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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道泥色身影從火光那邊走來,躬身道了句:“阿彌陀佛?!彼舆^徐羨之的話:“貧僧心一,是金閣寺的和尚,也是此次徐施主中毒的救治大夫。杜鵑紅是西域最陰狠的毒藥,中毒者不斷吐血,直到血盡而亡。這毒最狠辣之處在于即便不內(nèi)服,也能通過皮膚滲進(jìn)身體。而且,中毒者的尸身一旦腐爛,藏在血脈里的毒液便會滲透蔓延,危及其他生靈。故而,貧僧提議火化?!?/p>
義隆只覺得這是一派胡言,眸子里盡是寒意:“出家人不打誑語,看來你這個和尚是做膩了?!?/p>
心一回得極是平淡:“貧僧并無虛言。皇上若是不信貧僧,大可去找其他醫(yī)者。毒圣歐陽先生也在府上?!?/p>
義隆的面色微變,緊盯著心一,眸中寒意愈甚。
兩人對視許久,義隆才道:“來人,滅火。朕倒要看看這毒有多狠辣。”
即刻,到彥之便領(lǐng)著隨行的禁衛(wèi)沖上前滅火。
喬之欲起身撲上去阻止,被父親攔下。
徐羨之叩首喊道:“皇上,萬萬不可!小女已逝,萬請皇上給小女留點(diǎn)體面!”
這聲疾呼驚醒了癡癲的男子。他看著幾個禁衛(wèi)竟提著水桶上前,作勢要滅火,他蹭地彈起,展臂攔在大火前,吼道:“住手!我看誰敢!”
禁衛(wèi)停住,到彥之回頭望向主子。
義隆斂眸,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這便是繼續(xù)的意思,到彥之雖也覺得不合情理,還是揮手示意禁衛(wèi)滅火。
義康素慕游俠,算得上是個練家子,一手掀開一個禁衛(wèi),卻阻不住源源不斷上前的禁衛(wèi)。
幾桶水澆在了柴堆上,噗——澆起一股濃烈的煙氣。耳畔全是火被澆滅的滋啦聲響。
義康急瘋了,掀開手頭那個禁衛(wèi),也不顧上滅火了,扭身沖向義隆,伸手便糾住他的領(lǐng)口:“劉義??!你個王八蛋!”他揮拳,卻被義隆扣住手腕。他反手,繼續(xù)攻擊。
到彥之領(lǐng)著禁衛(wèi)想上前護(hù)駕,卻被義隆一個眼神殺退。
兄弟倆你一拳我一掌竟打了起來。
義康邊打邊罵:“王八蛋,快叫他們住手!住手!”他急瘋了,出招早沒了章法,幾招下來便被義隆反扣著手制住。
喬之急著想上前?!皢虄?。”徐羨之沖兒子微微搖頭。喬之不解地看向父親,徐羨之仰頭看天,深吁一氣:“萬般皆是命。人死如燈滅,都不重要了?!?/p>
義康被壓服在地,絕望地看著那堆火苗越來越小,最后颼地一陣風(fēng)吹過,便滅了個干凈?!鞍 彼麙暝窈穑t的眸子淌出淚來。
“送彭城王回府?!绷x隆把義康交給到彥之,卻不料義康此時竟猛一用勁,掙開到彥之,便沖向那堆灰燼。他撲通跪倒,埋頭扎進(jìn)那堆灰燼,抱著那堆殘骸,干嚎起來,“啊——啊——芷歌,對——對——不——不——”他窒息般哽住,嚎啕變成了低喃:“對不起,是我沒用,沒護(hù)住你,是我沒用......”他喃喃了不知道多少句“對不起”。
義隆怒地看向徐羨之,深邃的眼眸微瞇著,透著涼涼的殺意。
徐羨之表情漠然:“王爺對小女一往情深,兩人雖只是議親,尚未完婚。但王爺想以正妃之禮迎小女入葬祖陵,百年之后好合葬。微臣覺得其情可憫可嘆,便應(yīng)下了?!?/p>
“徐——羨——之——”義隆幾乎是咬牙喚出這一聲。
徐羨之拱手躬身:“微臣在。不知皇上是不是已下決斷,捉拿椒房殿一眾犯事的奴才嚴(yán)加審問?”
義隆胸口起伏,接不下后話。他自幼少年老成,早練就得喜怒不形于色??扇缃瘛钗粴?,才道:“人已成灰,徐愛卿有何證據(jù)證明是椒房殿下毒?又有何證據(jù)證明——”他指向那對灰燼:“那個人是徐芷歌?”
灰燼那頭,義康的背影僵了僵。
徐羨之直起身來,冷冷地望著天子剛要開口——
“劉義隆?!绷x康釋開懷里那堆不知是柴還是骨的殘骸,緩緩扭頭。他原本穿的是一件銀灰色長袍,身上干涸的褐紅血漬就已極是刺目,而今又沾染了黑漆漆的炭灰,便愈發(fā)形如鬼魅。他爬起身,走向敬之愛之十余年的三哥。
他的眸子血紅,臉上的淚痕芡著炭灰,狼狽至極:“三哥,如果你今日不賜死袁齊媯,這便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三哥!芷歌是我的妻子,我不容她枉死,袁齊媯必須死,椒房殿的那幾個奴才也統(tǒng)統(tǒng)要陪葬!”
義隆好不容易抑制的怒火又燃了起來?!坝薮溃 彼涑?,“看看你這副樣子!這只是個局,一個騙你這個傻子的局!”
義康緊咬著牙根,眸里又有淚意翻涌:“局?她就躺在我懷里,滿身都是血?!彼皖^,抬拳捂著胸口:“這里,都被染紅了。你知道那血有多燙嗎?”淚啪嗒落在手背上,腦海又浮起訣別的那幕。義康的心抽得生疼,她臨終時的每句話都像一把刮鱗刀,一刀一刀刮在他心口。
“對不起,阿康,我......來不及做你的......新娘了。好可惜啊,你那么好,可惜......我從前都......看不到??吹綍r......已經(jīng)......太遲了。來世吧,阿康?!?/p>
“我不要什么來世,我只要今生,你挺住,心一解不了,歐陽不治可以,你挺住,再等一等?!?/p>
“我好......冷啊,阿康,我好像......要飛起來了。來世吧。你......要找到我。”
“我不要!不要!”
芷歌顫抖著撫住義康的臉,蒼白的指滑過他的唇,“你低頭......你離我太遠(yuǎn)了......嗯......再近一點(diǎn)......嗯......”
義康的唇又像沾了柔嫩的輕吻,上次是苦的,這次是澀的,是自己的眼淚。他想起,她最后的話,“我......做好記號了?!?/p>
義康的心像被凌遲,他覺得他也沒今生了,他活不了了,他的心,在那一吻結(jié)束就已經(jīng)隨著她一同死了。他猛地抬眸:“袁齊媯,你是殺,還是不殺?”
義隆的唇角搐了搐。他鎮(zhèn)了鎮(zhèn)氣,才道:“你真是愚不可及?!?/p>
義康一手撩起衣襟袍角,滋啦——他撕碎袍子,颼地拋向空中,銀灰色的布料殘絮般飄落:“你我從今往后再不是兄弟!”
割袍斷義?!
“劉義康!”義隆動怒了,“你醒醒,看看清楚,這里到底誰才是你的親人!”
義康卻比他更怒。他指著那堆灰燼:“那是我最親的人!”他又指回天子:“殺妻之仇,不共戴天。我遲早會殺了她?!?/p>
義隆怒急攻心,再度說不出話來。
義康已轉(zhuǎn)身,對徐羨之拱手道:“岳父,本王想接她的骨灰回彭城,即刻啟程?!?/p>
徐羨之點(diǎn)頭:“好。小女便拜托賢婿?!?/p>
義隆看著眼前翁婿和睦的畫面,氣得攥緊了雙拳。
彭城王,走了,懷里兜著一個朱漆燙金的骨灰盒。
天子,也走了,帶走了從睡夢里揪起,半醉半醒的歐陽不治。
......
承明殿里,歐陽不治頂著酡紅的面頰,連喝了三碗醒酒湯,才稍稍醒過神來。
“朕叫你去徐府是診脈,一探虛實(shí)。你——”義隆今天極其易怒,指著歐陽不治的鼻尖,忿忿地直呼氣。
老頭子撥開他的手:“已經(jīng)現(xiàn)了死像,診脈有個屁用?你以為老子想喝酒?老子是想不出辦法,才喝的。上次你中毒,老子喝兩壺酒就想通了。這次——”他攤開兩個巴掌:“老子喝了十壺!十壺!”他直搖頭:“還沒想出來,人都要醉死了。皇上就別怪罪了。”
義隆的面色嘩地變了;“你——說什么?”
老頭子攤開手,聳聳肩:“老頭子我行走江湖這么多年,沒想到竟折在杜鵑紅上?!彼痛蛞粋€酒嗝,嘆道,“晚節(jié)不保喲?!彼X得口渴,伸手便拿起案幾上的茶壺倒起水來。
義隆與他對坐,猛地一個彈起,揪住他的手。乓地,茶壺砸落。
“哎喲喲?!崩项^子手背被濺出的滾水燙得直喊疼。
義隆分明也被燙到,卻銅皮鐵骨般沒半點(diǎn)反應(yīng),只近乎半拎起他,急問道:“你說她——她——真中毒了?!”
老頭子怔了怔,點(diǎn)頭道:“真!珍珠都沒那么真。”
“是——徐芷歌?”義隆問,聲音微微不穩(wěn)。
“那丫頭老頭子認(rèn)得。”歐陽不治嬉笑,“處子紅嘛,老頭子記得?!?/p>
義隆的手驀地松了下來,整個人頹然地坐在榻上?!安豢赡堋!彼袜敖^不可能!”
歐陽不治輕嘆:“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有那么一點(diǎn)舍不得也是難免的。”
義隆猛地抬眸看向他,眸光很是犀利。
老頭子也不怕,嘆道:“那丫頭是個好的。只可惜......”他搖頭,“死的太早,死得太慘了。”
“歐陽不治,徐羨之給了你什么好處?讓你不惜犯欺君之罪?”
這樣的質(zhì)問直叫歐陽不治忙喊冤枉,“皇上這可就是冤枉老頭子了。老頭子我之所以叫不治,是有三不治。達(dá)官貴人不治,窮兇極惡不治,看不順眼不治?!彼甏?duì)C紅的手,又吹了吹,“要不是看在你師父份上,老頭子我連你都不治,更莫說那丫頭了。徐羨之那老匹夫,老頭子我是最看不慣的,被他收買,我呸!”
義隆的唇角微搐,半晌,才問:“她......真的......”
老頭子見他半晌也沒吐出那個死字,有點(diǎn)捉急:“死了!雖然沒親眼看到她死,不過,在我醉死之前,瞧著她是沒多少活頭了?!?/p>
義隆的唇角劇烈地搐了搐。他抿抿唇,再抿抿唇,在眸光不穩(wěn)那刻,猛地扭頭,沖外殿道:“來人!秋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