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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弄玉又搬進了驛館跟細君住在了一起。
細君跟趙無傷重逢后,隔三差五就拉著弄玉去趙無傷的住處拜訪,有時候是向趙無傷請教學問,有時候是與趙無傷閑談,有時候趙無傷不在家,細君就拿著針線活計過去做。
起初弄玉還會陪著細君一起去,只是天氣越來越熱,就不肯了推辭道:“我也不能一直陪著你啊,三個人在一處成什么體統(tǒng)?我又不是你的陪嫁婢女,又不是咱們兩個人嫁給他!再說了,有我在場,你們怎么說些悄悄話?”
細君未語先紅:“我......我在他跟前有些不自在。”
這話倒讓弄玉大為詫異:“怎么?他難道在背人的時候輕薄你?”
細君臉紅得更厲害,連說話都結巴起來:“不......不是的!他是個正人君子,斷斷不會做那種事!我怕他,是因為覺得他......琢磨不透?!?/p>
弄玉好奇地問道:“你一直生活在魯王宮里,怎么能認識這樣一個人?”
細君臉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總是在魯王宮里啊。你知道的孔夫子死后就葬在我們魯國,有一座孔子冢,還有仲尼廟,每年都會有祭祀。今年我去拜謁的時候,就遇見了他。他學問很好,也走過許多地方,我就......”
細君說到這里,聲音漸漸低了,但語氣中的仰慕崇拜之情卻更加濃烈。
弄玉點點頭,心中對趙無傷的疑慮逐漸打消,看來他的確是游俠無疑了。
此時她們正坐在窗下,窗外便是一灣澄碧的池塘,卻并沒有種植水草荷花,在午后的陽光下,湖水碧綠,像是一塊上好的翡翠。
細君望著湖水,卻又想起了趙無傷:“他就像這湖水,澄之不清,擾之不濁,氣度汪汪,不可深測。”
弄玉笑著打斷她說:“罷,罷,罷。你說的他這幾句話,我是一句也聽不懂,哪里有把人比作湖水的?不過這話說得怪好聽的,趙無傷肯定懂吧?一會兒見面,你不妨說給他?!?/p>
細君卻垂下頭,沮喪地說:“我不敢。女孩兒家怎么能說這么放肆大膽的話呢?”
弄玉驚異地瞧著她:“說這么幾句湖水不湖水的話就放肆大膽了?”
細君道:“你不懂?!?/p>
弄玉嗤笑道:“我雖然聽不懂你這文縐縐的話,卻也不傻。我知道,這幾句湖水的話背后大有意趣,借你自己的話說,你對趙無傷的深情便如這一池水,澄之不清,擾之不濁,是不是?”
細君只管低著頭,不說話。
弄玉道:“我記得那一日,你剛見趙無傷的時候,摟著我的脖子就說要嫁給他!那時候的威風氣勢哪里去了?”
細君反駁道:“那是我剛見到他樂瘋了。事后一想,這是不對的!書上告誡我們女孩兒千萬不能做什么逾矩的事!更何況,我要是也放肆大膽了,他會怎么看我,怎么想我?”
弄玉并不認同她的說法,搖頭笑道:“虧你還讀了那么多書,反而被書縛住了手腳,受了書的毒害,還不如我這不愛讀書的人活得瀟灑自在!”
隨后弄玉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自己先笑起來,笑得臉都紅了,才說:“韓城不讓我跟別人說我們是怎么在一起的,想來也是這個緣故,他是怕我受人恥笑。實話告訴你吧,當日我能同韓城在一起,便是因為我說了這些放肆大膽的話,做了放肆大膽的事?!?/p>
細君聽了她的話,倒吸了一口氣,道:“你不怕韓校尉以后看輕了你嗎?”
弄玉卻微微笑道:“倘若他看輕了我,便不值得我喜歡了。并不是所有的男子都覺得女子主動袒露心跡是自輕自賤的?!?/p>
細君沉默了半晌,才遲疑道:“那不然,我這次見面說給他試試?”
弄玉打了個呵欠,困意襲來,她站起身把細君往門外推,邊推邊說:“你去就去吧,不要再扯著我,我要再午睡一會兒。昨天半夜熱得醒了好幾次,總也睡不好?!?/p>
細君此次進宮深得皇后喜愛,驛館中的驛官奉承巴結,不等細君出宮,就收拾出更好的房子把細君的隨從人員并行囊搬了過去,細君特意給弄玉也收拾了一間。
這間屋子坐西朝東,太陽初升,滿室明亮,只是房間的廡廊甚深,只等太陽在空中爬升一個時辰左右,陽光還不燙呢,就已經(jīng)移出了房間,只照得廊前一片明亮。屋后種樹,午后綠蔭滿地,將整個房子都遮在樹蔭之下,又有一個碧綠的池塘,風吹來借點水汽祛暑。
弄玉打發(fā)走細君,回到床榻之上,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得甚是甜美,弄玉醒來發(fā)現(xiàn)汗水把鬢邊的頭發(fā)都濕透了。她剛欠身起床,卻猛然發(fā)現(xiàn)房屋當中多了一個人,還是一個男人!她大吃一驚,問道:“閣下是誰?緣何無故擅闖女子睡房?”
那男人緩緩回過頭來,口中說道:“我長這么大,只等過兩個人睡醒,一個是當今天子,另一個就是你了?!?/p>
等弄玉看清楚他的臉,更是驚詫,那人不是男子,竟然是當眾給皇后難堪的方婕妤天河!
方天河一身男裝,身上有種說不出的韻味,她看著弄玉道:“按照慣例,你此時應該跪下給我行禮?!?/p>
弄玉道:“一個陌生男子闖進我的睡房,反倒讓我給‘他’行禮,沒想到長安城中還有這么荒誕不經(jīng)的規(guī)矩!”
方天河微微一笑,倒不像是當日在皇后的椒房殿中那般囂張跋扈,她問:“你以為我是私自逃出宮來見你的嗎?”
弄玉不清楚她的來意和她話里的意思,順著她的意思反問道:“不是私自出來,難不成還帶著皇帝陛下的旨意?”
方天河卻并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反而拋出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你跟李陵是什么關系?”
她一提李陵,弄玉立即警覺起來:“你問這個做什么?”
方天河倒也不跟她兜圈子,直接說明了來意:“皇帝要去甘泉宮避暑,我也會跟他同去。我希望你能與江都翁主一起去?!?/p>
她又提到細君,弄玉心中更是驚恐,她知道方天河與皇后素來不和,細君現(xiàn)在是皇后考察的人,一旦她跟方天河沾染上半分關系,按照皇后那謹慎的性格,她寧肯把細君當成棄子也不會當成疑子,留在自己身邊做個隱患。
況且如果細君當真與方天河牽扯上關系,那為了打擊方天河,皇后一定會把細君弄去和親。
方天河見她神情嚴峻,“噗嗤”一笑,眼中藏不住狡黠得意之色:“怎么,你怕了?”
弄玉正色警告道:“你們斗得勢同水火也好,死去活來也罷,李陵和細君都是無辜的,你不準把他們牽扯進來!”
方天河順手拿起弄玉丟在桌上的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自己扇著風:“你說不準就不準?我偏要把他們牽扯進來!”
弄玉大怒,幾步走到方天河身邊,沉聲說:“你若執(zhí)意如此,那就別怪我使手段了!”
方天河用芭蕉扇拍開弄玉的手,巧笑道:“怎么,想要殺人滅口?”
弄玉盡力克制住怒氣,在方天河身邊坐下,端起桌上的半盞冷水一口氣灌下去,才說:“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方天河拿出一方潔白如雪的帕子,欠身過來給弄玉擦拭嘴角的水漬。弄玉下意識地往后躲,誰知道方天河動作更快,她伸出一只手按住弄玉的手,低聲道:“別動!”
她呵氣如蘭,暖暖的呼吸就噴在弄玉的臉上,就像是有發(fā)絲在弄玉臉上游走,癢癢的。她按住弄玉的那只手卻很涼,像是冬暖夏涼的溫涼玉,弄玉心中受用,反倒不想把手抽出來了。
方天河見她安穩(wěn)了,眼中含了一點笑意,說道:“這才乖!”但那笑意隨即消散在她冰冷的眼眸里。
她離弄玉很近,弄玉抬眼就能看見她的眼睛,干凈透明,沒有半點兒雜質(zhì),弄玉忽然想起細君形容趙無傷“澄之不清,擾之不濁”的那兩句話,此時放在方天河身上居然也十分貼切。
方天河擦拭的神情十分認真,仿佛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這一件事。弄玉在方天河的認真注視下,臉莫名其妙地紅了?,F(xiàn)在她已經(jīng)忘記了方天河的長相平常,就覺得她認識的所有女子中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方天河更有魅力。
方天河擦凈她嘴角的水漬,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說:“我聽說你與李陵關系十分要好。可我也聽說趙破奴的女兒也想嫁給李陵,你想不想我?guī)湍隳???/p>
原來在這里等她呢,弄玉臉上的紅暈漸漸退去,只是口氣卻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冷漠:“沒有的事,趙家女公子是要進太子府的。”
方天河似笑非笑地瞅著她:“你說這話是單騙我呢?還是你也被人騙了?”
弄玉一時沒懂,只愣愣地看著她。
方天河見她這神色,忍不住又笑道:“小妹妹,你被人哄了!是哪個沒良心的告訴你趙臨月要進太子府?”
弄玉想起在李府時許媼說的那番話,一時拿不準,方天河跟許媼哪個人說的是真的。
方天河繼續(xù)說道:“皇后不會讓太子娶趙臨月的,這一點我敢用性命作保?!?/p>
弄玉脫口問道:“為什么?”
方天河笑道:“具體緣故我也不知道。不過皇帝在我跟前提過幾次要給趙臨月說親,我看他的意思,多半是相中李陵了。這在整個未央宮里是人人皆知的秘密,皇后要是真的看中了趙家女子會讓這話四處傳?”
弄玉又是一驚,一想到李陵拒婚要承受那么大的壓力,到底忍不住憐憫起他來:“就沒有別的法子不讓李陵娶她嗎?”
方天河道:“有啊,只要你答應陪我去甘泉宮避暑,我就去皇帝那里求情,讓他為你和李陵賜婚?!?/p>
弄玉想要解釋自己跟李陵并非情侶,可又轉(zhuǎn)念一想,此時她并沒有摸清楚方天河的底細,貿(mào)然把她和韓城的關系說出來,只怕會對韓城不利,還是暫時不要說的好。
方天河見她遲疑,還以為弄玉依然對皇后心存幻想,就說:“你以為皇后會成全你和李陵嗎?我聽聞,在皇后的椒房殿,這位江都翁主可是當著皇后的面打了你!以皇后的個性,多半會以為你跟她已經(jīng)結怨了,她怎么可能再用你?”
弄玉淡淡地說:“我不會幫你?!?/p>
方天河笑起來,在弄玉看來,那笑容邪惡又天真:“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勉強了,只是我會去皇帝那里邀請江都翁主隨我一同前往甘泉宮,皇帝必然會應允的?!?/p>
說罷便站起身來往外走,弄玉急忙扯住她的衣袖,罵道:“你好無恥!”
方天河道:“我從來沒說過我是正人君子?!?/p>
弄玉見如果自己不答應,她就要把細君牽扯進來,心中氣惱,問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方天河笑道:“放心,我不需要你幫我做什么?;屎蟋F(xiàn)在正在拉攏李陵,我只要拉住了你,他們便做不成了,那時候我也輕松些。否則,倘若李陵娶了趙臨月,只怕我往后的日子就更加艱難了!”
弄玉聽她把話說到這步田地,只好承認:“我并不是李陵的情人,我跟旁人另有婚約了,幫不上你的忙。”
方天河隨意地搖著扇子,一縷碎發(fā)像是勾剔出來的月牙兒,隨著芭蕉扇底風搖曳生姿,委實迷人。她閑閑地說:“我只說一句閑話,倘若讓李陵必須在你和趙臨月之間選一個娶回家,那我想他指定會選你?!?/p>
弄玉一聽這話,神色大變,連聲音都變了:“你這話什么意思?”
方天河依舊是那種閑閑的神情,悠悠說道:“你難道察覺不到李陵也在利用你嗎?他不想娶趙臨月,恰好你在此時出現(xiàn),他便成功地將眾人的視線轉(zhuǎn)移到你身上,讓人誤以為他對你有情?!?/p>
弄玉反駁道:“李陵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他不會這么做的!”
可是心里到底還是起了疑心,尤其是她被趙臨月的兄長趙安國綁架后,那些綁架她的人說的那些話,分明就是把她當成了趙臨月的情敵。倘若不是李陵讓趙臨月誤會,整件事情還能怎么解釋呢?
方天河見弄玉的眼神中充滿質(zhì)疑和傷心,知道自己這番話在她心里起了作用,便笑著拉住弄玉的手,說:
“剛才你說你還有心上人是不是?如果皇后這些人強迫李陵娶趙臨月,倘若李陵拒絕,那他一定會拿你做擋箭的盾牌,那時候你再辯駁也晚了。不如你幫著我把這事徹底攪黃了,讓趙臨月嫁不成李陵,這事一旦坐實,我就立即成全你和你的心上人,你說可好?”
弄玉知道,方天河必然還不知道她長得像流素,倘若她知道了,多半會將自己嫁給李陵,從而達到拉攏李陵的目的。
弄玉一想到在這種地方需要整日謀劃人心、勾心斗角,便說不出得心煩意亂:“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跟皇后過不去,衛(wèi)氏一族,根基穩(wěn)固,勢力龐大,跟朝中許多家族同氣連枝,你跟他們斗不是螳臂當車嗎?”
方天河道:“是螳臂當車啊??杉幢闳绱耍疫€是要賠上這條命!”
弄玉知道,方天河今天來找自己就是想要利用自己來徹底破壞李陵和臨月的婚事,而弄玉如果不照做,按照方天河的個性很有可能會利用皇帝的寵愛去做傷害細君和李陵的事。而且弄玉還在尋找光明正大嫁給韓城的機會,否則以她游俠世家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與韓城在一起。
糾結再三,弄玉說道:“我可以應允你,但你要答應我三件事。”
方天河心中亦是惴惴不安,她原本來跟弄玉談判最大的籌碼便是成全弄玉和李陵的婚事,但她聽到弄玉和李陵不是戀人時,原本十足的把握剩下不到三成,她手上只剩下一個細君可以利用。沒想到弄玉重情,一個細君便將她挾制住了,如今聽見她說讓自己辦三件事,她心中終于放松下來。郭弄玉求自己辦的事越多,她們的結盟就越牢固,弄玉對她就越不敢輕易背叛,她眉開眼笑地說道:“別說三件事,就是三十件,我也應允?!?/p>
“第一,不準碰細君,你跟她沒有任何關系?!?/p>
“可?!?/p>
“第二,我只幫你破壞皇后一族和李陵的結盟,不會幫你拉攏他?!?/p>
“可?!?/p>
“第三,我......我要你幫我賜婚。但不是和李陵?!?/p>
“可!”
方天河答應下來,問道:“如今,你可以隨我進未央宮了吧?”
弄玉道:“你在這里等我,我要去找細君道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