看起來卻是更加邋遢臟污了：“......別，別......我說......我什么都說......”

“聽好了，那我就再問一次?！本矮]用足尖踢了那漢子一腳，將他從一塊一丈多長的尖釘鐵板上踢回到地面，“你們是從什么人手上拿到這些銀器的？”

“......這......我真的記不得了......寨里兄弟多，人手也雜，不是每一票都是大家一起干的......這東西......我真的沒印象......”眼見著景玗走近一步，漢子嚇得弓起身子，蠕動著盡可能想避開那霜雪般冰冷的身影，“不過......不過半個月前，癩虎老大倒是帶了幾十號兄弟干了票大的！對......就是那次！光銀錠子就抬回了兩大箱，還有金釧子、金釵環(huán)......對，一定是那次沒跑了！”

“金釧金釵？”景玗聞言，回頭看一眼慕容栩，“那些女眷人呢？”

“我沒下手，寨子里我也四下找過了，沒見活人。”慕容栩也是難得收斂容色，凝眉回答道。

“女人......女人也有......沒看緊，綁回寨子里沒兩天，就上吊了......”地上的漢子哆嗦著向遠(yuǎn)處移動，身體挪過的地面上滿是斑斑血跡，“不關(guān)我的事......真不關(guān)我的事！那兩個女人是被癩虎老大收進(jìn)屋里的，我們連碰都沒碰過......真的......”

“那群流匪來路復(fù)雜，組織松散倒是真事?！蹦饺蓁蛏锨耙徊?，向景玗解釋道，“從拳腳套路和家伙事來看，這伙人之中有行伍出身的，也有不入流的江湖人，不過大部分都是普通流民......我觀察了幾天，幾伙人之間聯(lián)系極為松散，基本上就是躲在一個林子里各干各的，應(yīng)該湊起來還沒多少日子?！?/p>

“小小的石脆山，沒想到還能同時容下幾撥人馬......呵呵，有趣！”景玗將銀筷收回袖中，重新看向地面上篩糠一樣抖個不停的漢子，“那么我換一個問題：你們是幾時上山，又是從哪兒來的？”

“我......我是鄢城人，鄢城百里鄉(xiāng)......癩虎他們幾個是從......大概是從鄀城那里來的，我不是太清楚......他們先到，我們比他們晚幾日在山里扎下腳......”漢子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最后又不忘向景玗求饒道，“二位爺開恩！小的雖會兩下拳腳，但祖祖輩輩都只是普通農(nóng)民，實在是沒法過日子了，這才拉了些兄弟們上山，想找條活路......小的上山還不到一個月，最多也就是問來往客商索要些盤纏，沒害過人命......求二位爺開恩！饒小的一命......”

“索要些盤纏？怕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吧?！蹦饺蓁蚰蒙茸釉谑种信牧伺模瑱M眉冷笑道，“前日我就在你們廳外，那時候你可不是那么說的......你那些弟兄是怎么稱呼你的？五尺閻羅向二向老大？你那時候可是自夸手上有七八條人命，卸胳膊剁腿兒都不帶眨眼的??！”

“那些......那些都是吹牛話，當(dāng)不得真......二位爺開恩，小的真的沒膽子殺人......”地上的漢子連忙抵賴，見慕容栩還想說些什么，景玗抬手制止，聲音冷然道：“既然是鄢城人士，大老遠(yuǎn)地跑我這石脆山來做什么？還有，你剛才說，日子過不下去......我沒聽說鄢城鄀城那里最近有什么天災(zāi)人禍，你們?yōu)槭裁匆Y(jié)伙上山？”

“唉......別提了。”黑矮漢子聞言長嘆一口氣，臉上神情也隨之一變，“地里鬧鬼，莊稼都爛在田里......從城東到城西，一個鄉(xiāng)一個鄉(xiāng)地鬧詛鬼，只要是種水田的，一家不剩，成片成片的地都成了爛泥塘，什么都種不出來......聽癩虎他們說，東南邊的鄀城也是如此，只能往西逃......我們也是沒辦法了，不逃出來就只能餓死在家里，什么都沒剩下了......”

“詛鬼？”景玗聽罷，與慕容栩俱是一愣，顯然兩人都沒聽說過這一怪誕名稱，“你且說下去，‘詛鬼’是什么東西？”

“小的......小的也不清楚，那東西樣子像是白魚，一尺來長，身上有花斑，白天鉆在泥里并不出來，但到了夜間卻可以在田與田之間任意爬行......昨兒晚上還好端端的田地，白日里只見田埂上有一道泥印，不出三天地里的莊稼就會全部死光......田里的活物，就只剩下這些詛鬼......唉，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十幾條村的鄉(xiāng)親全都遭罪，比旱蝗還叫人不得生......旱蝗好歹能熬過去，地在那里，就有個盼頭......可這詛鬼卻是把地直接變成了毒泥沼，生生是斷了我們的根哪！”黑矮漢子說到痛處，言語里竟是帶了哭腔。

“毒？”景玗聞言略一蹙眉，接著道，“為什么你們沒想辦法除掉這種魚？還是說......那東西有毒？”

“是......有毒，有劇毒！”黑矮漢子縱使牙關(guān)緊咬，也沒能忍住發(fā)自胸膛深處的慟哭，“詛鬼抓不得，只要被它咬一口，再精壯的漢子也撐不過三天......我們也找過方士巫師，可是全都沒用，而且就算捉了地里的詛鬼，只要是它們待過的水田，泥土里照樣會帶毒，仍舊是種什么爛什么......不瞞二位爺說，我那親爹，去年就是被詛鬼給咬死的......他種了一輩子的田，舍不得，非要下去捉鬼......就這么......就這么......”

眼見漢子哽咽地說不全話，景玗沉默轉(zhuǎn)身叫來休留，將漢子重新裝回麻袋，囑咐幾句后便讓休留背著離開。待將門扉重新掩合，景玗回身對慕容栩道：“你怎么看？”

“我才剛來沒幾天，不清楚你們中原的風(fēng)土人情，也不好貿(mào)然說什么意見?！蹦饺蓁?qū)⑸茸硬宓侥X后衣領(lǐng)里，雙手抱胸道，“只是我覺得......這事兒好像是越搞越復(fù)雜了?！?/p>

“是啊，原本只是想弄清楚那丫頭的身世，卻沒曾想又牽出個詛鬼奇荒來?！本矮]從袖中重又抽出那雙筷子，握在手中反復(fù)把玩，“而且，倘若剛才那賊人說的是實話，只怕那丫頭的來歷......也不簡單。”

“怎么說？”慕容栩湊上前來，越過景玗的肩膀看向筷子，“這雙銀筷子又什么不尋常的地方么？”

“昆吾國素有喜奢之風(fēng)，即便是普通的豪富之家，為了體面也會制作幾雙銀碗銀筷以備不需，并不少見?！本矮]舉起銀筷，遞到慕容栩眼前，“只是這雙筷子，卻不是為了應(yīng)付飲宴之需——你仔細(xì)看，這頂上的白玉上面有篆字?！?/p>

“誒？真的！”慕容栩接過筷子，將手指按在筷根頂部的玉石上反復(fù)摩挲，終于摸出了刻字的基本輪廓，“你不說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這字......像是古篆，刻的什么來著？”

“分別是‘德馨’,‘余慶’二字，這雙筷子不是拿來吃飯的，而是祭祖時才會使用的禮器。”景玗凝視著那雙筷子，神情深邃，“普通的銀筷不會在上面刻瑞鶴紋，更不會在鑲玉上刻字......而且你說，那幫賊人的庫房里還有成套的銀釜銀鼎銀盅銀盞，銀盅銀盞銀筷是酒宴上常見的，可是誰家會把銀釜銀鼎擺上桌？不是禮器又是什么？”

“就算它是禮器，又有什么區(qū)別？”慕容栩撓了撓頭，表示不解，“說到底還是食具而已啊。”

“呵......你畢竟長年住在塞外，不懂得我昆吾國內(nèi)世情?！本矮]搖了搖頭，從慕容栩手中拿過筷子，順手在掌中挽了個劍花，“富足之家會為了面子打造飲宴用的銀餐具，但若不是幾代積富之家，就不會想到要用金銀來打造全套禮器。而且從篆字和花紋的式樣來看，這戶人家還頗有書香之風(fēng)......剛才那賊人說，是在半個月前劫下的這批銀器，這倒跟我撿回那丫頭的時間吻合。能用得起全套銀禮器的人家，家中能豢養(yǎng)幾個不同尋常的私廚，倒也不足為怪。”

“于是問題來了，這種身份的人家，為什么會拖家?guī)Э诖蟀“亟?jīng)過那鳥不拉屎的窮山僻壤，而且居然連幾個像樣的護(hù)衛(wèi)都沒有。”慕容栩拔出鐵扇拍了拍掌心，轉(zhuǎn)頭對景玗道，“隨身帶著私廚和禮器，卻沒錢雇傭鏢客刀手？還是說本身請的人出了問題，硬生生把自己送進(jìn)土匪窩里，變成了癩虎嘴里的肥羊呢？”

“護(hù)衛(wèi)只是其一，倘若他們走的是官道，即便車馬輜重惹眼，但憑如今昆吾國內(nèi)的治安，也不至于會慘遭橫禍而無人知曉?！本矮]將筷子再度收回袖內(nèi)，攏了攏袖口道，“整件事情過于怪誕，也過于巧合，如若是平常年景，石脆山與我長留城僅一墻之隔，斷不會有流匪不長眼地選擇在那里駐扎......可是偏巧，鄢城鄀城出現(xiàn)詛鬼，把一干流民逼入山中，又有一戶不知名的富貴人家，恰好在此時選擇從山中穿過......整件事情看似偶然，但我總覺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太對勁?！?/p>

“哪里不對勁？”慕容栩不得要領(lǐng)，“如今不對勁的地方，不就只有那戶人家的身份，和他們不走官道走小路的理由了嗎？”

“不止于此，這些怪事的發(fā)源地，都在南邊?！本矮]背著手走向床邊，瞥一眼慕容栩道，“還記得我前幾日抓到的，那個哄了合玥合琪上當(dāng)?shù)募?xì)作嗎？”

“那個開茶水鋪子的老板娘啊，她怎么了？”慕容栩跟著景玗的思路查找回憶，忽然一拍巴掌，“我知道了！當(dāng)時我還納悶來著，她說她是南方四圣‘朱皇’的人?！?/p>

“沒錯，按照‘天下會’歷來的規(guī)矩，‘四圣’是按所轄方位，分別接受各自區(qū)域內(nèi)武林人士的挑戰(zhàn)。我與‘朱皇’并沒有競爭關(guān)系，他派人來我這里做什么？”景玗打開窗戶，放眼凝望東南方向漸漸暗下來的天際線，“我有一種預(yù)感，這些事情都不是巧合：鄢城與鄀城都在荊州地界，而荊州屬楚王管轄，楚王與當(dāng)今‘朱皇’明家又有姻親關(guān)系......倘若他們的目的真的是在西邊，那么他們又是在謀劃什么呢？”

“要不要我再去一趟石脆山，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些線索？”慕容栩摩拳擦掌道。

“不必，一來時間上過于倉促，二來也不穩(wěn)妥——你一夕之間殺了山中百余流匪，對方未必就會毫無察覺。倘若雙方真的是有所勾結(jié)，那么你若是現(xiàn)在回去，就是自投羅網(wǎng)?！本矮]搖頭否決了對方的自薦，嘆氣道，“......算了，即如今，還是以籌備‘天下會’為第一要務(wù)，只要我還坐在這‘白帝’位置上，任何涉及西境安危之事，早晚都會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