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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泰安三十一年二月春,月司領(lǐng)軍至涿州,著精兵三千,經(jīng)關(guān)州狹道繞敵后方,以火攻楚致敵軍大亂,后趙劉二都并參將林女正面迎敵,生擒楚國敵將,及后,楚軍降,悍龍大勝?!短┌布o事》。
這是東國史上,關(guān)于造成東雁楚三國戰(zhàn)亂數(shù)十年開端的“巫禍遺戰(zhàn)”而留下的寥寥數(shù)筆的記載,此后幾十年,在泰安帝等上位者刻意的處理下,人們幾乎遺忘了這場為期不過數(shù)日的戰(zhàn)爭,沒有人去問過因何戰(zhàn)起?八部軍六萬將士又何去何從?
只是海棠不會忘記,參加過這場戰(zhàn)役的將士也都記得,那是怎樣一個慘烈而又悲壯的結(jié)束。
二月初五,月子安令人入敵軍后方突襲,趙秦劉望兩人則正面迎敵,至夜,月子安又令林海棠繞至敵軍右方的主帥營偷襲,林海棠不負眾望,生擒了司徒賀。八部軍所余五萬多人馬悉數(shù)退至晶城。
海棠回到涿州城內(nèi)時,劉望第一個迎了上來,笑得嘴巴都扯到耳后根了:“將軍,這可是大功啊?!?/p>
生擒敵軍主將,放在任何一場戰(zhàn)役中,都是大功一件。海棠也笑:“圣上這會兒應(yīng)該會同意我回臨都參加我們家老三的婚禮了?!?/p>
劉望能聽出海棠說這句話時確實是開心的,可她臉上的笑讓他怎么都覺得別扭,像是強顏歡笑似的,劉望湊近了問:“將軍,是月將軍來了您覺得別扭么?”
海棠和月子安的事當年在臨都鬧得很大,月家是名門,林家是豪商又是皇商,兩人當時又俱是悍龍軍的新秀人物,婚變一事,臨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海棠聽了劉望的話,折了根樹枝往嘴里一叼,又恢復(fù)了往日那般liumang本色,哼了聲:“我別扭什么?要別扭也該是他別扭?!?/p>
說完,她繞開劉望,往護城署里找月子安復(fù)命去。劉望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的背影,心道,你就嘴硬吧!
到了護城署,海棠的腳步是邁得慢了點兒,劉望故意嚷得很大聲:“將軍,咱快點找月將軍說完話找地兒吃飯去吧,餓傷了都快!”
海棠轉(zhuǎn)頭瞪他,心道,怎么就不餓死你??!劉望裝沒看見她不善的眼神,朝她身后拱手道:“月將軍?!?/p>
月子安朝他頷首,轉(zhuǎn)頭對海棠道:“吃完再談?”
海棠沒說話,劉望咋呼著:“好啊,多謝月將軍?!倍笤竭^兩人就朝里頭跑,護城署他待的時間久,是再熟不過,從他急促的腳步也看得出他是真餓了,不過海棠這會兒只想一劍劈死他。
“飯我就不吃了,劉望吃完讓他給我送點兒,地點他知道?!焙L牡f道:“月將軍,戰(zhàn)報我現(xiàn)在回去寫,待會兒讓劉望送飯的時候帶給您,其余問題您來之前我就給圣上呈過折子了,您有事再叫我吧?!闭f完也不看月子安,徑直轉(zhuǎn)身走了。
月子安倒是沒出聲攔她,只是盯著她的身影消失再黑暗中方才轉(zhuǎn)身,一雙眼沉沉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棠折回戊子屯時,讓人燒了一鍋熱水,痛快洗了個澡,頭上身上的那些血塊污泥全都洗干凈了她才覺出疼,左右看看,身上小傷不少,大傷沒有,便找了些藥粉隨便涂了下,而后頂著一頭滴水的發(fā)便坐在桌前寫戰(zhàn)況報告。
她尋思著不能把她姐的事兒給寫里頭,但想了想趙秦帶過來的那幾十箱桐油和月子安的為人,便照實把她姐來涿州的情況給交待了個一清二楚。
寫完劉望還沒送飯來,她便準備先睡會兒,剛解了衣服便聽到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她開了門出去,劉望拎著個食盒一臉凝重地對她說:“將軍,八部軍南路和東路軍聯(lián)手將西路所余的一萬多人馬圍困在晶城燒了,那晶城地底埋了無數(shù)火藥和火油?!?/p>
海棠朝晶城的方向看過去,雖然隔得很遠,但黑夜中那赤色的火光還是隱約可見的。
“南路軍和東路軍往哪個方向退去了?”她問完又補充道:“月將軍怎么說?”
“那兩路八部軍留下一支萬人隊伍尚盤桓在晶城之外,余眾朝著楚北而去,月將軍知道后便去找司徒賀了?!眲⑼f道。
主將被擒拿,八部軍居然不戰(zhàn)而退,月子安派了腳程利索的探子一直跟著,而司徒賀則被guanya在了涿州操練場的暗室里。
海棠盯著晶城方向那細微的火光看了半天,才轉(zhuǎn)身進屋拿了寫好的戰(zhàn)報給劉望,她接過他手中的食盒道:“過些日子我可能就要啟程回臨都,那之前你把我們的兵給好好編整編整,死的,傷的名單整理好,家里的撫恤也要好好安排?!贝朔瑧?zhàn)況雖影響不大,但內(nèi)情深重,陛下勢必會召她回臨都復(fù)命。
沒等劉望應(yīng)聲,她便拎著食盒入了屋關(guān)了門。劉望看著窗戶上她坐在桌前開食盒吃飯的倒影,嘆了聲氣,邊下屯邊朝晶城的方向看,心道,年頭不安生,人命也不知算個啥。
海棠吃了飯?zhí)稍诖采?,明明已?jīng)疲憊地脫了力,眼睛卻睜得大大的,沒有睡意。她想著先前捉拿司徒賀的時候,他遠離主軍陣營不說,身旁的護衛(wèi)也沒幾個,等遇著了他們這支偷襲兵也沒做過多的反抗。
與其說是她捉住了司徒賀,不如說成是司徒賀等著她來捉吧。被擒回涿州的一路上,那老頭一臉的輕松。想來火燒晶城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他還笑瞇瞇地對自己說道:“林將軍,你們贏了?!?/p>
她當時沒應(yīng)聲,只不過現(xiàn)在想來,他們確實贏了,贏了一支無論如何都會選擇自我毀滅的軍隊。
她慢慢閉上眼,困意洶涌襲來,她甩開腦中的思緒,緩緩睡去。第二日,她起了個大早,沒驚動任何人便騎馬朝著晶城去了。
刀戟殘尸遍布的戰(zhàn)場還沒有清理干凈,血染的泥土被馬蹄踢飛在空中,又濺落在地,晨光熹微,馬上女子的身影格外堅毅孤寂。
一個多時辰之后,她距晶城不過三里之遙,但是人群的嘶吼吶喊和routi被燒焦的味道都能清晰地聽到嗅到。那些喊聲里,夾雜了多少的恐懼和不甘?那routi的焦味里又有多少的怨氣和恨意?這些,她能感覺到,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在三里之外的地方,勒住韁繩,眼睜睜看著等著吶喊聲經(jīng)久不歇,焦味也久久彌散不開。直到自己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她才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去。
一回到涿州城,馬蹄毫不停歇地朝著操練場跑去,劉望和趙秦正在場上整兵練兵,見她來了,劉望迎上去正要說話,就見她臉色肅穆拎起一把長槍舞了起來。劉望認識她這么久,自然知道每每戰(zhàn)事過后,她都會這樣別扭一陣子,便也拎起一把長槍跟她對打起來。
劉望精通槍法,早年在京城當兵時,整個悍龍軍軍營他的槍法能排得上前三,他那會兒爆發(fā)起來,對戰(zhàn)的時候也能贏個第一第二,但獨獨,他從沒有贏過海棠,這也是,他和他們這些悍龍軍為什么這么服她一個女人的原因之一。海棠槍法一般,對戰(zhàn)打架使得功夫都極其雜亂,但,少有露出破綻的時候,力氣又極其大,劉望不過跟她過了三十來招,兩個虎口便都被陣得生疼,
長槍橫掃而來時攜著一陣勁風,劉望豎起長槍擋住了那一擊,弓起的馬步卻露出了兩分破綻,海棠一個抽槍掃腿,劉望再準備擋時,槍頭已經(jīng)伸到了他的喉嚨。
“將軍,你贏了?!眲⑼弥讣庑⌒囊硪硪崎_她的槍頭,討好地說道。
海棠收回長槍,低低說道:“劉望,我贏了,我們沒贏?!边@話要換了別人,肯定是不知道他們的將軍抽什么風說什么胡話,但劉望聽懂了,來到操練場的月子安也聽懂了。
月子安出聲對海棠道:“明日押解司徒賀回臨都,趙秦劉望留守涿州待命,你先隨我回去向陛下復(fù)命?!彼麃碇?,泰安帝便囑咐他將海棠帶回臨都,料想一來是為了戰(zhàn)事,二來是為了給林家一個面子,讓她回去參加林家三女和祁安王的婚禮。
海棠扭頭看他,他不知什么時候換下了那一身戎裝,穿了一身素色的綢衣,比她還白上幾分的膚色被太陽曬得發(fā)亮。
這涿州天旱地燥,少有雨水,白面在這兒,也會被蒸成黑色,多曬幾日,他興許就沒那么白了,海棠想,她將長槍放回兵器架上,而后伸手擦了把額頭的汗,道:“知道了,月將軍,我這就回去準備。”
海棠走后,劉望湊到月子安身邊道:“月將軍,我們將軍功夫好吧,她槍法爛成那樣我都贏不了?!币贿呎f一邊捏著長槍懊喪著。
月子安笑:“我也贏不了啊?!?/p>
輕飄飄一句話,劉望聽了瞬間就尷尬了。確實啊,眼前這位當年可是被他們將軍打趴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月的??!
“月將軍你文武雙全,智謀過人,您瞧您一來我們輕輕松松贏了八部軍,我們將軍哪兒能跟您比啊,額......哈哈......”劉望尷尬笑著補鍋。
“論領(lǐng)兵打仗的武功謀略,海棠未必比我差?!痹伦影渤χ?。
劉望把槍放回兵器架,聽了這話,點頭道:“可我們到底是個姑娘家,這心啊,還不夠硬,每次打仗甭管是敵軍我軍,只要人死得多了些,她就難受,難受她也不哭,就可著勁兒折騰自己,我跟她認識這么些年,她當兵的時候我還沒覺出來,直到上了戰(zhàn)場才發(fā)現(xiàn)她是這么個人,所以啊,她再厲害,這輩子都贏不了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