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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一封念親書
本來早該啟程前往寒山書院的賀承宇,也因為祖母病重之事推遲下來。每回見到賀南風溫柔和煦的笑容,都不禁暗暗揣測,難道妹妹那夜不覺分別傷懷,是早就預料到后來之事么?
可那又怎么可能呢?她怎么知道邱盛恁快會死在妓院,而且大房伯母會這樣不知輕重地告祖母消息,才有了如今湯藥吊命的情形。
侯爺賀佟從賀清嘉口中得知京城新來的姜老頭醫(yī)術(shù)了得后,特意親自往醫(yī)館請人,卻不妨師父民間收藥去了,不知何時才能回來,留下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徒兒,還是勉強帶了回來,一番查看后告訴眾人說:
“老夫人是年歲增長后氣虛血瘀,加上氣血攻心所以昏厥不醒?!?/p>
同其他太醫(yī)的話并沒什么區(qū)別,賀佟心下無奈,只能問可能醫(yī)治,對方便道先要以藥物疏通血淤,再補益氣血,或許會好轉(zhuǎn)。
果然一個小徒弟能做什么,眾人心底不屑,還是禮貌送了韓澈離開。院門口等著笑吟吟的紅箋,那一同出來的小廝見是疏影閣的人自然識趣退下,打算到長廊耽擱一會兒便向侯爺復命。
紅箋就領(lǐng)著韓澈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詢問邱氏的病情:
“小姐問公子,老夫人數(shù)月內(nèi)可有性命之憂。”
姜老頭收藥材自然是攛掇去的,因為賀南風知曉對方不會聽由自己安排,萬一真將邱氏醫(yī)好,豈非得不償失。好在韓澈的水平她是知曉的,如今雖不比前塵那時,但進上院一探虛實便足夠了。
韓澈岑寂片刻,停步側(cè)身道:“小姐對老夫人,便厭恨到這般地步么?!?/p>
對重病的祖母不僅只限于假意過問,還將能醫(yī)治的人支走,唯一關(guān)心,只是對方何時會死。這般狠心的一個人,跟賀南風著實不像。
紅箋一笑,道:“難道數(shù)月來,我家小姐為人公子還不清楚么?若非對方先不仁,她如何會不義?”
韓澈便沉默不語,半晌,還是回答道:“老夫人氣血雙虧,又有中風之痹,若不及時找高手救治,就算藥石養(yǎng)著,以后也多半只能癱瘓在床?!?/p>
而那個能醫(yī)治的高手偏偏被賀南風騙去了中州收藥,說什么那里的三七茯苓甚好,別處比較不得,正好近來病患不多,姜老頭便興沖沖地去了。說起來她對付人還真的會投其好,各有一套。
紅箋點點頭,重復道:“近來會有性命之憂么?!?/p>
韓澈搖頭,不知想到什么,心下一怔:“你,你們不會……”
他這是誤會小姐要下手謀害對方,紅箋不禁失笑,打斷道:“你當小姐什么人,會行這樣下作的事么?”
“我,我沒有。”
紅箋頗為無奈道:“小姐才不想賀家年內(nèi)有喪事?!?/p>
這雖然與他無干,韓澈還是忍不住問了句:“為什么?”
紅箋側(cè)頭,看著對方神情似笑非笑又意有所指,沉默片刻,道:“韓公子,小姐自有安排,這些也不是你我該過問的。”
韓澈一頓,隨即微微紅了臉,見大門就在眼前,連忙告辭退了出去,紅箋也沒再多說什么。直到對方遠遠消失不見,才不由搖了搖頭,也回身往里走。
小姐不知,她卻因為去醫(yī)館的時候多,曾見對方將小姐無意間遺落的耳墜兒小心收在懷里。雖然少男少女情意滋生實屬尋常,但小姐畢竟才不到十一歲,兩人門第又相差太大,就算韓公子這般溫潤俊朗的,也根本就不成匹配。
這就是紅箋近來每回在賀南風提起醫(yī)館時,都立即主動代替對方前往的原因。因為小姐不曾多想,哪怕韓澈也不會有所表達,她卻還是要為了小姐的名聲替她拉開距離。
回到疏影閣時,賀南風正在一個人專心下棋,坪上黑白雙子殺得難舍難分,旁白流云看得云里霧里眉心緊鎖,也沒瞧出半點玄機。
紅箋含笑替對方加了熱水,一面回報邱氏的事,賀南風便默默聽著,不時啜上一口。
賀南風自夢魘后,平素便極少喝茶,就算賀佟特意帶回皇帝賞賜的各地貢茶,六安瓜片、西湖龍井、紫陽華英茶等等,她也基本只在兄長和兩個姐姐來的時候會吩咐泡上,即便偶爾一次,也喝得很少。因為自知同母親云氏一樣生性體寒,茶葉又是寒性之物,雖說名目靜心,但于脾胃女宮都是大傷,所以盡量不去沾染。
一個小女娃便學處處佛道養(yǎng)生之法,幾個丫鬟一開始莫名其妙,但見小姐數(shù)月下來確實臉色紅潤不少,也都學了起來。如此疏影閣喝得多的,也就是開水,或者順應節(jié)氣的陳皮、枸杞熬茶。
又等了半柱香時間,棋坪上終于分出勝負,賀南風這才長舒了口氣,抬眸向?qū)Ψ叫Φ溃骸凹仁遣簧凰?,想來爹和大哥也就安心了。?/p>
意思是,邱氏沒有性命之憂,卻又明顯好轉(zhuǎn)不了,若拖個一年兩年,總不能為此一直耽擱著正事,過不了幾日,賀佟應該依舊上朝,賀承宇也應該就會依舊啟程求學。
紅箋點頭,想了想,又道:“段靜那邊也傳了話來,小姐不是讓她盯著倚紅樓么。”
“嗯。”
“昨夜里倚紅樓果然出事了,據(jù)說那頭牌清倌人的丫鬟下藥謀害主子,結(jié)果自己做賊心虛墜樓先死了。但段靜到亂葬崗查看過尸體,全身都是鞭痕,一看死前就受了不少罪?!?/p>
賀南風微微一笑,垂頭喝水。
那寫詞的文弱女子,果然狠起心來,也是不輸旁人的。
聶月瓊必然故意透露懷孕消息,鄭氏得知后急急下手打掉孩子,卻不妨一招反入甕中。死去丫鬟身上的傷定是賀傳打的,那樣逼問里肯定已供出鄭氏了,如今不僅聶月瓊知曉她所言非虛,賀傳也明白了自己那賢良淑德的正妻,其實暗地里都有些什么樣的腌臜伎倆。
聶月瓊?cè)羰锹斆魅耍阍撜f服賀傳不要聲張,先假裝對方得手,趁勢補了懷孕的謊言,并借鄭氏的手將自己送進賀家再說。不過,段靜能去亂葬崗查看尸體,鄭氏若派人守著,必定也會如此,這樣一來若察覺暴露,難免再生變故。
她得助她一臂之力,叫鄭氏覆水難收,叫聶月瓊光明正大跨進賀家的門。
賀南風沉寂片刻,忽而笑了笑,抬眸道:“伯父這幾日可是常往外出,叫父親十分不滿?!?/p>
紅箋想了想,點點頭:“上院丫鬟說,侯爺不止一次指責兄長沒有孝心,一天到晚不見個人?!?/p>
果然是賀佟會講的話,賀南風笑著搖了搖頭,道:“你說,賀家如今由誰做主?!?/p>
紅箋道:“當然是侯爺?!?/p>
對,即便是大房,也得看賀佟臉色行事。而父親雖然之前便對伯父要納妓子的消息有所耳聞,卻不曾絲毫關(guān)心,畢竟是大房家事。何況賀佟這般的文人都有個特點,即便再正直的文人,也不會把風月當做正經(jīng)事看,就算自己無心,也不會跟那些個腐儒般,開口閉口道德禮義,覺得結(jié)交妓子有傷風化。
如今臨門一腳,不如便叫父親來罷。她放下杯盞,向流云道:“取紙筆來?!?/p>
“是?!?/p>
要叫賀佟動心,說容易也容易,但說難也是很難,便如他一篇登高賦詞后,多少文人試圖如法炮制,最終也只得放棄。賀南風了解父親的為人,更了解父親的才情,所以知曉該用什么東西,從什么角度,去展現(xiàn)在父親眼前。
于是,這日晚間倚紅樓的清倌人便收到一篇《念親書》,那一身黑衣出入無蹤的少女附帶冷冷道:“賀三小姐讓聶小姐抄錄一遍,借大老爺之手叫文敬侯爺看見,保管讓聶小姐風光進門?!?/p>
聶月瓊將信將疑接在手中,看著對方眨眼消失后,垂眸便不禁愕然愣住。
“妾聞令堂,撫愛之深,母子真情,不可自勝?;莼◣讛?shù),口脂若寸,念親殊恩,能復為容?妾無雙親,唯郎左右,睹物增懷,但積悲嘆耳。僻陋之人,本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已來,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寢之間,亦多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期心未終,驚魂已斷。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兆京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無斁。鄙薄之志,無以奉酬,唯念君之慈母,愿奉身側(cè)……”
這是一篇,以聶月瓊的身份,寫給賀家老夫人邱氏的念親詞。文從自身無親,感念愛郎之母入手,又得知對方病重的擔憂,全文處處真摯儒慕,和不可親身照拂的遺憾心傷,句句感人肺腑。而細節(jié)處透露邱氏育子往事,既可見賀傳曾對她提起不少,將感念之情發(fā)起得合情合理,也才更能叫看到之人深得同心。
全文無一處用典,無華麗辭藻,卻就這樣有情有理娓娓道來,令人不忍卒讀。連聶月瓊覽畢,都不禁心生戚戚,念及自己雙親早喪,兀自墜下淚來。若是身為邱氏之子的賀家兄弟讀到這樣一篇書文,如何會不感動至深?如何會不對這個善良孝道、有情有義的妓子刮目相看?
可她最驚訝的,卻是這篇書文竟出自一個十來歲的少女之手。
聶月瓊自負文筆才情不輸朱淑真、魚玄機之流,但便是朱魚兩女如何纏綿悱惻,只怕也沒有這樣平平靜靜便盡展情緒萬千的心境和功力。賀南風還未及笄,就有這樣的氣韻和文才,能夠把無中生有之事寫的字字珠璣感人至深,假以時日如何了得?
聶月瓊想著,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賀南風這般容貌美麗、身份高貴,又博覽群書、文才無雙的侯府小姐,都明白在這人世叢林里,詩詞歌賦和善良純真都是無用的,自己又憑什么以為借著幾句詩詞,靠著賀傳情意就可以不爭不搶安然一生?
她耳邊再次響起對方那晚的話,“善良之人更該工于心計,也更該身居高位,否則你的良善除了任人欺凌,沒有半分價值”。沉寂許久后,將手中的紙狠狠捏緊,凝眉看向遠處。
以姐姐才智,何必束縛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