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國十四年正月，冬。

攝政王府，霽月院中，雪從三更下，寒風(fēng)驚鳥鈴。

卯時將過，院中便有窸窸窣窣婆子丫鬟的碎步聲，天際隱約透進來一抹白，還泛著些許的金光，眼看著是個好天。

玉嬋提著淡藍裙擺踏雪而來，推門而入，見自家姑娘倚著窗子在看外面的雪景，復(fù)向錦竹抵了個眼神，后者隱晦的搖了搖頭。

玉嬋便道：“姑娘今兒醒的早，昨日里老夫人罰了六姑娘，聽聞六姑娘在老夫人房里抄了一夜的女戒，如今還沒放出來呢?！?/p>

“六姑娘在軍中野慣了，到了該許人家的年紀(jì)，竟鬧著說寧可戰(zhàn)死沙場也不愿嫁做人婦，把老夫人氣的頭疼。”

錦竹一邊幫腔，一邊將手中的茶盞遞到江云卿面前，柔聲道。

“姑娘喝口醒神茶?！?/p>

江云卿接過茶盞，低頭輕啜一口。

淡淡的青荷茶香氤氳而升，熱氣凝成白霧浮在那雙遠山細眉間，遮住了玲瓏清澈的眼眸。

江云卿的手指細不可查的還有些顫抖。

她......她重生了......

她竟然重生了！

上一瞬毒發(fā)的肝腸寸斷似身受其感，指尖溫?zé)岬慕允悄沁敌钠?/p>

但哪怕在咽氣的最后一刻，樓御宸都不肯放過她，那呢喃耳語訴說的字字宛如針刀扎入她的肺腑。

他說著她的胞弟是如何為江家復(fù)仇卻慘死街頭，說六妹守城寧死不降然受活剮之刑，說江家四散而亡的血脈是如何被他一一找回逐個誅滅，又說她靖國被滅后小皇帝終日膝行乞討，還說她親手所繪的邊防部署圖清晰無比，一舉助他登上樓蘭寶座......

是啊，如不是當(dāng)年她輕信樓御宸對她情深不二，信他所言在腐朽的靖國傾倒之下保住江家血脈。

她又怎會答應(yīng)兩國聯(lián)姻嫁去樓蘭，又怎么會替他掃平障礙，親手畫出靖國的邊防部署圖！

哪怕她看清樓御宸的真面目又如何，還不是被他關(guān)進深宮三年，整整三年！

三年的暗無天日，無人與她言語，無人告知她外界云云，無人所見，她宛若被世間遺忘。

猶如困獸。

直到她服毒自盡，樓御宸也不肯放過她——穿著樓蘭王帝服，帶著十二御珠冠冕，親口在她耳畔說這樁樁件件，讓她死也不得瞑目。

靖國的滅國之仇，江家滿門被誅之恨，一幕幕都恍若眼前。

然而這些思緒僅在一瞬間，白霧散去，江云卿放下了杯盞。

玉嬋服侍她洗漱穿戴整齊，碧綠羅裙淡黃襦襖，云鬢挽青絲，梅花金步搖，錦竹見鏡中人面若芙蓉薄唇微潤，欣身長立一舉一動間皆是氣質(zhì)雅韻，便滿意的將白狐大氅攏在了外面。

江云卿懷著心事走到了福壽院，給堂上穿著錦羅褐緞頭帶玉簪的老夫人請安。

“請祖母安?！?/p>

“哎好孩子，快來坐阿嬤這兒?！崩戏蛉诵Σ[瞇的招呼江云卿，見她舉止端莊從容有禮，乃是她一手教導(dǎo)出來的貴門之女，心中歡喜多了。

江云卿依言挨著老夫人身邊坐下，轉(zhuǎn)頭看了一圈也沒見六妹，祖母見此說道。

“那字寫的還不如你十歲時寫的筆鋒端秀，方才我讓她回去好好練練再來抄?！?/p>

老夫人語氣帶著些許無奈，似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江云卿淺笑一聲，歪頭枕在老夫人膝上，勸了一句。

“如今看似國昌民安，實則軍中散漫。六妹妹赤子之心，也是為國著急，著實沒有什么錯?！?/p>

“但到底是女兒家，我老了，只想看著你們出嫁從夫，安穩(wěn)度日?！崩戏蛉藫崃藫崴陌l(fā)鬢，溫?zé)峤z絲縷縷傳入心間。

江云卿沒有接話，老夫人見她眉宇間卻有些悵然，便揮了揮手讓丫鬟婆子們都下去了。

“怎么，我的蕓蕓心情還不好呢？”老夫人笑著逗她。

“是因為昨日婉容偷聽墻根的事還氣著？還是因著你父親說許你聯(lián)姻的事？”

江云卿當(dāng)然還記得，昨日她那個攝政王的父親從宮里回來，便私下與她說了樓蘭來使后日便行至靖京，皇帝有意許她和樓蘭聯(lián)姻，將在接風(fēng)宴上下旨，讓她心里有個底。

而在前世，這道聯(lián)姻旨意，就是江云卿噩夢的開始。

“阿嬤，我沒有生四妹的氣?！苯魄渚従彵ё∽婺傅难?，在她懷里輕聲撒嬌：“只是蕓蕓不想嫁去樓蘭。”

老夫人嘆：“事關(guān)靖國，容不得你使小性子?！?/p>

“縱然樓蘭鐵騎強大又如何？我江家從不畏懼。”江云卿憤憤道，有些不甘：“不過是靖帝懦弱，靖國委曲求全?！?/p>

“若不是為了保全百姓，江家從未怕過樓蘭！但焉知真有城破之日，樓蘭可愿放過百姓？指望他們，簡直是笑話?！?/p>

聞言老夫人長嘆，只對江云卿道了一句。

“靖國上下，唯你看得最透徹?！?/p>

江云卿立刻抬起頭：“六妹也知此理，才會說那些話?！?/p>

老夫人被她逗笑，卻還是搖了搖頭，眸中含著清明慈和。

“然，此局還是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