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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后來謝蕤回憶起乾明十一年來,八月十一那一天,總是最深刻的日子。
那一天,她得到了一副讓她珍重一生的畫,也認識了一個讓她看重一世的人。
不過回到當下,當那個一身玄衣落拓,眼含六合浩瀚的男子朝自己走過來時,謝蕤不能說是不震撼的。她絕沒有想到,這人竟就是赫赫揚名的紫宸上將,聞玄。
那樣的氣度容顏,根本就不是尋常人能有的,更不提這個尋常人,還是個出身草莽,殺孽無數(shù)的武夫。
“敦柔郡主,在下唐突了。”
——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低醇的聲色,暈染著淺笑與從容。
彼時城下的一出戲文方罷,凌玿將謝蕤從一眾沸騰的百姓中帶了出來,轉(zhuǎn)身暫避于茶樓中,想著等外頭的人潮散一散再作打算,兩人說話間剛欲入座,聞玄便在這時不偏不倚的出現(xiàn)在其面前。
他走近時,正聽得凌玿在問:“既然此畫并非文侯遺作,妹妹又何必如此珍而重之呢?”
謝蕤卻是不以為然,輕撫著卷軸淡然道:“重要與否本就與真假無關(guān),書畫筆墨,高于筆法的,是意趣情懷。”
聞玄當即心中便是一動。
隨即他便上前,一句話道出口,謝蕤還未及說什么,倒是凌玿側(cè)身就將她半擋在了自己身后。他看著聞玄的目光里包含著戒備,但出口的話卻仍是客氣十足的:“敢問尊駕是......?”
一旁蕭放見此情狀不由暗自一笑,早聽說孝義侯凌家的二公子有心于敦柔郡主,如今一見,還真是應了那百聞不如一見的老話。
聞玄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極斯文的,如今也是對著凌二公子禮貌的頷首示去一禮,只是目光卻穩(wěn)穩(wěn)的同他身后的女孩對視著,一時收扇拱手,自報家門:“郡主有禮,在下紫宸府,聞玄?!?/p>
謝蕤的眼中可察的閃過一抹驚動。
“紫宸上將?!”
凌玿說出這四個字,震驚十足,卻是再無談客氣二字。
這也難怪,蕭放心頭一嘆,畢竟凌家與云家,作為世族林立之中唯二的兩個家不成族的顯貴門庭,自前朝大晉開始,便已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guān)系,細算起來,那自南詔和親而來的蒙王妃還是崇王云昭明的繼妃,當年崇王長成,禮聘求娶的嫡王妃,便是凌家長女、眼前這位凌二公子的長姐。想來若非凌王妃紅顏薄命,大婚三年便因難產(chǎn)而逝,那么此番云王府出事,或許連凌家也是難逃一劫。
聞玄既知曉凌玿身份,再看其態(tài)度,自然不以為冒犯,仍是禮數(shù)周到的微一頷首,道一聲:“凌二公子?!?/p>
凌玿面露冷笑,極力壓抑著怒火,道:“將軍既知道我是誰,就不便再打擾我兄妹敘話了罷?還是說將軍看上了這個位子,意欲使我二人讓位?”
聞玄垂眸一笑,蕭放那頭已然蹙眉,先一步道:“凌二公子未免咄咄逼人了,吾主三句話出口,兩句道的是禮數(shù),一句報的是家門,何曾有半點仗勢欺人,言辭不善之處?倒是公子,出門在外,也該拿出些家門風范?!?/p>
凌玿眼見他一身戎裝打扮,又稱聞玄為主,自然也當是紫宸府的人。他便沒有好氣,皺眉問道:“你又是誰?”
蕭放抱拳道:“失禮了,在下蘭陵蕭放。”
好么!又來一個蕭氏之人,可真是冤家路窄!
凌玿聞言,面目登時又冷了一分,“哼,蕭家的人,沒看......”
他的話還沒說完,身后便響起謝蕤安然平靜的聲音。
“玿哥哥。”
凌玿未出口的話便頓在了那兒,他回頭去看謝蕤,只見她神色安寧,眼中卻含著一分提點,對自己道:“出門在外,莫失禮數(shù)。”
凌玿蹙眉,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可是謝蕤已經(jīng)繞開他,徑自向前。
“上將有禮?!彼驹诼勑媲埃ЧЬ淳吹母I砘囟Y,轉(zhuǎn)而又看向蕭放,唇邊帶出一絲淺笑,道一句:“蕭將軍,一向少見。”
蕭放自以禮相待:“敦柔郡主?!?/p>
“一向聽聞上將英名,謝蕤有心一見,奈何總不得機緣,今日相逢即是有緣,不知上將可愿給謝蕤這個面子,閑坐一敘?”
聞玄既有意與自己搭話相識,想來也是有相邀之意的,考慮著身邊這位表哥的剛直心腸,未免場面再往不好的方向發(fā)展,謝蕤便索性先一步提出邀請,正好,她對眼前的人也很有些研讀的興趣。
聞玄看著眼前的謝蕤,心頭莫名而來的那股喜悅愈發(fā)盛大,這種情緒,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過往里,還只出現(xiàn)過兩次。
他含笑道:“郡主盛情,玄卻之不恭?!闭f著,便請人往樓上他一早吩咐留存的雅間而去,謝蕤問了位置,便請他與蕭放先行過去,自己稍后便到。
見其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樓梯間上,凌玿終于忍不住了:“蕤兒,你這是做什么,難道還真準備同那起子狼子野心的人對坐品茶嗎?”
謝蕤看了他一眼,心頭一嘆,道:“今日之前,你可認識他?可見過他?”
凌玿一怔,不解她話中之意,但仍是老老實實的答道:“沒見過,也不認識,可是他......”
“你想歷數(shù)他的‘罪名’?”謝蕤道,“朝堂之事,你未曾親身經(jīng)歷,便沒有立場判斷對錯,你眼中他的錯誤,不過是因著你對云家的私情方而有之,是真是假,只在私心,不足言說??闪硪活^,他征戰(zhàn)十數(shù)載,為江山居功、為百姓守護,這些都是實打?qū)嵉?,你也是受益之人,你若能為別人的事仇視他,是否也該為著自己而感謝他一句呢?”
她一番話,只把凌玿說得臉色窘然。
“你......”他張口結(jié)舌,半天說不出話來,“我......”
謝蕤無奈的壓了壓唇角,道:“玿哥哥,你性情清高直白,這并非壞事,可你該記住,出了門,外人眼里,你是凌家的兒子,你言行有失,人家不記著凌玿如何,只會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
凌玿赫然一驚,只覺是醍醐灌頂,一言驚醒夢中人。
他慌亂的與謝蕤道謝,頗有些前言不搭后語之勢,惹得后頭的青筍跟青裙皆笑了起來。謝蕤側(cè)目沒什么威懾力的瞪了她們兩個一眼,轉(zhuǎn)而又向凌玿道:“適才相護之舉,敦柔在此謝過,樓上茶局便不勞玿哥哥作陪了,免得您不自在。等來日敦柔再于府中擺宴相邀,屆時還望您賞臉?!?/p>
凌玿雖知她是為著自己考慮,可還是不放心她一人上去,怎奈謝蕤的性子,但凡做了什么決定,便不是旁人輕易能左右得了的,他勸了半晌,終見無望,也只能隨她,料想她的身份擺在那兒,危險倒是不至于有什么,只是那兩個人的身份讓他不悅罷了。這樣想著,他也只能是又向兩個侍婢囑咐了好些話,方才戀戀不舍的先行離去了。
“你們兩個,嘀咕什么,有話就說。”送走了凌玿,謝蕤帶著兩個丫頭往樓上去時,見她倆在自己身后鬼鬼祟祟的說話,便說了這一句。
兩人對視一笑,青裙便沒大沒小的說道:“我們兩個是說,您適才對凌家二公子說的那些話都是明理至極的,只是前兩日咱們府中鬧成了那個樣子,怎么也不見您同大人與二小姐也說上一番呢?”
謝蕤面上劃過不以為意的一記淡笑。
“豈可同日而語。”她說著,踏上最后一級臺階,“凌家哥哥若也有拿命掙太平的事跡能將拿出來,他就是與聞玄決戰(zhàn)拼命,我也只會說他英雄肝膽,血性男兒?!?/p>
她身后,青裙青筍俱是一怔。
臨窗木案前,聞玄正端著杯盞抵在唇邊,此間目光遠遠的眺出窗外,神色竟如峰巔云霧般悠遠,恍若遺世獨立。
即便,蕭放就在他右手邊的位子上坐著,可謝蕤眼中,此間天下也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她有些不懂。
沉了口氣,謝蕤走上前去與二人打了聲招呼,蕭放向她身后看了一眼,便問:“凌二公子走了?”
謝蕤入座,淡淡笑道:“表哥失禮于人前,自覺不妥,實在羞于見人,便囑咐小妹代其向二位將軍賠禮,還望兩位將軍多多包涵?!?/p>
蕭放笑道:“郡主言重了,適才上將還與放言及,凌二公子果率性人也?!?/p>
聞玄擱了杯盞,謝蕤坐在他對面,他一打眼便見到了那副始終被她親自抱在懷中的卷軸,不由笑道:“郡主果真是有緣人。”
謝蕤眸光一動,剛想問什么,便聽他猶如感嘆般道:“緣者,不過是被珍惜的相遇罷了。說來容易,世間懂得者卻實在不多?!?/p>
她微微一怔。
看看懷中的畫卷,再看一看眼前的人,謝蕤心頭浮現(xiàn)出一個念想,然而只在一瞬,那念想?yún)s又不見了。
她淺飲一口茶,道:“是呢,相遇便是因果,珍惜,便是有緣。人人都想做有緣人,又有幾人能對緣分真心以待呢?”頓了頓,她又笑道:“上將是難得心思澄明之人,不知是否當真唯有經(jīng)見過風浪白骨的人,才能得此業(yè)果?!?/p>
就如眼前的聞玄,就如,自家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