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初見時，陸循光像個被人追殺的江湖俠士。

撿回一條性命之后，這人更是不顧自己渾身是傷，混跡在碼頭力夫們之中，顯然是不想被人看穿身份。

黎螢是個知情識趣的人，自然不會過多刺探。

她從陸循光身上移開視線，漁婦們那邊倒是已經(jīng)換了個話題，一個個長吁短嘆的。

“真是可惜，阿螢這涼拌驢雜那么香，偏生我得了痛風(fēng)，不能多吃?！?/p>

“唉，誰說不是呢，昨兒我還想去嘗嘗阿螢的海鮮小炒的，這丫頭說我吃了，關(guān)節(jié)得疼得更厲害，死活也不肯賣給我。”

漁婦們雖然叫苦連天，卻都乖乖記著她的叮囑。

黎螢不由得看向?qū)O婆婆。

這老太太，痛風(fēng)算是最嚴(yán)重的，最該忌口，卻偏偏像個貪嘴的孩子一樣，每次她試做了新菜，都軟磨硬泡地硬要嘗嘗。

孫婆婆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虛地低下了頭。

眾人吃飽了，三三兩兩散去之后，孫婆婆收拾了碗筷，黎螢這才走到她身邊。

“大娘？”

孫婆婆還以為她是要繼續(xù)對自己展開“不能多吃海鮮和內(nèi)臟，會加重病情”的說教，老老實(shí)實(shí)地認(rèn)錯：“阿螢，我知道了......我保證以后不偷吃......還不是你的手藝實(shí)在太好了......”

黎螢看著她這副懊惱不已，卻又自知理虧的模樣，不由得啞然失笑。

“大娘，您想沒想過，咱們?nèi)ユ?zhèn)上的醫(yī)館，將這痛風(fēng)徹底治愈？”

孫婆婆倒是沒想到她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微微一愣，旋即，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怎么沒想過？可是醫(yī)館里一帖膏藥就要十文錢，我這把老骨頭，哪里買得起啊?！?/p>

黎螢胸有成竹，緊緊拉住了孫婆婆的手。

“大娘，您若是信我，便將這事交給我，若是順利的話，不僅是您，咱們整個漁村的人都能去醫(yī)館治?。　?/p>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發(fā)著光，如夜幕中的點(diǎn)點(diǎn)星辰。

孫婆婆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那雙瞳孔中的篤定，仿佛有人掄起大錘在她的老房頂上敲了一記，砸碎了裹在瓦片上的陳年老包漿，照進(jìn)了一束微光。

“阿螢，你要是真有辦法，我什么都聽你的！”

黎螢的主意很簡單，在她第一眼看到那頭老黑驢的時候，便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

熬阿膠。

前世當(dāng)美食博主的時候，她倒是也曾經(jīng)親手熬過有“膠中之王”盛名的九朝貢膠。

但是，當(dāng)初不管是驢種，還是用來熬制的井水，都是高價運(yùn)來，專供熬膠的。

如今，她手上的不過只是最普通的一張黑毛驢皮，到底是一舉成功，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實(shí)在是個未知數(shù)。

黎螢深吸了一口氣，抱起竹籃里嘰嘰咕咕的錦鯉崽崽親了一口，又摸了兩把毛毛的貓貓頭，能沾些好運(yùn)氣也好。

她點(diǎn)上油燈，將驢皮上殘存的絨毛燒干凈，然后便拿了把硬毛刷子，吭吭哧哧地刷洗起來。

為著收拾這張驢皮，她連今日的趕海也不曾去。孫婆婆哄睡了棉棉，也佝僂著腰，給她幫忙。

漁女們趕?；貋?，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兩人不知在忙活著什么，好奇地湊過來打聽。

“哎呦我的親娘誒！阿螢，你這是弄啥嘞！這也忒臭了吧！”

李篾匠的娘子剛走近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捏著鼻子叫起來。

驢皮的異味直沖天靈蓋，漁女們聞慣了腥咸的臭魚爛蝦，也連呼受不住，紛紛嫌惡地向后退了幾步。

“阿螢呀，驢下水也就算了，鹵出來確實(shí)香得很，可這臭驢皮......收拾它做啥呦，這玩意可沒人吃得下，你快別耽誤工夫了！”

黎螢知道一時半刻，和她們解釋不明白，只是擦了一把額上細(xì)細(xì)密密的汗。

好不容易把驢皮刷洗干凈，加上黃酒和蔥姜，煮上一炷香的時辰，再撈出來放涼。

這工序聽著簡單，可做起來，卻實(shí)在繁瑣。

黎螢熬了個通宵，又一直首當(dāng)其沖地感受著驢皮那股濃烈惡臭的精神污染，眼看日頭越爬越高，只覺得自己被熏得精神都有了幾分恍惚。

煮熟的驢皮韌得切不動，還得仔仔細(xì)細(xì)地刮干凈殘留的油脂，這浩大的工程一時半刻必定是完不成的。

她索性將驢皮泡在涼水里，帶上驢肉火燒和驢雜去了碼頭。

還是老樣子，三文錢便能得一個火燒和一碗驢雜湯，船工們?nèi)羰莵聿患昂葴?，也可以換成兩個火燒。

這實(shí)打?qū)嵉尼u肉和酥餅，自然大受歡迎。

等食客們?nèi)夹臐M意足地散開了，陸循光才慢吞吞地走過來。

黎螢給他打了一碗驢雜滿滿的濃湯，笑得機(jī)械：“陸大哥，今日的工作也辛苦了！”

這招徠顧客的臺詞，她和每個食客都說了一遍，幾乎已經(jīng)成了肢體記憶。

“怎么累成這樣？”

他接過瓷碗，卻不急著離開，皺眉問道。

黎螢苦笑：“沒什么，鼓搗些新鮮的玩意碰碰運(yùn)氣，有點(diǎn)繁瑣，休息一下就好。”

陸循光便也沒深究，只是深深地看著她，沉聲道：“可需要人手幫忙？”

黎螢顧不得什么男女大防，連連點(diǎn)頭。

只靠她一個人，熬完了這鍋阿膠，怕是也要生生磨掉半條命去！

陸循光下了工，便跟著她回村，聞到空氣中那股濃郁的驢皮味，不由得擰起了眉心。

“呃......陸大哥......你要是受不了這氣味......也可以先回去......”

黎螢話音未落，陸循光卻已經(jīng)掏出一柄短刀，坐在一旁開始修割起了驢皮上的油脂。

有他相助，三人的速度倒是快了不少，處理干凈的驢皮只要加上黃酒熬煮九次，榨出每一滴膠質(zhì)，阿膠便成了。

黎螢顫抖著手，看著原本如臟抹布一樣的驢皮，濃縮成了一盤方方正正，平整光亮的紅棕色阿膠，只覺得自己感動得快哭出來了。

竟然真的成了！

陸循光亦是訝異不已。

“盆覆膠竟然是這樣做出來的？”

原來阿膠在此地的別稱是盆覆膠，黎螢暗暗記下，又忙不迭道：“陸大哥，多虧有你相助！等我賣了這塊盆覆膠，就好好做幾個硬菜答謝你！”

陸循光一瞬錯愕之后，神色旋即恢復(fù)如常，淡淡道：“你勞累了整夜，還是早些歇息為好，這謝禮就免了吧。”

黎螢還想說些什么，他卻已經(jīng)施施然走遠(yuǎn)了。

孫婆婆看著她眼下兩團(tuán)濃濃的烏青，心疼道：“阿螢，這東西也做出來了，你總算能踏實(shí)了吧？快去睡會兒！我這輩子就沒見過哪家的女兒坐月子這樣操勞的！”

手上的阿膠塊互相碰撞，發(fā)出硬脆的輕響，黎螢興奮得很，又哪里睡得著？喂飽了閨女，便興沖沖地直奔鎮(zhèn)上最大的藥鋪，德濟(jì)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