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是個有效的東西，它能很好地發(fā)泄一些負(fù)面情緒，像王靜這樣，在那次失態(tài)的痛哭過后，她釋懷想開：她不是一個游客性質(zhì)的觀光者，而是有歸屬感的“蔡家二女”阿媚。

蔡家阿媚想透以后，日子過得跟平日并無太大差別。若硬說有，那就是相比之前的緘口不言，她開始試著叫蔡斌“阿公”，叫王氏“娘親”了。

對于女兒這表現(xiàn)，蔡氏夫妻幾乎欣喜若狂。

王氏是呆立當(dāng)場，淚盈于睫：她的寶貝女兒會說話了，她居然能說話了！

蔡斌反應(yīng)比她平穩(wěn)一些，卻也沒強哪里去。這個一貫沉穩(wěn)鎮(zhèn)定，精明干練的男人在聽到自己女兒那聲不甚清晰的“阿公”以后，直接睜大了眼，盯著女兒烏溜溜的眸子，不甚相信道：“阿媚......再叫一遍，再叫一遍阿公?！?/p>

小阿媚抿了抿嘴，望著發(fā)傻的阿公，老實乖巧，軟軟糯糯地又叫了一聲：“阿公。”

然后下一刻，她就覺得自己被蔡斌一下子舉過頭頂。

蔡斌以一種無比自豪、無比驕傲、無比欣慰的口氣對他身邊的王氏說：“你聽到?jīng)]有？阿媚剛才開口叫人了。我就說嘛，我蔡斌的女兒怎么可能是啞的？”

王氏趕忙附和地點著頭，從自己丈夫懷里抱過女兒，頭抵著女兒的前額，聲露期盼：“阿媚，來，叫娘親，我是你娘?！?/p>

阿媚眨著眼睛，張了張嘴，良久后，終于還是從唇齒間，蹦出一個含含糊糊的“娘”字。王氏摟緊了孩子，一疊聲地答應(yīng)著：“唉......唉。好孩子......娘的好孩子......”

只是孩子一個稱呼，便如讓母親遇上了天大的喜事，一臉滿足。

阿媚鼻子有些發(fā)酸，眨了眨眼，終于還是把眼淚忍了回去：打今兒起，這就是她的爹娘了，親的！

承認(rèn)親爹娘以后，蔡家二女日子開始過得分外輕松。除了跟著家里人學(xué)說話，順帶練習(xí)邁著小短腿學(xué)走路以外，蔡家阿媚的日子可以說過得相當(dāng)愜意。

似乎是小女兒會說話這個消息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一把蔡斌。蔡斌圍著幾個孩子轉(zhuǎn)了兩三天，把小女兒逗弄的瞪眼皺眉，忍無可忍之下?lián)]著小手兇神惡煞對著他下巴下那一圈胡子下手時，蔡斌終于心滿意足地決定：給女兒取名字，現(xiàn)在，立刻，馬上就取！

看他家小女郎多可愛！多討喜！多聰明！從學(xué)會叫人以后，教什么會什么，而且從來都是過耳不忘，一學(xué)就會（那是她早就會了的呀！）。這樣伶俐聰慧的丫頭，怎么能跟其他家的女娃一樣等到及笄前才取大名呢？這不公平！至于族長說的族規(guī)？哎呀，人丁興旺是好事，女娃也是蔡家人，取名是喜慶，他難道還能不同意？

父愛迸發(fā)的蔡斌在打定主意以后，一頭扎進(jìn)自己書房，翻書查典，給大女兒和小女兒各定下兩個字。大的那個是：姝，小的那個叫：嫵。各取自《詩經(jīng)》和《上林賦》。

當(dāng)阿公的興致勃勃地拿著兩名字放到當(dāng)事人的大母眼前，滿臉“功德圓滿，我心甚慰”的表情，看得王氏跟一旁的蔡平、阿婧幾個形容古怪，冷戰(zhàn)不已：這別是被阿媚開了心竅后能說話的事給刺激大發(fā)了吧？怎么這幾天都那么亢奮呢？

可不是亢奮嗎？

蔡斌在把這名往自己媳婦處報備后，緊接著馬不停蹄地往族長那里備案。去了以后，蔡斌欠腰低頭，滿臉笑意地跟族長說：“老叔父呀，小侄我家兩個女郎大名定了。咱們族里以后再有女娃取名可就得上心，萬不能與我家女郎重了諱?！?/p>

蔡家族長，就是被蔡斌稱叔父那位。已經(jīng)是個花甲之年的老者。白胡子飄到胸口，雞皮鶴發(fā)，稀疏的頭發(fā)在腦袋上被梳成一個小髽鬏，遠(yuǎn)遠(yuǎn)看去，跟星宿老仙似的。

星宿老仙盯著得瑟不已的侄子，眼皮都在抽搐：你說這叫什么事？前一陣子還愁眉苦臉跑到他家跟他講他家女郎受了驚嚇，先不取大名。這才過了多久？就立馬變卦了？得虧這是過年節(jié)呢，他沒那個閑工夫跟他磨嘰廢話。不然他......，算了，取名就取名了，等報過了祖宗，上了族譜，這兩個小女郎就是正式的蔡家人了。

老族長想完就接了蔡斌手里的紙絹，瞇縫起眼睛費力地辨認(rèn)出上面的字，嘀咕道：“‘靜女其姝’‘嫵媚姌?gòu)S’典故寓意倒是不錯，也算你小子有心?！?/p>

蔡斌露出一個討好的笑：“那這事就多勞您費心？”

老族長臉一繃，趕蒼蠅一樣對著蔡斌揮手：“知道了。沒事就趕緊走。你來來去去，老夫都被你晃得眼暈?！?/p>

蔡斌登時樂了：聽這意思是事辦成了。嗯，那他就不多待了。省得被老叔父嫌棄。

蔡家家長很直接，很坦率。在老族長下逐客令后，他立刻順桿爬地拱手告辭。臨走還回頭跟老族長咧著嘴辯解：“叔父，當(dāng)年您那副蔡大家（指蔡邕）的真跡真不是小侄我弄花的。您老不用每次見侄子都跟見了仇家一樣?！?/p>

老族長聞言瞪圓了眼睛，吹胡子跺腳暴跳如雷：“就算是別人弄的，那也跟你小子脫不了干系！你你......你......趕緊給我滾，看見你我就肉疼！”

得，老爺子連“老夫”都不稱了？

蔡斌趕緊出門，笑著躲過老族長怒極而丟的一只鞋子，扭頭獻(xiàn)殷勤：“叔父，您好的那口我給你放門外了，待您氣消了，記得命人搬進(jìn)去?！?/p>

老族長白了他一眼，扭身走了。蔡斌也似早已習(xí)慣，渾做不知地走出門去。

等他走遠(yuǎn)了，老族長才又回過身，探頭探腦地到門外，發(fā)現(xiàn)外頭排了一溜的酒壇后，才眉目舒展，笑上面紋。老頭兒捋著胡子，邊指揮人把東西往家里搬，邊佯怒地嗔怨：“臭小子，又來這套！他可不要被老夫抓著錯處，不然肯定好好申斥他！”

而要被他好好申斥的蔡斌在辦完事后，舒泰地回了自己家。

蔡家，已經(jīng)有了大名的兩個丫頭被王氏叫到了一處，王氏先是把兩孩子的名字說了一下，然后就話題一轉(zhuǎn)，開始望著大女兒阿婧身后的張氏說：“老夫人那里我已經(jīng)知會過了。再過半個月就該是老夫人六十壽辰。既然是整壽，咱們難免會操辦大一些，到時候族人、親戚朋友還有老爺一些故交可能都會來。府里現(xiàn)在就該著手準(zhǔn)備這些事情了?！?/p>

張氏低眉順眼地聽著，待王氏全部說完后，點頭應(yīng)諾，才轉(zhuǎn)看看自己女兒，張張嘴，欲言又止。

可王氏是什么人？張氏不說，王氏也能猜度出幾分自己侍女的意思。

“阿婧過年就該正式啟蒙了。雖說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樣，但是多識些字，知些禮卻也是好的。你放心，阿婧這事我一直惦記著，就是你不提，我也會跟老爺提的?！?/p>

張氏倒也實在，聽王氏那么說就真的不再過問了。把一個感激的眼神丟給王氏，就任勞任怨地退下去，準(zhǔn)備張羅老夫人要過壽時的一些雜務(wù)事了。

兩個小姑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蔡嫵呆的是：她就這么莫名其妙有名字了？而且，為什么是個嫵字呢？雖說和她小字挺般配，但是也逃不脫妖妖嬈嬈的禍水味兒。果然，她阿公就是個腦袋秀逗的，尤其是在取名上，沒文化的可怕！

而大姑娘蔡姝則抿起了小嘴，似擔(dān)憂似忐忑：她要啟蒙了！她也要有先生了？她的先生會是什么樣的呢？難道也要像大哥的西席那般，整天讓人搖頭晃腦地誦讀諸子？嘖，一想到她要被關(guān)在屋子里背這些，她就后脊梁發(fā)毛，渾身不安。

王氏可不知道自己兩個姑娘的腹誹和小心思，她在張氏下去以后，就叫來人拿了筆墨。給阿婧手把手地教了兩個字，讓她自己去一旁練習(xí)又命李女把蔡嫵抱下，去院子里繼續(xù)練習(xí)走路。

女兒家走路可不是會走就行。一步三晃，站沒站相，那叫走路嗎？那叫糊弄！據(jù)王氏所知，有不少人家女郎是到十來歲時才學(xué)著端莊搖曳步的。那得多費勁？與其以后再遭一遍罪，不如一步到位。王氏覺得：女兒從開始學(xué)步就讓她走得好看，走得漂亮，不管是端莊還是嫵媚，把身法步態(tài)當(dāng)做吃飯喝水，融到骨子里，渾然天成，才是最得利最有效的。這一點上，阿婧就做的很好，既然她能把庶女教養(yǎng)成這樣，沒道理親生女兒倒疏忽了。

所以小蔡嫵很倒霉。她覺得自己上輩子的走路經(jīng)驗到了這里全然不對了。什么時候要挺直腰背，什么時候該挺胸抬頭，走路時一步的距離是多大，節(jié)奏是多快，都得從頭來過。蔡嫵在被折磨了幾天以后，終于開始羨慕自己小姐姐了：這姑娘當(dāng)年到底得有多大的耐心才能把路走成這樣。這哪里是學(xué)步，這根本就是受刑?。?/p>

可憐蔡嫵還不知道她阿姊那是打一開始學(xué)走路就這么走，腦子里還是一張白紙，隨便王氏怎么涂畫?？墒撬煌?，她都走了好些年了，有些習(xí)慣已然養(yǎng)成，要硬掰過來當(dāng)然得費勁。

蔡嫵期期艾艾，每天投入全副精力地學(xué)步學(xué)話，徹底淪為諸事不理的小娃娃一枚。直到半個月后，她祖母江氏的壽辰開始，她才從這種非人的折磨中脫身出來，開始拜見前來給她祖母祝壽的親朋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