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雖然掌管京畿事務(wù)，卻并不能伸手宮闈。宮廷的案子必須交由慎刑司主理。天子這樣的態(tài)度，便是要庇護(hù)中宮的意思。

徐羨之自然是不肯，于是又上奏請求慎刑司參與審理。義隆以“后宮不干朝政”為由，駁了慎刑司審案的折子。徐羨之又集結(jié)門生輪番上奏......

接連著三日，皆是如此拉鋸著。

到了第四日，徐羨之叩首時，摘下頂上烏紗，置在一旁：“微臣位列三公，卻不能為小女討回公道。齊家尚且無能，談何治國？微臣請求皇上允許微臣致仕歸田?！?/p>

金鑾殿上一片寂靜。

當(dāng)今天子并不是先帝爺?shù)牡臻L子，他甚至可以說是最不受先帝爺待見的皇子。要不是他的皇長兄，也就是上一任皇帝宋少帝荒誕無道，被先帝爺御封的四位輔政大臣聯(lián)手廢掉，當(dāng)今天子是決計不可能問鼎金鑾殿的。

而這四位輔政大臣，分別是司空徐羨之，護(hù)軍將軍檀道濟(jì)、仆射傅亮和衛(wèi)將軍謝晦。四位大臣又唯徐羨之馬首是瞻。

當(dāng)今天子即位后，朝堂上的格局，較之少帝時，并無太多變化。甚至可以說，徐羨之的勢力更加如日中天。只是，近來這對差點(diǎn)成為翁婿的君臣才忽然成了劍拔弩張的局面。

義隆微微瞇眼，打量著殿堂里以退為進(jìn)的臣子。哼，真當(dāng)這天下少了他徐羨之就要塌了？上位者最無法容忍的便是受人脅迫?？墒?，他也知曉，現(xiàn)如今還有不得不用到這老匹夫的地方。

“徐愛卿近來飽受喪妻和失女之痛，朕深感痛惜，于情，朕本該體恤愛卿，允愛卿歸田。只是，于社稷，愛卿乃國之棟梁，朕之肱骨。愛卿致仕是朝堂無法承受的損失。致仕，朕是萬不能應(yīng)允的。”

徐羨之低埋著頭，去意已決模樣：“微臣惶恐。微臣已垂垂老矣，不過百日，喪妻失女，微臣實(shí)難承受，萬望皇上開恩允臣致仕。”

義隆斂了斂眸中暗芒：“徐愛卿這是非逼得朕廢后才肯罷休？”

此言一出，殿內(nèi)更是寂靜。

徐羨之倒不曾料想天子竟會如此直接。他抬頭：“微臣絕無此意。微臣屢次上奏請求皇上徹查小女中毒一案，一則確實(shí)是愛女心切，二則也是為了維護(hù)朝廷法度。所謂天子犯法與庶同罪，天子尚且如此，更何況椒房殿的宮仆？”

“朕已有言在先，吩咐京兆尹徹查此案。只是，此案受害人早已——”義隆頓了頓，才道，“尸骨無存。連尸身都沒有，更莫說人證。所謂物證，那枚香囊，京兆尹的仵作再三查探并無毒性。人證物證全無，愛卿說，該如何定罪？”

“這只能說明下毒之人其心之狠毒，其手段之高明，京兆尹衙門，哼——”徐羨之冷哼，瞥一眼護(hù)軍將軍檀道濟(jì)，道，“不堪一用。”

誰都知曉，京兆尹檀潤年是檀道濟(jì)的上門女婿。雖說檀潤年素以迂腐剛正聞名，但他的態(tài)度多少也暗示了檀家老爺子坐山觀虎斗的觀望心思。

“哦？”義隆掃視其他三位輔政大臣，“三位愛卿覺得此案當(dāng)如何？”

傅亮和謝晦互視一眼，一齊出列：“臣附議徐大人之請?！?/p>

義隆靜默地看了兩人一眼，轉(zhuǎn)而看向檀道濟(jì)。檀道濟(jì)慢騰騰地上前，躬身道：“此案是小婿審理，微臣理當(dāng)避嫌。不過，天網(wǎng)恢恢，朝廷法度自當(dāng)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p>

這老頭子搗糨糊的本領(lǐng)，倒是超群。義隆微微勾唇，轉(zhuǎn)而看向徐羨之：“徐愛卿所言在理。潤年到底年輕，欠些火候，此案錯綜復(fù)雜，非他一人之力所及。檀愛卿，既然是你的女婿力有不逮，你這個做岳丈的也不能獨(dú)善其身。從今日起，此案便由你監(jiān)理，百日內(nèi)必須結(jié)案?！?/p>

檀道濟(jì)怔了怔，穩(wěn)了穩(wěn)神色，才上前接旨。

徐羨之筆直地跪著，神色卻是凌傲至極。從前當(dāng)真是小瞧了這個豎子，這是要分化四位輔政大臣，逐一擊破啊。他叩首：“微臣謝主隆恩?！?/p>

“徐愛卿為國事操勞數(shù)十載，勞苦功高，致仕，雖然朕允不了你，但允你留在府中偷得幾日閑，還是可以的。”

好個順?biāo)浦?，倒也在意料之中。徐羨之不急不緩地再次謝恩。

金鑾殿上的君臣對決，看似以老臣的全線潰敗而告終。

徐府，喬之守孝在家，聞訊急沖沖趕來書房：“父親！”

徐羨之朝老管家使了個眼色，待人退盡，才不悅道：“你近來越來越心焦氣躁了，此乃大忌?！?/p>

喬之躬身長揖：“父親教訓(xùn)的是?！?/p>

“你明日便啟程去蘭陵為母守靈吧?！?/p>

喬之聞聲大驚：“父親？”他原以為致仕只是父親以退為進(jìn)之計，只為逼劉義隆妥協(xié)，可父親一味退讓竟讓他有些摸不準(zhǔn)頭緒了。

“若不能做到極致，倒不如不出手?！毙炝w之端起案幾上的茶盞，用杯蓋濾了濾茶沫，淺抿一口，“小九如今正是求學(xué)的時候，回蘭陵怕是要耽誤學(xué)業(yè)。幺兒。”他的手頓了頓，輕嘆一氣，“原本有她守著你母親，為父也放心?？扇缃瘢巡辉?，身為人子，這是你的本分。”

“兒子自然是想回蘭陵守著母親的。只是如今形勢堪憂，兒子實(shí)在是不放心父親您——”

徐羨之打斷他：“不會太久的?！彼芍裨谛啬?，“那小子是自負(fù)得很，卻不是個傻的。為父遲早是要回朝堂的，而你，遲早也是要奪情的?！?/p>

“不過是幾個宮婢，一個皇后，父親若想除了她們，何必如此大費(fèi)周章，明的不行，暗的——”

徐羨之比手止住兒子的話：“喬兒，你記住，能別人動手的，就犯不著臟了自己的?！?/p>

喬之這才恍然：“父親是說彭城王？”

“記住什么都別做?！毙炝w之緊盯著兒子，“為父想看看劉義康可以為幺兒做到什么地步?！?/p>

喬之驚疑地望著父親：“難道妹妹真的——”

茶盞頓住，徐羨之?dāng)宽?，喟嘆：“幺兒若是早些開悟，何至落得如斯田地？”他擱下茶盞：“不料幺兒才是最像我的。可惜啊，徐家再無芷歌。罷了?！?/p>

......

翌日天沒亮，顯陽宮便亂了。

椒房殿的掌事嬤嬤，皇后娘娘的乳娘，張嬤嬤竟然在寢室被人刎頸而亡。同遭暗殺的還有椒房殿的另外三個宮女。

那刺客殺了宮女嬤嬤后，竟還想行刺中宮皇后。若非天子安插了幾名暗衛(wèi)在椒房殿，那刺客險些就要再次得手。

暗衛(wèi)一聲暗哨，引來禁衛(wèi)圍剿，那刺客身中數(shù)箭，還在負(fù)隅頑抗，被捕時只剩奄奄一息。

聞訊趕來的天子，見到剝開蒙面黑巾的刺客，不禁蹙了眉。他認(rèn)得這個女子，是王太妃身邊伺候多年的貼身宮女。而王太妃是彭城王的生母。為了報仇，那傻小子竟然把母妃的暗衛(wèi)都給折進(jìn)去了。

“傳御醫(yī)，這個人，不能死?！绷x隆的話冷厲如冰。

那宮女癱倒在地上，迷離的眼神里滿是不甘，唇角漫溢的血漬早已褐紅。她早在禁軍圍剿時，就想吞毒結(jié)果自己的，可惜天子身邊的暗衛(wèi)太過機(jī)警。她竟沒能得手?！按耸?.....乃奴婢......一人所為?！彼诒蝗送献氯r，還在氣若游絲地攬著罪責(zé)。

義隆只冷冷擺手，撤了暗衛(wèi)和禁衛(wèi)。

袁齊媯由著宮女?dāng)v扶著前來見駕。她煞白著臉，整個人都在微微輕顫，“皇上。”才開口，已是淚流滿面。

義隆只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聲音并無太多溫度：“皇后無礙吧？”

袁齊媯咬著唇，淚愈發(fā)洶涌：“張媽媽......沒了。她死得......好慘。”

義隆早在來椒房殿的路上，就聽暗衛(wèi)稟告過了。刺客下手極其殘忍，并非一刀斃命，倒似有意折磨宮女嬤嬤。四人都是被活生生放干了血，失血而死。

袁齊媯哽咽著跪了下來：“求皇上......為張媽媽做主。臣妾......自幼喪母，多得——”

“皇后?！绷x隆冷淡地打斷她，只一個眼神，茂泰便領(lǐng)著宮人們悉數(shù)退了下去。

袁齊媯跪著，昂著頭，凄婉至極地看著他：“皇上到底還是......信了徐家？”

義隆冷看著她：“明人不說暗話?；屎蟛还茏鰶]做成，想做的事終究是做了。做了，就得承擔(dān)后果。”

“所以，皇上......早料到會有......今日？”袁齊媯不信，可是這些天，她一再求見天子，卻未能得見天顏。她就知道，他動氣了。

從前，他們相處的時日雖然不多，但他們共處的時光總是靜謐而美好的。

他每次悄悄來找她，都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并不懂如何安慰他，只學(xué)著母親為他熬一碗甜羹，看著他一勺一勺慢慢地吃完。她從沒見過哪個男子用膳如他那般靜謐美好的，也從沒見過哪個男子如他那般深沉沉默的。

她其實(shí)見過眼前這個男子與那個女人相處的模樣。她隔著滿街的彩燈，隔著漫天的焰火，看著他們像對璧人般相視而笑，攜手而行。他像變了一個人，全然不是她所認(rèn)識的模樣。

那樣的溫柔淺笑，那樣的體貼入微，那樣的浪漫多情......看得她心碎嫉妒又向往相思。

她唯一一次得到他這樣的溫柔，是在承明殿，當(dāng)著那個女人的面。她理應(yīng)是個勝利者，她微笑著，心底卻在滲血。

正如現(xiàn)在，那個女人都死了。她理應(yīng)是徹徹底底的勝利者，她笑到了最后，卻跪在這里淚流滿面，甚至鼻息周遭都還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

她雖然沒被刎頸，卻感覺被戮了心，她的心頭血正一滴一滴在流逝：“臣妾承認(rèn)，臣妾的確想殺她。她不該死嗎？”

齊媯自認(rèn)了解眼前的這個男子，她知道如何激起他的憐憫和愧疚：“憑什么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身邊，一站就是十年？就憑她姓徐？母親去世時，拉著我們的手扣在一起。那年，我才十歲，已認(rèn)了你為夫，而你，也答應(yīng)了母親。是她拆散了我們，讓我不得不躲在見不得人的黑暗角落，一躲就是整整十年！我不該恨她嗎？”

果然，天子臉上的冷意散了去，有些憐憫地看著她：“那十年的確委屈了你。故而，你買兇狼人谷，朕并未阻止?！?/p>

“可臣妾要的明明是她的命！”齊媯一把攀住明黃的袍角，帶著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決絕，“臣妾要的不是她身敗名裂，更不是她的后位。臣妾要的是什么，皇上明明都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