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興正濃的熊天成本來和天元一樣，想給老爺子說幾句暖心話，寬慰寬慰，這是作為人子的基本孝道。可一聽到老爺子那句“你們這一個一個的”，心里就有些隱隱的不痛快了。死去的大哥是好，他也很敬佩，失去大哥他心里也曾悲傷，可大哥畢竟是去了，現(xiàn)在整個家業(yè)還不是靠著他和天元兄弟兩個全力撐持，功勞苦勞自不必說。柳生一個黃口伢子，怎么就比他們還懂了呢？倒不是怨怪蒙智未啟的小侄子，其實，大院里哪個都是對柳生疼都疼不過來呢?？衫蠣斪舆@話分明就是存了不該應(yīng)的偏心——聽著就有些不太順耳，想著就有些不太順意。

熊杰臣終于要進(jìn)入正題了。他撫著柳生的頭往自己貼身靠了靠，兩眼瞪著正在吃飯的大兒媳婦董惠珍，一本正經(jīng)地訓(xùn)導(dǎo)起來：“老大媳婦，你給我聽好了，我熊家現(xiàn)在就得著柳生這根獨苗苗，珍貴得很，你要千方百計給我把他培養(yǎng)誠人，將來延續(xù)香火光宗耀祖就全靠他了。你可千萬不要有什么私心雜念，我熊家虧待不了你！”

這話聽著像是諄諄叮囑，可聽話聽音，年輕聰慧的董惠珍哪里聽不出老公公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她明白，老公公是在給自己敲警鐘上，念緊箍咒，進(jìn)行封建禮教的道德綁架呢。

也難怪，天開出事那時，惠珍雖然已經(jīng)當(dāng)了娘，可畢竟還只是個剛滿十七歲的小女子，人都還沒長開呢?，F(xiàn)在老公公的意思，分明就是要她守一輩子的寡，不要存有別的非分之想，對于一個正值青春年華，又熟稔男歡女愛的十七歲的小女子來說，這樣的要求是殘忍的、沒有人道的。

董惠珍出身名門，打小受的都是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的禮教，從來都是循規(guī)蹈矩，尤其在這高墻深鎖與世隔絕的熊家大院，腦子里自然也生不出別的“私心雜念”來。

熊杰臣話音剛落，董惠珍便惶恐地站起身來，畢恭畢敬地應(yīng)諾道：“阿爸你放心，我這輩子生是熊家的人，死是熊家的鬼，絕不會有二心，柳生是我的命跟子，將來的依靠，我一定要把他帶大好好培養(yǎng)，讓他成個有用的人?！?/p>

“兒媳婦，今天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你立了這個誓，口水吐出來舔不回去，講出來的話可要付得起齒（算數(shù)），你要記得自己講過的話啵。我是老朽了，培養(yǎng)柳生的希望就托付于你了?！?/p>

熊杰臣心里有了譜，從座位上站起來，當(dāng)著大家的面宣布：“你們二叔三叔都沒有男丁，以后柳生就是熊家的繼承人！”

不想老財主這話一出，立即在熊家大院炸開了鍋。

原本就心中不爽的天成忍不住問老財主：“阿爸，你說清楚點，繼承什么，家產(chǎn)還是別的？要是家產(chǎn)，我可不答應(yīng)！”

天元雖然不說什么，但悶在心里也很不是個滋味。老頭子要處置家產(chǎn)，即便看重唯一的孫子，也不能越過兒子們呀，這的確不合常理。

倒是夫人們坐不住了：“老爺這樣做不公平，占到我們的份，我們可不能讓?！?/p>

“哪樣做公平？要論公平，你們一個一個的大屁股，都不是閑著的，也給我熊家屙個帶把的出來呀！”熊杰臣自覺當(dāng)著兒子媳婦這樣說話有些不太體統(tǒng)，但因為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了公然挑釁，一時氣沖腦門，也就顧不得斟詞酌句的體面了。

“生男生女哪個定得準(zhǔn)。您要分家產(chǎn)，不是得分給你的三個兒子么？您的兒子，有哪個不是帶把的？我們沒生個帶把的出來，也不能影響應(yīng)得的那一份不是？將來我們的家產(chǎn)要傳給誰，怎樣處理，那是我們的事?！毕眿D們這理論倒把熊杰臣問住了。

“你們——”熊杰臣的臉一陣青一陣紫，再說不出話，“噗”地噴出一口鮮紅的血，身子搖晃起來，向后傾倒下去。

“爸——”天元眼快，急忙飛奔過去，雙手扶住老爺子。

天元天成兩個架著暈厥過去的熊杰臣往里屋床上安躺下。其余的人也紛紛跟了進(jìn)來。董氏老太白了大家一眼，訓(xùn)斥道：“哪有你們這樣做晚輩的，把老爺氣死了，你們才高興？”

剛才一個個理直氣壯的，現(xiàn)在都嚇得臉慘慘地噤若寒蟬，再不敢出半點聲了。

“老爺，晚輩們剛才說錯話，他們都知錯了，您可千萬別氣壞了身子，這一大家子人都靠著你這個主心骨呢。”董氏老太轉(zhuǎn)過身，用羅帕為熊杰臣擦著嘴角的血跡，安慰道。

好一陣，熊杰臣才緩緩睜開眼睛。

“阿爸，我和柳生決不會爭二叔三叔應(yīng)得的家產(chǎn)，您老不用擔(dān)心。我們一定本分做人，努力持家，不給熊家丟面子?！倍菡錉恐鷶D到床沿，附下身子，向老爺表明態(tài)度。

“哎，要是她們都像你這樣能通大義就好啰！”熊杰臣緊喘著氣，無奈地?fù)u著頭，他已被兒子兒媳們剛才的表現(xiàn)傷透了心。

熊杰臣拉過柳生的手，聲帶哽咽：“柳生啊，過了年，你就要到學(xué)堂去開蒙了，以后爺爺怕是照顧不到你啰，你一定要聽你娘和太奶奶、奶奶的話，好好讀書好好做人，將來出息了，為我熊家爭光。記住沒有？”

“記住了，爺爺?！?/p>

聽了柳生的應(yīng)答，讓熊杰臣的心略感寬慰，勉強咧嘴笑了笑，卻終于控制不住老淚縱橫。

自從鬧出餐廳風(fēng)波之后，老財主熊杰臣便一病臥床不起，而且日重一日，都是大太太與大兒媳董惠珍在床前服侍周到。

未及開春，老財主感覺自己將油盡燈枯無力回天了，這日突然覺得有了些精神，心想莫不是回光返照大限已到？便將一家人叫到床前，鄭重地吩咐道：“樹大分枝，崽大分家，自古以來的道理，我熊家大院也不能例外，趁著我還有一口氣，今日就分了吧?！?/p>

天元、天成一聽就慌了：“阿爸，我們現(xiàn)在不分家，您老就安心將養(yǎng)身體吧?！?/p>

倒不是不想分，是怕老爺子還在氣頭上，心火沒消。說到底他們也是將孝悌傳家作為根基的熊氏兒男。

“分分分，現(xiàn)在就分，等我不在了，你們就分不明白了。叫賬房先生取筆墨紙張來記。”

于是，在老財主熊杰臣的口授下，由賬房先生記錄見證，成團(tuán)首富熊家大院從此一分為三。四太太張氏也分得小部分供養(yǎng)家財。

家產(chǎn)分割之后，熊杰臣還有一事不放心，就是熊家大院的香火。經(jīng)過一番算計，決定讓柳生名義上過繼給老三天元，由天元協(xié)助寡嫂董惠珍和覃氏二太太將熊家大院這根獨苗撫養(yǎng)誠人。

“天元，你是個明白孩子，柳生是我熊氏家族的一根獨苗，我把他托付給你，千祈不可有半點閃失，小小年紀(jì)沒有個父親教導(dǎo)是不行的，你得擔(dān)起父親這個責(zé)任來，好生看待培養(yǎng)，讓他讀書成材，將來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的，光宗耀祖，不辱我熊氏家門，也不愧對你死去的大哥。你要謹(jǐn)記為父的良苦用心，兒呀！”

“兒子謹(jǐn)記父親的教誨，協(xié)助大嫂好好培養(yǎng)侄兒?！?/p>

“你要把柳生視為己出，不能隔心?！?/p>

“嗯，我一定盡心盡力?！?/p>

“好，你們所有在場的人，都作個見證。但凡哪天食言，天理不容！”熊杰臣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話頭雖然有點硬，但心里是揉軟的、溫暖的、欣慰的，充滿了美好的期待。

交待完后事，老財主帶著對世間萬般的眷戀與不舍，帶著對熊家大院的所有掛牽，溘然而逝，而他散淡的眼神，在彌留之際，一直固執(zhí)地停留在床沿的柳生身上，久久不肯收回。

“老爺，你就一路走好，到奈何橋那邊等著我，下輩子我還服侍你——”落氣包一化，大太太像是對著睡去的老伴喃喃絮語，細(xì)語叮嚀，而胸前的綾羅衣襟早已被淚水浸透。從此偌大的熊家大院，將壓在她這個老太婆的肩上了。

“阿爸，你不能丟下我們不管了呀——”媳婦們緊接著大放悲聲。

“爺爺——”只有柳生稚嫩的哭喊撕心裂肺，他知道，他已失去了自己最強大的保護(hù)傘，今后再也沒有最疼愛他的爺爺了。

熊杰臣一蹬腿，群龍無首的太太們便各自為政，分起了爐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