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案

等到謝姝再次回到昭平侯府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兩個多時辰，韓晏拿著部下從刑部取回的工具將明安的狀況大概檢查了個遍。他心下頗多疑惑，剛準(zhǔn)備進(jìn)侯府和衛(wèi)承打個招呼便看見謝姝領(lǐng)著一群人浩浩蕩蕩朝他走來。

“謝少卿你可算回來了！”當(dāng)著大家的面，韓晏還是得以官職相稱，他一抬頭看見謝姝白凈的額頭上多了一塊紅色的印記，平素就頗為嚴(yán)肅的神情現(xiàn)在如同雪上加霜。

嘖嘖，看形狀像是那位用茶碗砸的。

“宋院正，麻煩您了。“謝姝跟身邊站著的一位官服老者道。

韓晏為官時間雖然不長，卻知道這位御醫(yī)的大名，這位宋院正出身江湖，不僅醫(yī)術(shù)精湛，而且對毒和蠱也頗為了解，曾經(jīng)在當(dāng)今圣上作滇南王的時候救過圣上的性命，頗受重視。這次謝姝第一時間就把他請來，實在是明智之舉。

“你們先留在這里，”謝姝回頭交代了幾個皇家近衛(wèi)后道，“韓侍郎，隨我一同進(jìn)府接旨吧！”

謝姝和韓晏等人剛剛踏進(jìn)侯府的大門，跟在侯爺身邊的那個近衛(wèi)便出現(xiàn)了。

“兩位大人，這邊請?！?/p>

那人還是一身麒麟衛(wèi)隊服，隊服是暗紅色，明明那么顯眼的顏色，那人的存在感卻如此的稀薄。

謝姝知道，將自身的存在感融入自然是對隱衛(wèi)的要求，上次在盈夏案子里，在侯爺身邊的也是他，想必是暗衛(wèi)的頭目。

昭平侯府真是個絕佳清幽之所，走到院子經(jīng)過影壁，院子里只聞鳥鳴，前院制式規(guī)整，卻植了許多草木和湘竹，倒是與昭平侯本人的性格不太相符。

衛(wèi)承斜倚在正廳的梨花椅上喝茶，看見兩人便站起了身，他的眼神劃過了謝姝的額頭時明顯停了一瞬，隨即謝姝清清楚楚的看見那雙桃花眼中閃過的揶揄。

“謝少卿的前額似乎總是多災(zāi)多難。”

聽了這句話，謝姝一下子就被拉回了三司會審大宮女案子的那天，那日是她與昭平侯的初見，然而無論是那日，還是現(xiàn)在，無論是下屬被冤，還是即將成婚的天之驕女莫名身死，這個人永遠(yuǎn)都是那副淡定表情，說著譏諷的話，微微上翹的嘴角總是讓人覺得他在笑，可那笑容是陰冷的，嘲弄的，高高在上的，看的謝姝的心里起了些怒氣。

她又想起剛剛天寧帝最后跟她說的那幾句話，嫌少露出生氣表情的臉上陰沉的嚇人。

“衛(wèi)侯爺，韓侍郎，接旨吧！”

一時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說出的話都顯得生冷強(qiáng)硬。

“門下：長女明安，靜賢姝德，仁孝武彰，今駕鸞西歸，朕心悲戚，責(zé)令大理寺少卿謝旻主理明安公主案，刑部從旁協(xié)理，御史臺監(jiān)理，限七日內(nèi)結(jié)案，自今日起，公主停靈昭平侯府，七日后歸葬皇陵。主者施行?！?/p>

謝姝話音剛落，涼涼地瞥了一眼衛(wèi)承。

說句實話，盡管她不喜這個侯爺?shù)男愿?，?dāng)她在殿上聽到皇帝這般吩咐的時候，內(nèi)心著實是驚訝的。按理說，這公主還未正式與昭平侯定親，連擇吉都未完成，便要停靈侯府？別說以后誰要嫁給昭平侯都要掂量掂量有個公主死在了門前，還停靈七日，更何況，衛(wèi)承侯爵的身份貴重，又是朝中的重臣，陛下此番行事，不知道衛(wèi)承心里是不是也會有怨言呢？

話雖如此，這位天家的父親是了解他的女兒的，這最后的回魂七日，讓她住在最愛人的府上，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也算是了了她最后的心愿吧。

然而衛(wèi)承的臉色變都未變，仿佛謝姝報的不過是今日晚間要吃的菜名。

“臣衛(wèi)承接旨?！?/p>

“臣韓晏接旨?！?/p>

兩人起身后，謝姝便對衛(wèi)承說道，“侯爺，待宋院正和我們二人檢查完畢后，便要請近衛(wèi)和侍女進(jìn)來停靈，侯爺請辟個地方?！?/p>

“自然，玄九。”衛(wèi)承毫不遲疑的招了招手，那名麒麟衛(wèi)從側(cè)面走出，“照謝大人的話去辦?！?/p>

“是?！?/p>

處理好了這邊事，謝姝和韓晏便快步走出府外，明安的尸身未動，仍然停在門前攆中。宋院正掀了簾子正在驗看。

“宋院正，如何？”謝姝問道。

這位太醫(yī)院院正回過身來，作揖道，“想必侍郎也以檢查過了，公主沒有明顯的外傷，不過具體的還要一會兒請乳娘幫忙仔細(xì)驗看?！?/p>

韓晏點點頭，“的確，我覺得似乎是死于中毒?！?/p>

“目前來看應(yīng)是中毒無誤，公主面容似是更加艷麗，這種毒下官還未得頭緒，只能先取公主的一點血液拿回太醫(yī)院查驗。還有，”宋院正皺了皺眉，“今日辰時下官還給公主請過平安脈，當(dāng)時是沒有任何異常的?！?/p>

“您的意思是這中毒是今日辰時之后的事了。”謝姝點了點頭，隨后作揖道。“兩位大人都已驗看完畢的話，我便差人將公主抬進(jìn)府里。”

“那微臣就先回太醫(yī)院了，有消息再令人稟告二位大人?！?/p>

宋院正告辭后，謝姝命留在原地待命的皇家侍衛(wèi)把轎子抬進(jìn)府去。

“停靈侯府？”人都走后，韓晏小聲的問道?！罢鏇]想到還有這么一出……”

“七日內(nèi)結(jié)案，你我若是沒個合理的交代，后果你清楚的很，還有心情在這里關(guān)心別人？”謝姝皺了皺眉說道。

她面色還是陰沉，韓晏對她還算了解，難得見謝姝將這般的情緒寫在臉上，一時也拿不準(zhǔn)她到底是為了什么發(fā)怒。

沉默了半晌，韓晏小心翼翼的拿眼看她，“你這頭沒事兒吧？要不要拿藥擦一擦？”

“沒事兒，先辦正事要緊?！?/p>

“莫氣莫氣，為人臣子的都是難免的?！表n晏拍了拍謝姝的肩。

謝姝閉了閉眼，吐出一口長氣，“我倒不是氣這個，陛下喪女，悲痛之時做出的事情做臣子的如何能計較？你知道陛下跟我說了什么嗎？”

韓晏向她投向疑問的目光。

“陛下告訴我，在昭平候之前，還有一人曾向陛下舉薦過我?！?/p>

“誰？”

“明安公主。”

韓晏驚訝的張了張嘴，越說聲音越小“我還以為，公主不找你麻煩就不錯了……”

謝姝不可置否的深吸了一口氣，“明安公主跟陛下說，大理寺正謝旻為人公正，一心為民請命，為了查明真相敢于強(qiáng)權(quán)抗?fàn)?，是真正的好官?！?/p>

韓晏愣了半響，嘆了口氣。

“明安公主還跟陛下為我請賞，說我查明了盈夏死亡的真相，但她卻對我言辭不敬，失了天家的顏面冷了臣子的心?！?/p>

韓晏又拍了拍謝姝的肩膀，“放心，我們會查出真相的?！?/p>

謝姝長出了一口氣，點了點頭。“我知道，斷案切忌放入個人的情緒，只是覺得太可惜了?！?/p>

“的確，公主這樣的人該是長命百歲，平安無憂才是?！表n晏用手擋著嘴，越說越小聲，“你呀，看著穩(wěn)重謹(jǐn)慎，實則是個重情重義的性子，你看侯爺就比你鎮(zhèn)定多了……”

謝姝斂了眉頭，衛(wèi)承的表現(xiàn)的確太冷靜了些，可是她氣歸氣，理智的想一想，他這樣的人仿佛有過多的情緒反而不正常。無論如何，在沒有找到任何證據(jù)之前，謝姝都要對他保持懷疑，衛(wèi)承這邊都還要再查上一查，不過當(dāng)務(wù)之急，她還是要先去宮中一趟。

走進(jìn)明安的淑明齋的時候，謝姝是有點驚訝的。雖說她是一個外臣，從未進(jìn)入過后宮之地，但明安身邊伺候的人實在是少了些。除了前段日子死了的大宮女盈夏和今日陪她來擇吉的乳娘，她的近侍不過只有一個名叫婷玉的小宮女，年紀(jì)尚淺，看見謝姝的時候尚坐在公主的寢殿門前哭泣，兩個眼睛腫的跟桃兒一般。

“大人?！辨糜窆蛑埩税玻^低著。

謝姝看著她因啜泣而顫抖的瘦削肩膀，心里嘆了一口氣?！澳?，先起來吧，平日伺候公主的只有你們幾個嗎？”

“是的，公主喜靜，也不喜多人伺候，平時除了奶娘和我，還有，還有盈夏姐姐，其他下人是進(jìn)不了公主的寢殿的?！?/p>

謝姝點了點頭，“那平日公主的吃食呢，你們可曾親自試毒？”

“無論是膳房送過來的吃食，還是別的宮的，我們都要一一試驗。”

“寢殿里的擺設(shè)可曾動過？”

“并未?！?/p>

“那你隨我一起進(jìn)殿吧。”

明安的寢殿大氣雅致，殿內(nèi)擺設(shè)考究，桌上有些糕點，謝姝拿出袖筒內(nèi)的銀針試驗了一下，并未見毒。公主的床前有個妝臺，妝臺上的一件東西吸引了謝姝的注意。

那是一件半成品的刺繡，繡的是鴛鴦戲水，只是這繡工一看便不是上成。

“這是公主繡的嗎？”

婷玉看了一眼答道，“是，公主說要在出嫁前完成，送給衛(wèi)侯爺，比繡坊呈上來的更有心意。公主自幼便喜歡學(xué)習(xí)兵法策略，甚是瞧不上女兒家閨閣的玩意兒，這次為了衛(wèi)侯爺公主想自己來繡?？上?，這件繡品再也沒有完成的那天了……”說罷眼淚便又成串的掉。

謝姝想起明安死時的那個笑容，想必在路上，她還算著日子，想要親手繡個喜帕送給夫君，所以才會這般喜悅。

她心情又添了絲沉重，紅顏薄命，最是令人惋惜。

“公主近日狀況可有異常？”

“并無，”婷玉搖了搖頭，“若是非說近日有何變化的話，就是公主在服用桃夭閣購來的玉容湯?！?/p>

“桃夭閣？”謝姝一下子便想起了開在她們家雪落居對面的那座小樓。

“但是太醫(yī)院驗過了公主才開始服用的?！?/p>

“今日公主吃了什么？”

“今日公主是在淳英公主那兒用了早飯，回來便梳洗出門了，說是午飯要在侯府用。”

淳英公主是圣上的二女，生母便是當(dāng)今皇后，而明安公主的生母在圣上做滇南王的時候便因病去世，后被追封為皇后。明安和淳英年紀(jì)相差不大，自幼便玩在一處，因此便感情深厚。

謝姝邊檢查著寢殿的每一處細(xì)節(jié)，邊聽婷玉講這些宮闈之事。她把胭脂融于水中，挨個驗過，都未見毒，繡線，發(fā)釵等等也都查驗過，結(jié)果毫無頭緒。

“今日誰陪的公主去見淳英公主？”

“是乳娘?！?/p>

謝姝點了點頭，安慰了幾句便離開了。

從宮里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有些暗了，謝姝起了馬便往侯府趕。

剛進(jìn)侯府，便有下人迎了上來。

“謝少卿，請跟小人這邊來，侯爺和韓侍郎都在等您?！?/p>

衛(wèi)承這侯府實在是管的好，下人全都是令行禁止，頗有眼力見兒。

她跟著引路人來到了侯府的東北角，短短幾個時辰靈堂居然已經(jīng)布置妥當(dāng)，明安也已經(jīng)被安置在一個紅色漆棺內(nèi)，棺身用金漆描繪著四神，頗為華貴。

衛(wèi)承坐在堂內(nèi)的一個角落，臉龐淹沒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韓晏在靈前慢慢踱著步子，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謝姝進(jìn)入靈堂之后一言不發(fā)，直直的走到靈前，取了三支香，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

人生于世間，便永遠(yuǎn)也不知道下一秒會處于何種境地。

上一次見面，謝姝跪在堂下，明安站在堂上，臉色蒼白卻神情堅定的為一個侍女討回公道。

而這一刻，她躺在棺中，與謝姝死生相隔。

“怎么樣，有什么線索么？”見謝姝整理好了情緒轉(zhuǎn)過身，韓晏才上前問道。

“整個公主的寢殿查過了，沒有異樣。”謝姝搖了搖頭，“你這邊呢？”

“叫乳娘幫忙檢查過了，確實沒有外傷，是毒無誤。

“乳娘可還在侯府？”

“在，她還要為公主守靈?！?/p>

“好，我還有話要問她，不過在此之前，”謝姝從懷里拿出了那個繡了一半的鴛鴦?！靶l(wèi)侯爺，這個是我從宮里帶出來的?！?/p>

她走到了衛(wèi)承的面前，伸手將繡品遞給了他。

“這是什么？”衛(wèi)承神色如常，接了過來。

“這是明安公主親手所繡，公主自小喜武，從沒學(xué)過女工。這是她第一次學(xué)著做的，想要當(dāng)作喜帕送給未來夫君?！?/p>

想了想，謝姝又補(bǔ)充道，“是我擅自做主拿了出來，想著若是侯爺肯收下，便是對公主心意的一點慰藉。若是侯爺覺著為難，想必公主也愿意將這方喜帕帶走，便陪著公主下葬吧。”

衛(wèi)承緩緩的將目光轉(zhuǎn)向她，點了點頭?！岸嘀x。”

他站起了身，這樣近的距離，謝姝感受到了與之俱來的壓迫感。她本來身高就不矮，又穿了方瓊雨特制的鞋墊，衛(wèi)承居然比她高出了一個頭，他繞過她，拿著那方喜帕走到了公主的漆棺前，放進(jìn)了她手里。

謝姝倒也不意外，拱了手拉著韓晏便退出了靈堂，去尋乳娘問話。

直到走出了院子進(jìn)了回廊，韓晏終于忍不住開口。

“一方帕子都不肯留，太狠心了吧?！?/p>

“是太過狠心了些，不過倒是令我有些改觀?！?/p>

“啊？”

“他并未在你我面前做戲，做那些痛心疾首模樣，說明他骨子里是有幾分真性情。情未至深，又何來那些要死要活的戲碼，不過是惋惜罷了，如同你我兩人一樣。不過終歸是不同的?！?/p>

“是不同啊，天家賜婚的公主未過門就死了，這讓世人怎么看啊?！?/p>

“倒不是因為這個，明安不僅是皇家公主，還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子，試想一下這樣品德貴重，身份高貴又真心愛你對你的女子死了，豈能不難過？只是侯爺這樣的人不會明著表現(xiàn)出來罷了。

兩人穿過回廊，步入前院。

“的確是令人嘆惋，不過想想，就算是再好的女子，我若是不愛，也難與她朝夕相處。”韓晏道。

謝姝突然問道：“我們這次機(jī)緣巧合，也算是將侯府逛了個遍，這偌大侯府，你可曾見到一個女眷？”

韓晏搖搖頭。

“感情最容易被拿捏。衛(wèi)侯爺這樣的人若是娶妻最看重的可能便是合適吧，”謝姝嘆了口氣，“位高權(quán)重，娶個沒有感情且有足夠自保能力的妻子，才不會成為他的軟肋?！?/p>

“這么一說，倒也是個可憐人了?！?/p>

謝姝擺了擺手，“個人選擇罷了，這次的案件，不知是沖公主還是侯爺來的。若真是沖侯爺來的，連公主身份都不足以讓明安有活命的資本站在侯爺身邊，那這背后的東西，可夠我們查的了?！?/p>

還有一些話謝姝沒有說出口，今天的事似乎可以證明衛(wèi)承的選擇并無可厚非，若今天是衛(wèi)承的摯愛出了事，他想必也不能冷靜的坐在那，把一切安排妥當(dāng)了。

不過像他這樣性格的人，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有摯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