璽云臺是有著幾百年歷史的老地方了。

經(jīng)歷過朝代更迭，戰(zhàn)火烽煙，可他卻是屹立不倒，甚至有人傳是這老樓是有唱戲的祖師爺庇佑。

這里仍舊是古老樣式的建筑，在白天顯得與這個處處高樓車流的城市顯得格格不入，在夜晚卻褪去了死氣，成為許多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尚有幾分情懷的人的聚集地。

澤清和上弦跟在橫渠的身后，樓里隨處可見一盞盞造型別致的燈盞，即使是剛從外面的夜色中脫離進(jìn)來，也覺得這里的光線甚至有些昏暗，但對于早已經(jīng)入座等待的看客來說，卻是氣氛恰到好處。

“江局，真是失禮失禮，讓您久等了?！睓M渠滿臉賠笑的向著二樓正對著戲臺坐下的中年男子一路小跑著。

上弦則似是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場景，只是對著澤清點頭示意，始終在她半步之后走著。

“橫渠司長，客氣了。我也知道你這工作特殊，咱們也不是直接的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倒是不用你對我多這些客套?！?/p>

看著明明是滿臉堆著笑討好，卻仍是自顧入座的橫渠，江慎并沒有太多的情緒。只是再看向緩步走來的上弦和澤清，眼里閃過一絲的寒意，卻在昏暗的燈光下掩藏的不動聲色。

“上弦大師也來了，之前幾次邀請你都不賞光，今天怎么有這般雅興了?！苯鞣潘傻目恐伪成?，手上拿著盞蓋一下一下的的撫著茶盞里浮起的茶葉。

面上雖是帶著笑，話里卻滿是另一層深意。

“近日難得空閑，正好橫渠兄托我給江局刻的玉石印章也完成了，便想著一起來叨擾江局，也一道聽聽余鐘先生的戲?！?/p>

上弦面上掛著笑，語氣卻平淡到像是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依舊站在澤清的身側(cè)，絲毫沒有想要再上前的意思。

江慎并不在接話，看向一旁面色有些不善的澤清。

此時的她掩去了一身的靈力，原本淡紫色的瞳孔也變成了與常人別無二致的黑色。

素雅的天青色繡花長裙曳至腳踝處，裙擺飄逸微蕩。

長發(fā)編了幾股好看精巧的發(fā)辮，利落的披散著。

耳邊的碎發(fā)用一只珍珠蝴蝶側(cè)邊夾發(fā)飾裝飾，蝶翼由極其難得的蓮花絲線細(xì)細(xì)編就而成，繡著精致的暗紋。一顆顆珍珠恰到好處的點綴其上。

這個發(fā)飾，江慎曾在靈軒臺見過，本來還想要買下送給那人，畢竟褪去奪目的頭面，也只有這樣的發(fā)飾才能與她相配。

卻怎奈上弦怎么也不肯出手，如今，卻被這位姑娘就這樣輕易戴在了頭上，通身氣質(zhì)竟是不落俗世凡塵，游于六合之外一般。

且她周身的氣息讓江慎覺得很不尋常，甚至有幾分熟悉的感覺。

“這位是？”

“江局，這位是我妹妹?！睓M渠接道，他注意到江慎的眼神一直在澤清身上游走，深邃不見底。

“江局，我家小妹也是想來聽聽余鐘先生的戲，咱們還是先看看上弦這位玉石大師給江局您準(zhǔn)備的玉刻吧?！?/p>

橫渠并不想讓江慎的注意力過多的集中在澤清身上，對著這位只有三十幾歲卻是官場老手，老成難測的上司，橫渠面上敬重，實則卻是疏而遠(yuǎn)之。

橫渠打開錦盒剛準(zhǔn)備開口，卻不見上弦過來。一回頭，卻見上弦仍是站在澤清的身側(cè)，從他的角度看，那半步的距離格外明顯。

看著一臉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澤清，還有一臉無所謂，陪澤清站在一旁的上弦，橫渠殺人的心都有。

合著這些心氣比天還高的靈族，是真的不懂人界的民生疾苦啊。這打圓場，討好上司的活兒全讓他來了。

“上弦大師，你不過來給江局介紹介紹嗎？”橫渠掛著憤然的假笑，使勁的對著那兩位使著眼色?！靶∶?，過來坐吧，咱江局很和藹的？”他最不缺的就是職場假話和眼力見了。

澤清收回了思緒，奇怪，這人身上竟有一種不屬于人族的氣息。

而且明明和這個人族的長官是第一次見面，但是澤清卻覺得自己對他天然有種難以言喻的，抵制，甚至是恨意。

“不用了，我不喜歡這里，還是去一樓坐吧。”澤清說的很強(qiáng)硬，說話時一直回望著江慎的目光，深邃不見底，帶著慣有的笑意，澤清卻只覺得寒冷虛偽。

“這里有些遠(yuǎn)，我想看的，看不清楚。”澤清又轉(zhuǎn)而帶著半真半假的笑看著橫渠，算是自己對他拒絕的安慰。

“我陪你去吧。”上弦直接忽略掉橫渠使勁遞過來的眼色。

“這里你第一次來，還不熟悉，讓我和你一起吧?！闭Z氣里不像是在商量，更像是一種請求。

澤清聽著這樣的語氣，并不打算拒絕，像是上弦這樣一副耿直的端方君子的模樣，怕也是不喜歡這樣的阿諛逢迎的場合的吧。

好吧，雖然是在人族待久了，但也畢竟是自家的小靈使，就救救他吧。

“好啊，正好我有很多不懂的，你可以講給我聽?！闭f完上前一步，向著江局和橫渠微微頷首致意。

一旁的上弦也跟著她的樣子，向著二人頷首致意，頗有禮貌說著告辭的話，“橫渠兄，江局，失陪了?！?/p>

說完就快步跟上頭也不回直下一樓的澤清，在一個空位上落座。

“上弦......”

“嗯？”上弦手里剝著一個蜜橘，耐心的等著澤清的下文。

“很奇怪，我不喜歡那個江慎，不僅不喜歡，還感覺有些厭惡，還有一種我自己都說不上來的情緒.......”

“人與人之間并不是不認(rèn)識就會互相保持著基本的禮節(jié)，相敬如賓的，或許是有一些你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原因或羈絆，在無聲地牽動著你的態(tài)度和情緒，但既然一時找不到答案，”

上弦和緩的語氣頓了頓，一雙手修長好看，熟練地把蜜橘上扯下來的橘絡(luò)仔細(xì)的放在剝下的橘子皮上，看了一眼一直盯著他手上的動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澤清，輕咳一聲，繼續(xù)說道：

“那不如就先看戲吧?！笨粗_上鑼鼓驟起，蓮步而出的余鐘，上弦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并不被周遭的聲音掩蓋分毫。

“千年更迭，一腔愛恨，滿身嗔癡，都可以短暫停留在這一出出的鏗鏘興亡的粉墨唱詞之中，”

澤清無意識的吃著上弦不時遞過來的橘瓣，一面被上弦輕緩平和的聲音撫慰著疑慮，一面竟是被臺上的光華流轉(zhuǎn)徹底吸引住，看得癡了起來。

滿頭珠玉翠釵在幽暗的光影下尚能流轉(zhuǎn)著幽幽的光華，秀滿了刺繡的戲服隨著臺上的角色翻轉(zhuǎn)騰飛，華麗里的婉約，光輝里的晦暗，咿咿呀呀的唱腔起承轉(zhuǎn)合都別有一番風(fēng)采，一直到一幕終了，滿座衣冠拍手叫好的聲音蓋過了臺上的喧天鑼鼓，澤清才回過神來。

“上弦，這出戲叫什么，好生精彩。不過，好似結(jié)局悲傷了些，連謝幕的琴曲都聞之感泣?！睗汕宀]有意識到自己因為激動，緊緊地抓著上弦手腕的手，只是自顧自的說著。

“哦......”上弦不敢有任何的動作，良久回神過來?！斑@出戲叫春閨夢，講的是一個新嫁娘送夫君出征，整日深閨翹首相待，最后卻和戰(zhàn)死沙場的丈夫夢中相見的故事?！?/p>

“夢中嗎？那這女子醒來若只愿意把夢當(dāng)做夢，豈非是要再苦苦等待一生了？”

“昨日送君勘社稷，今朝只得夢中會。有時候，心里還有所期待，總還是一件幸事?！?/p>

“幸什么幸啊，就是個傻子?！睓M渠走過來坐在了小桌后中間的那把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茶水就開始大口喝了起來。“明明知曉結(jié)局，明明可以分辨對錯，卻還是選擇自欺欺人，去妄求咱們頭頂上那位可以分些慈悲和恩澤?！?/p>

“怎么，不在江局面前獻(xiàn)殷勤啦？”上弦沒好氣的說道。

“江局去后臺找余鐘了?！睓M渠放下茶杯，整個人懶懶的靠在椅子上，這是他沉思時一貫有的姿態(tài)。

“這江局平日不近女色的，三十幾歲了也沒有成家，怎么偏偏對余鐘這么感興趣呢。還發(fā)乎情止乎禮的，你們是沒見剛才謝幕之后他著急離開的樣子?！?/p>

“余鐘很有唱戲的天賦，雖然被陵城的人熟知也就短短十余年，可是年紀(jì)輕輕就被尊先生二字，可見其技藝精絕啊。”澤清看著上弦說起余鐘來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樣子，嘴角還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并不真心地接道：

“你倒是很少說這么多話，夸人也很有水準(zhǔn)嘛?！?/p>

“余鐘塵世漂浮，卻能始終不易初心，這一點，很珍貴。”上弦有些感嘆的說道，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兩個人臉上表情的變化。

忽然，一股極具壓迫感的靈族氣息瞬間撐滿了整個璽云臺。

隨著這股氣息開始變得越來越強(qiáng)烈，本源的力量帶來的熟悉感讓澤清體內(nèi)極力掩蓋的兩種力量開始互相沖撞著，翻騰不息。

“澤清，平復(fù)心境，把翻騰的第二種力量壓下去?！笨闯鰸汕瀹悹畹纳舷蚁葯M渠開口道。

“這是？......心火石?！?/p>

澤清微閉著的雙眼突然睜開，瞳孔因為靈力的翻涌再次變成了紫色，紫色甚至比剛剛臨世祭靈司時還要深。

“沒錯，這就是心火石的氣息?！睗汕逶俅未_定的說道。

心火石由她的一身精血煉就而成，這股血脈里的力量，她當(dāng)然熟悉。

“哼，得來全不費工夫啊?！睓M渠邊說邊站起身來打電話到祭靈司讓萬染和曲深趕來。

上弦動用靈力面上不動聲色地壓住這些橫沖直撞的氣息，避免傷害到一些還未離去的人族。

澤清竭力壓制住體內(nèi)來自九淵深處的第二股邪靈濁氣的力量，同時把這些來自心火石的靈氣收歸體內(nèi)。

三人解決完大堂的隱患趕到后臺時，卻見剛才還在戲臺上粉墨咿呀的余鐘，此時正一點點抽取著已經(jīng)倒在地上的江慎身體里的魂靈和屬于心火石的氣息。

“快住手，殺了人族，你也會受反噬的?！鄙舷野褭M渠和澤清擋在身后，面上沒有絲毫的慌亂，語氣淡的只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站在余鐘的對面不遠(yuǎn)處，四散而來的靈力直直的繞過他，最后聚在澤清的掌心。

橫渠看出了二人的意圖，靈族不能在人族輕易動用攻擊的靈力，此時若自己貿(mào)然出手說不定會加快江慎的死亡。

況且余鐘是心火石所化，不能輕易傷之。

“反噬又如何？”余鐘的臉上還畫著厚重的粉墨，手上的動作稍停，眼睛望向了澤清，深深地，帶著幾百年難以傾訴而出的衷腸，仿若長久地等待終于要有了結(jié)果。

“他今日既知真相，那就該知道是他該死，也是他自己求死?！?/p>

話音剛落，江慎身上的魂魄精血竟是消散的更快了，已經(jīng)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他就那樣直直的倒在地上，看著站在一旁居高臨下看著他的余鐘，竟是露出了笑來。

這一笑，卻惹得余鐘手上一滯，就是這片刻，還尚未反應(yīng)過來，就被趕來的曲深用震天弓幻化出的半掬羽箭切斷了自己手下的靈力。

萬染用匕首佯裝攻擊，趁著余鐘防御之時搶過了江慎。

曲深剛想上前，余鐘卻瞬間幻化逃離，周遭氣息隨著一起消散開來。

澤清隨即手掌化靈，竟不是原本清透的紫色，而是濃重的墨色，直入地底。

接著，一聲仿佛可以直入地府的寒冷凝重的聲音從她口中傳出。

“九淵，帶她來見我?！?/p>

緊接著一陣來自地心的震顫，每個人的腳下登時都生出一股透骨的寒意，即使即刻便消散，可那瞬間的感覺竟是久久不散。

百鬼盡出，他們是三族之外的游魂散勇，卻被這位靈族靈圣輕易驅(qū)使。

“你們說圣器之一心火石就是璽云臺的余鐘？”祭靈司內(nèi)，尺銘滿臉的不可置信，可看著沙發(fā)上奄奄一息的江慎，卻又不得不信了。

誰都知道，江慎最愛的就是聽余鐘唱戲，也因此許多大商顯貴想要借余鐘來巴結(jié)江慎，可奇怪的是，誰都沒有見過余鐘幕后的樣子。甚至那些璽云臺的演員都和余鐘少有往來。

澤清慢慢的把在璽云臺集聚的屬于江慎的靈氣重新渡到他的身體里。江慎面色逐漸紅潤起來，恢復(fù)了并不多的生氣。

“她不是余鐘?！?/p>

“江局，說笑了不是，我們可都親眼見過了。”橫渠半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這位早已經(jīng)失了幾分昔日風(fēng)采的長官。

“我和余鐘早在戲曲最成熟繁盛的朝代就已經(jīng)認(rèn)識了，但現(xiàn)在的余鐘，卻不是余鐘?！?/p>

“戲曲最成熟繁盛的時候？”尺銘斂了神色，璽云臺幾百年久盛不衰，當(dāng)然有可能。

“你和余鐘，在元明時期就認(rèn)識，對嗎？”

江慎抬眼看著眼前的祭靈司眾人，他們并沒有對尺銘的話有更多的質(zhì)疑，全都不發(fā)一言的消化著在他這一世看來都覺得難以置信的信息。

“哈哈哈......”江慎底底地笑了起來，聲音透著詭異的氣息，仿佛命途的輪回已經(jīng)折磨了他幾百年，現(xiàn)在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

祭靈司外突然響起高低起伏的撞門聲，隨著澤清的一個手勢瞬間安靜下來，百鬼重回地底九淵。

眾人看著這樣的澤清，神色復(fù)雜。但只有上弦，有著了然一切的深重哀痛和悲憫。

九淵地底，長封十萬年。擔(dān)人世萬千罪惡化靈侵身之痛，受百鬼吞噬相欺之苦，卻還要以不消散的靈身繼續(xù)祭著天地四柱。

原本受天地庇護(hù)，擁有最純澈靈力的靈女，而今，卻是半明半晦的靈圣，靈力，鬼力集于一身，天神，你敢說你不殘忍？

澤清并無波瀾，負(fù)手站立，眼神透著冰冷的寒意。她此刻站在那里，仿若一座遺世獨立的孤山，天地華宇壓下，她也能承受的住。

萬鬼之力又如何，十萬年的光陰，四柱靈源不斷竭，這些惡鬼亦有功勞于這天地。

澤清眸若清泉，轉(zhuǎn)身看向門口方向，靜靜注視著面前的一襲紅衣孤絕的站立著，似是最后的倔強(qiáng)。

心火石，她回來了。

十萬載的光陰磋磨，這塊昔日里被封在天地靈柱之內(nèi)的石頭，而今，竟也是有了自己的故事和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