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掛的夜晚，整個京城靜悄悄的，掠過幾條長街屋檐，楚府門口只兩盞燈籠，隱隱約約的光亮和守夜人有規(guī)律的呼吸，間或有打更聲遠(yuǎn)遠(yuǎn)傳來，此刻已是子時三刻，楚府主子的屋子都暗了下來，唯獨(dú)東南方向那一間還亮著燈。

“小姐，明明是二小姐的過錯，為何不向老爺說清楚呢？”翠螺仔細(xì)挑開燈芯，

“父親罰我抄佛經(jīng)也是為了讓我修身養(yǎng)性，不必多言?！?/p>

“小姐倒是好心?！北烫多僦爨洁炝艘宦暎抑卸〗憧裢?，三小姐狡猾，四小姐老實(shí)，可偏偏只愛欺負(fù)她家大小姐。不就是看她家小姐善良嗎。

楚溶月笑而不語，好心嗎？不，心中有人才有情，無人可念自然無情，爭又有什么意義呢？

“明日還要給母親請安，翠螺，把佛經(jīng)收好，明早一道拿去?！甭湎伦詈笠还P，楚溶月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手腕，吩咐道。

“是?！?/p>

翠螺麻利的收拾了桌子，然后伺候小姐睡下。滅了燈，靜悄悄一下斷了聲響，整個小院除了蟬鳴再無半點(diǎn)聲音。

楚溶月一大早到正院請安時，正巧聽見里面?zhèn)鱽淼恼f笑聲。

“...還是母親疼我...倒是正好趕上了...”

“二姐好福氣啊...”

楚溶月停了一下，然后笑著走了進(jìn)去。

“見過母親?！?/p>

完全挑不出差錯的禮儀卻讓正堂上的人冷了笑容，大夫人看了她一眼，道：“起來吧?！?/p>

楚溶月并不在乎她的冷淡，徑直走到椅子邊坐下，然后有人麻利的上了茶，楚香茹斜看了一眼，陰陽怪氣的開了口：“大姐平日里還教導(dǎo)我們呢，好好的給母親請安都會遲到，想必是沒把母親放在眼里?！?/p>

看了一眼自家二妹，楚溶月端著茶杯笑了：“昨日抄佛經(jīng)有些晚了，想必母親心疼，也不會怪罪的，倒是讓二妹看笑話了?！?/p>

“那不知大姐可抄完了？”語笑嫣然的說出這句話的楚雪麗，卻生生讓在場的人聽出了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

“已給父親送去了，就不勞三妹操心了。”

大夫人聽到這句話，立時擱了茶碗，不輕不重的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楚香茹立馬說道：“看來大姐是真沒把母親放在眼里?！?/p>

“既是父親責(zé)罰，便該讓父親先過目，難道母親不這么認(rèn)為嗎？”楚溶月實(shí)在懶得和她們交流，整日里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是算計來算計去，著實(shí)讓人心累。

大夫人聽到這話，才慢條斯理的開了口：“你父親一向公務(wù)繁忙，又怎么好為了一點(diǎn)小事去勞煩你父親，下次直接送來我這里便好?！?/p>

“是，女兒明白了?！背茉碌皖^說道，內(nèi)心卻是想那日也不知是誰大喊大叫把父親從衙門叫了回來。

見她乖順的認(rèn)了錯，大夫人這才滿意，嘴角露出一抹笑來。

“剛剛和你兩個妹妹說起明日的賞花宴來，頭幾次你都錯過了，這次可不好在推脫了，明日要穿的衣裳首飾下午便送到，回去試試，有什么不合適的再來回我?！?/p>

“是?！?/p>

母女幾個又說了幾句話，大夫人便讓她們退下了，只留了二小姐說話，人家親母女的體己話，自然沒人傻到連這份眼色都沒有去偷聽，雙雙都告退了。

“母親，她既然幾次稱病何必這次非要拽上她，好好的倒讓她搶了女兒風(fēng)頭?！背闳悴粯芬獾恼f道。

“雖說是她自己不愿意，可外面議論紛紛卻都傳我的不是，人都說后母難為，如今看來是不假的，所以這次無論如何都要讓她出席，省得白讓我擔(dān)個狠毒的名聲。”大夫人給女兒分析著利弊，嘴角卻是露出了冷笑來。

“好狠毒的心思，母親整日好吃好喝伺候著，卻還是被她算計了?！背闳愫藓薜恼f道。

算計？大夫人可不這么認(rèn)為，雖說平日里交流不多，可也知道這個繼女是個冷淡和善的性子，又無欲無求的，若論起算計，從頭到尾都是自己在算計她而已。至于自己為何要針對她，怕是只有自己明白了，

楚溶月回到自己屋子里不久，果然有人送了衣服首飾來，看著那艷麗的顏色和華貴的飾品，楚溶月心頭莫名有些不安，自己一向不愛金銀，也不愛太過艷麗的顏色，這是府中眾人皆知的事，而這次偏偏送了這些來，是打算讓自己好好出一回風(fēng)頭？

“小姐，這可是天紗閣出來的，這套頭面也是價值不菲，看來夫人這次可是下了心思了?！北烫缎⌒囊硪淼拿嗣挥X得那布料入手滑嫩，還帶著些許涼意，在這炎炎夏日來穿最合適不過了。

“是啊?！背茉驴戳艘谎郏S后說道：“去王姨娘那里問問，怎么今兒一早不見四妹去請安？”

碧潭雖有些好奇為何小姐突然關(guān)心起了四小姐，可還是放開了那衣料領(lǐng)命去了。

“小姐是在擔(dān)心什么？”翠螺自小和楚溶月一起長大，對于她的心思可謂是在了解不過了。

“也沒什么，就是想看看四妹會不會去賞花宴而已?！比羰撬拿萌ィ跻棠锎蛩憬o四妹準(zhǔn)備什么樣的衣裳呢？

碧潭是個利落的，一會就帶了消息回來，四小姐今早有些咳嗽，王姨娘心疼便早早報了夫人沒讓去，至于賞花宴，夫人的意思是一道去。

“奴婢去的時候王姨娘正讓人找料子呢?！?/p>

“可是上次父親給的幾匹料子？”楚溶月猜測道。

“是，小姐怎么會知道？”碧潭好奇，難不成小姐還會算不成。

楚溶月笑了笑，果然，王姨娘倒是聰明的很，只是自己卻差點(diǎn)中了計。

“翠螺，去年大哥不是送回來一套衣服嗎？去找出來?！?/p>

“是?！?/p>

楚昭華常年在外，與這個唯一的妹妹只有書信往來，自然不甚清楚她的喜好，去年得了一匹料子，便按著京中閨秀的喜好做了一件衣裙，那套衣裙樣式新穎，極為好看，只是布料卻偏偏染成了桃粉色，讓一向喜愛青藍(lán)色的楚溶月哭笑不得，但心疼大哥千里送衣的心思，好好的收了起來。

“小姐明日可是要穿這套去？”翠螺看著也覺得大少爺送的比夫人要好看的多。

“恩，我記得還有一套珍珠鑲寶的首飾，正好配這個?！背茉码m不太愛打扮，可眼光卻是一等一的好，也不知是遺傳了誰。

“是，那夫人送來的那套？”雖說不穿也無妨，可總歸是辜負(fù)了，落到老爺耳朵里又是一樁事。

“收起來吧，左右不過說我兩句?！?/p>

本想著和繼母和平相處，可偏偏要針對自己，楚溶月實(shí)在好奇自己哪里惹了她的眼，一貫做小伏低竟還是不行嗎？

果不其然，第二天當(dāng)楚溶月出現(xiàn)時，大夫人的臉色明顯暗了下來。

“怎么換了？可是不喜歡？”

“母親說得哪里話，母親下了那么大的心思，女兒自然是喜歡的，只是那衣裳實(shí)在貴重，女兒舍不得罷了?！?/p>

“做好的便該穿上，否則白白也是浪費(fèi)，橫豎時間還早，去換上吧?！?/p>

看著大夫人轉(zhuǎn)身坐下，楚溶月知道自己不換上是不能出這個門了，只是今日沒穿，擺明了就是知道了衣裳是有問題的，大夫人卻還是硬逼著自己，難不成真當(dāng)自己是傻的嗎？

“母親說的是，衣裳做了便該穿，哥哥這件衣裳送回來許久女兒都未來得及上身，昨日看到母親送來的衣裳，偶然想起，覺得自己實(shí)在辜負(fù)了哥哥的心意，所以便特意換上，母親看著可還好？”

伶牙俐齒，大夫人心中冷笑，卻也知道不能再硬來，橫豎國公府自己也熟得很，沒了這件衣裳卻還有別的法子不是。

“月兒很是懂事，既如此，就走吧?！?/p>

聽了這話，楚溶月才松了口氣，幾位小姐由著丫鬟給自己戴上面紗，由長至幼依次從二門出去。

定國公府的賞花宴，又有嫡女安馨郡主做東，多少名門閨秀匯集，如楚溶月這樣子三品官員家的女兒，在諸位公侯之家實(shí)在不顯，不過楚大人一向得力，楚家長子又是駐守邊疆的將軍，不知哪天就飛黃騰達(dá)了，所以，即使忙的要死，定國公府還是專門安排了婆子來接待楚家的女眷。

“夫人這邊請?！?/p>

領(lǐng)頭的婆子笑著帶著路，進(jìn)了國公府的花園，只見里面姹紫嫣紅，最奇的還是那一池的蓮花，皆是名貴的紫睡蓮，比平常的不知美了多少倍。倒惹得楚溶月多看了幾眼。

“若喜歡，便領(lǐng)著你幾個妹妹四處看看去?！贝蠓蛉碎_口道。

“還未拜見國公夫人，女兒怎么離去?！?/p>

楚溶月心想還未見主人就要打發(fā)了自己，還不知打算做什么呢。

“國公夫人多年不見外人，你們也不必跟著我走一遭?！?/p>

大夫人說得倒也不假，國公夫人雖年紀(jì)不大，卻早在幾年前就開始修身養(yǎng)性，若非是自家親戚，輕易不見外人，所以今日雖是賞花宴，來的眾位小姐沒一個是拜見了國公夫人的。

“楚夫人說得是，只是今日咱們夫人可是特意交代了奴婢帶著大小姐去見她，所以還要勞煩夫人帶著大小姐走一趟。”

大夫人的表情僵了一下，顯然是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回事，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若是讓茹兒也見一下國公夫人，能得了她的青睞，豈非是一樁美事。

“既如此，便讓幾個小的一道去吧，也好給夫人請個安?！?/p>

大夫人的算盤打得精，只是卻不會如意，那婆子笑了笑，恭敬道回道：“夫人有所不知，咱們夫人只點(diǎn)了大小姐一人的名字，咱們也不敢多帶了人去擾了夫人的清凈，不過郡主正帶著各家小姐在東院賞花呢，幾位小姐若是有興致，奴婢可讓人帶著小姐們過去。”

聽到這話，大夫人暗自咬了咬牙，不過很快笑道：“既如此，那便帶路吧?！?/p>

雖見不了國公夫人，能討好郡主也是好的，京中誰不知這位郡主乃是一等一的貴女，不僅出身高貴，相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更重要的是，是當(dāng)今圣上欽點(diǎn)的太子妃，京中誰不想討好。

一撥人很快分成了兩路，楚溶月跟著大夫人慢慢走著，心下卻是好奇，從未聽過自家和國公夫人有什么來往，怎么好好的會突然想要見自己呢？

“楚夫人請在這邊稍坐，奴婢帶大小姐進(jìn)去即可?！?/p>

大夫人沒想到自己連門都進(jìn)不去，生生讓人擋在了大堂里，氣得差點(diǎn)沒撕破了手里的帕子。卻也無可奈何，國公府，絕不是她可以放肆的地方。

楚溶月跟著人進(jìn)了內(nèi)室，婆子為她打了簾就靜悄悄的退下了，楚溶月慢慢打量著，這間屋子看起來不像哪個夫人住的地方，太過素凈的裝扮倒像個佛堂，悠悠的檀香在鼻尖縈繞，楚溶月看著那個靜坐于佛像前的人，三千青絲綰成一個髻，只用了一根素玉簪子斜斜卡主，一身素色衣衫拖在地磚上，冷冷清清的，仿佛沒有生氣一般的人，卻讓楚溶月生出了一種親近感，不入紅塵，不生凡心，點(diǎn)一盞燈燃于佛前，素紗青衣為伴，縱粗茶淡飯，亦有一點(diǎn)甘甜于心間。

“來了。”一道帶著滄桑的聲音響起，仿佛驚了這寧靜，那燭光竟跳了兩下。

“見過夫人。”

“人人都道我這里森嚴(yán)，不肯多呆，你倒是是個沉得住氣的?！眹蛉宿D(zhuǎn)了身，露出一張依舊美艷的面容來，只是那雙眼睛，沉穩(wěn)得如一潭死水，沒半點(diǎn)波瀾。

“小女不才，倒是覺得夫人這里極為雅致?！?/p>

聽了楚溶月這話，國公夫人臉上便有些不好看了。

“雅致？正是年紀(jì)輕輕的小姑娘，哪里會有這般心境?！?/p>

楚溶月啞然，比起同齡的人，她確實(shí)太過穩(wěn)重了，只是這國公夫人的態(tài)度卻有些耐人尋味了。

“小女若是哪里說得不對，還請夫人見諒?！?/p>

“罷了?！眹蛉司徍土苏Z氣，以為是自己嚇到了她，竟上前拉住了她的手，語氣中帶了幾分關(guān)切：“我不是責(zé)怪你，你只告訴我，這些年，可有受委屈？”

這種親近的語氣讓楚溶月更是好奇，素未謀面，這位國公夫人怎么會對自己這么關(guān)切呢？

“托夫人的福，一切都好。”

不管怎么說，一切按規(guī)矩來總是沒錯的。

國公夫人聽完，有些沮喪的松開了手，語氣中帶了幾分自嘲：“也難怪你不肯說實(shí)話，我又在奢望什么呢？”

楚溶月是真的懵了，站著原地，沒說話，事實(shí)上，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去吧。”國公夫人重新坐回了佛前，背對著楚溶月道：“你不親近我是該的，只是有一點(diǎn)，日后若受了委屈，托人給我傳個話，我必回為你主持公道?！?/p>

主持什么公道？難道真受了委屈，國公夫人還能為了自己打上門去嗎？楚溶月一肚子的疑問，卻還是乖巧的行了禮離開了。只留下一個靜默的背影低低的在佛前誦經(jīng)。

“夫人也別太過自責(zé)，當(dāng)年夫人回來的時候正趕上多事之秋，哪里還能顧得上呢?！币晃焕蠇邒叨肆瞬柽^來，勸解道。

“話雖如此，可這么多年我竟沒上門瞧過那孩子，你聽聽今日她說出的話，處處小心，哪里像這個年紀(jì)該有的沉穩(wěn)，這番心境，不經(jīng)歷一番苦難，哪里鍛煉的出來。我只恨楚清遠(yuǎn)豬油蒙了心，白白害了云姐姐一生不說，還錯待了她的一雙兒女?！眹蛉吮犻_了眼，眼中頭一次有了恨意。

“夫人若為著楚小姐，不如出了佛堂，也好維護(hù)一下楚小姐，不讓她日子難過?！壁w嬤嬤忙勸道。若能因?yàn)檫@個緣故讓夫人重出佛堂，她定要好好感謝楚小姐。

聽到這話，國公夫人垂了眼，不再說話，手中佛珠卻轉(zhuǎn)的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