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無人應(yīng)聲。

棠梨也不著急起身，就那么跪伏在蒲團(tuán)上，細(xì)細(xì)聽老太太撥動佛珠的聲音。

深秋之際，這間位于內(nèi)室旁邊的禪房竟還鋪著竹席，手掌貼在上面，絲絲涼意瞬間從掌心蔓延向全身。

窗扇也是大開的，微風(fēng)帶來幾分草木香，混雜著秋日特有的腐朽氣息，污了滿室檀香。

直到雙腿微微發(fā)麻，棠梨才聽頭頂響起老太太的聲音：“清修多年，你可知該時刻心懷感恩？”

這是在指責(zé)她一回來便因?yàn)橐患∈卖[到深夜。

棠梨緊張起身，聲音輕微卻字字清晰：“于我有恩的，自然感之?！?/p>

“生恩可算？”短短四字，說的仿佛施舍。

就好像生在棠家，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

棠梨抿唇，語氣不算篤定：“......算?！?/p>

“你心中有怨?！崩咸Z聲淡淡，其中卻有指責(zé)。

棠梨不語，她心中何止是怨。

“若你想不通，便在此處一直想下去吧?！?/p>

“老夫人？您要關(guān)我？”棠梨佯裝驚恐的直起身子。

“不錯，此間禪房閉門閉窗之后，內(nèi)里便漆黑如夜，正適合參悟世事，一日悟不透，便悟一月，一月不行，便一年，年年月月往復(fù)，總有參悟通透的時候。”蒼老的聲音宛若惡鬼低語。

棠梨看著她布滿溝壑的老臉，急急道：“不要，老夫人！我自幼在山上自由慣了，如今回府哪里都不能去已經(jīng)十足憋悶，若在將我拘在這里，我會發(fā)瘋的！”

不止是她，任誰長久被關(guān)在幽閉黑暗的地方，都會瘋。

默了半晌，老太太又問：“你心中可有怨？為那山間的苦修歲月?！?/p>

“山中并不清苦，山花遍野，鳥蝶翩躚，只是......沒有親人。”棠梨繼續(xù)演戲，語調(diào)中滿是委屈。

老太太呵呵一笑：“你怨你沒有親人，可你如今有了，你還有何可怨？”

在她心里，眼前的不過是個心智還未開化的孩子，再好糊弄不過。

“父親待我并不親厚......”棠梨說得吭吭哧哧。

老太太沒有再說話，起身去續(xù)香，佝僂著身子拜下去時，姿容十分虔誠。

棠梨抬眸靜靜看著她，覺得這老太太真是有意思。

——吃齋念佛看似慈悲，卻胸懷一顆羅剎心，也不知拱上去的香火，佛祖菩薩嫌不嫌。

“你可還有怨？”

老太太說完輕咳幾聲，一邊候著的婢女忙將溫茶奉上，還說了幾句俏皮話。

老太太面無表情聽若未聞，但那婢女依舊興高采烈，手舞足蹈。

看著眼前很有幾分詭異的互動畫面，棠梨算是體會到了拂霜說的，所謂的“老夫人偏好嘴甜嬌俏的丫頭伺候”。

“孫女兒不敢......”

老太太并不信她，但也并不著急，橫豎只是個心性不堅定的小娃娃。

“回來數(shù)日，可還習(xí)慣？”敲打之后，她言語又溫情起來。

棠梨抬起上身，面上笑得靦腆：“不太習(xí)慣，沒有同門一起做早課，也聽不到晨鐘木魚聲。”

“你那誦經(jīng)聲，卻沒斷過?！崩咸匦戮o閉雙目，手上一下一下捻動佛珠。

棠梨面露不安，語調(diào)忐忑：“有幸侍奉佛祖多年，才還家，一時還離不了?！?/p>

近來她是故意在臥房墻邊做早課的，因?yàn)槔咸暮笳退亲∑圃鹤又挥幸粔χ簟?/p>

老太太掀起眼皮：“哦？那有關(guān)因果報應(yīng)，說來聽聽。”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無非是種因食果，善因得善果，惡因則得惡果，再深的，孫女兒就不敢妄言了。”

“哼，我卻不信，因果一事無可解?！崩咸裆焕洌凵窕薨挡幻鳎骸懊魅臻_始，你每日來我院里做早課?！?/p>

“是?！?/p>

得到這個結(jié)果，棠梨并不意外，畢竟她連日來誦的經(jīng)文，都是水月庵那些孤本上的，像棠老夫人這種自視甚高，又修半吊子佛的人，自然不能容許自己有什么經(jīng)文是沒聽過的。

“老夫人，早課前庵里習(xí)慣烹茶，必得用山間晨露才顯得虔誠，可要孫女兒替您去采？”她胡扯道。

老太太聞言自然點(diǎn)頭。

至此，棠梨的目的便達(dá)到了。

這下她出府，看誰還敢攔著。

晚間。

“您竟真能哄得老夫人開口派你出去？！”拂霜瞪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

棠家老太太，仗著其父當(dāng)年為國捐軀，在京都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jìn)難以討好的。

大小姐她就誦誦經(jīng)，說了幾句話，就如愿湊到老夫人身邊去了？

棠梨手捧茶杯淡笑著看她，心里卻在想沈氏知道這件事的反應(yīng)。

前世沈氏也曾用經(jīng)書討好過老太太，但卻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因?yàn)樗徒o老太太的，只是精裝之后的普通經(jīng)書。

......

次日一早天不亮，棠梨大搖大擺出了棠府。

前一夜下過雨，青磚路上濕漉漉的，走快了有些滑腳，所以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她還沒有出城。

眼看已經(jīng)錯過了早課的時間，她心中卻絲毫不慌，因?yàn)樗呀?jīng)想好了說辭。

她今日出門就是為了賣藥的，在那些藥鋪醫(yī)館開門以前，她還有大把的時間去山里多采些藥。

到達(dá)城郊她便脫離了官道，往四通八達(dá)的鄉(xiāng)野小路去，目的地是近郊的萃西山。

山上有道觀，位于山腰間，棠梨沒有往那邊去，徑直上了山頂。

正拄著棍子撥拉草叢，就聽頭頂一陣極細(xì)微的窸窣聲，下意識的抬頭，就見一人倚在樹杈上，正準(zhǔn)備拿手里的小樹枝丟她。

“倒是警覺?！笔阈皻獾哪新曧懫?，緊跟著眼前衣袍翻飛，樹上的人已經(jīng)落在了眼前。

棠梨本能的微縮脖頸，前兩次見面，這人都跟她的脖子過不去......

“你怎么在這里？”她問，眼睛不由自主的打量他胸腹間，下意識覺得那里會有傷。

“小恩人，這話應(yīng)該我問你吧？”顧景舟勾起唇角，心下覺得有意思：“難不成你離了水月庵，來這清輝觀修道了？”

棠梨擰眉，不等她說什么，就見對面男子耳尖微動，然后凝眸看向她：“今日這萃西山不太平，你還是快些離開為好?！?/p>

不太平？

見她不動作，顧景舟湊近她：“聽話，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