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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莫少莊主
知道這瘸子身份后的蘇寶兒,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了頭。
當年,多虧了山鬼,借一把突如其來的火營造了她身死的假象,她才能茍延殘喘數(shù)年。
若是只為逞一時口舌之快,暴露了身份,實在得不償失。
她平日里在南嶺橫行霸道慣了,以至于她一遇事便容易熱血上頭,忘記了該有的警惕和隱忍。
她從牙縫里憋出一句“失禮了”,腳底抹油,轉(zhuǎn)頭就跑。
可她的后領(lǐng)卻被人拽得死死的。
“老常你還要我怎樣?”
蘇寶兒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揪住她后領(lǐng)的居然是莫鶴生。
他竟好端端地站在她身后。
蘇寶兒震驚無比地仰望著莫鶴生,他站起來比她還高一個頭。
“你不是瘸子?那你坐輪椅干什么?”
莫鶴生沒有回答她,一雙本是笑意盈盈的桃花笑眼,此時正陰郁地俯視著她。
他問:“你知道我這身衣服是什么材質(zhì)嗎?”
嗯?考她?
蘇寶兒別開眼,冷笑了一聲。
她隨了她那已經(jīng)身死的母妃,是衣料繡品的行家,所以她并不準備回答這個侮辱她水平的問題。
他緊接著道:“料你也不識貨。”
“這有何難?”蘇寶兒受不得這激將法,她掙開莫鶴生揪住她后領(lǐng)的手,驕傲地摸了摸鼻子,上下將他打量了一番。
“看材質(zhì),你這廣袖長袍的外披是海鮫云紗,琉球國特產(chǎn),是每年上貢給皇帝的珍貴布料,此云紗在月光下會有七彩流光時隱時現(xiàn),如湖面粼粼波光,甚是好看?!?/p>
“外披里的內(nèi)襯是冰絲羅錦,由天山冰蠶所吐之絲織成,浸水不濡,入火不燎,堅固如鎧甲,用來防身最為合適,只是這冰蠶絲很稀少,用冰絲制成整衣的錢買下十個綢莊十個染坊都綽綽有余?!?/p>
“再看你衣物上的暗紋,簡直就是在身上繡了一副水墨《松齡鶴壽》圖,如此繡品沒個幾十年的功力絕對繡不出來,應(yīng)是出自天衣閣頂級繡娘之手?!?/p>
說完她得意地揚起頭:“我說得若有半個字不對,我立刻就從這跳下去?!?/p>
我說的就是沒有半個字不對,我也會立刻從這跳下去。
蘇寶兒吞掉后半句話,腳上動作蓄勢待發(fā),可莫鶴生卻早已未卜先知,大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說得很對?!蹦Q生點點頭,另一只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金算盤,單手噼里啪啦地在上面打著算珠,“既然如此,你更該清楚這套衣服的價值,不是嗎?”
什么意思?
蘇寶兒心中隱有不妙之感。
“嗯,一共是七千六百三十二兩七錢八文?!蹦Q生收起算盤,指了指他外披上的油漬,“黃金、白銀還是銀票?等價珍寶也行,我都收?!?/p>
蘇寶兒瞠目結(jié)舌。
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
“你、你有病吧!”
“你心里清楚,我的衣服就值這個價?!蹦Q生一本正經(jīng),陰郁的眼神里多了一份促狹的笑意,“弄壞別人的東西要賠錢,你家里人沒教過你嗎?”
“你這是坑蒙拐騙,弄臟又不是弄壞,洗干凈就好啦!”莫鶴生的手像個鐵錘,掐得她動彈不得,“再、再說了,粘上油漬的只有你那廣袖外披,市價也就兩千兩左右而已!”
“可是,我的外披和內(nèi)襯是一整套,我還省了你鞋襪配飾的錢呢。”莫鶴生眼里的笑意更甚,“賠不起就寫欠條吧,來人,上筆墨?!?/p>
“好,我賠……”蘇寶兒雙手摸向腰帶,腰帶中數(shù)根穿線銀針齊發(fā),以詭譎刁鉆的角度刺向莫鶴生的門面,莫鶴生避之不及,連忙用黃金算盤去擋。
“我呸,你個奸商!”
就在莫鶴生躲閃的這一瞬間,蘇寶兒撞開莫鶴生的手,兩步跨上欄桿,翻身一躍,引起樓下一陣騷亂,九姑嚇得驚叫一聲,連忙跑下樓去安撫眾人。
莫鶴生被蘇寶兒的針線纏了滿身,他的外袍在掙扎中,又被如刀般鋒利的絲線劃開了幾道小口子,他一時氣急敗壞,指揮著剛呈來筆墨的貼身侍衛(wèi)去追。
“算了算了,這丫頭是桃仙寨的人,山里野慣了的女土匪,莫要同她一般見識?!背龠B忙拉住那侍衛(wèi),跟莫鶴生求情。
“桃仙寨的?那怎么未見她佩刀?”莫鶴生小心翼翼地扯開身上的絲線,細細揉搓辨認后,確定這只是普通的絲線,可在那丫頭的手中,這線卻如刀刃一般鋒利,而且游如靈蛇,很是詭異。
“也不是所有桃仙寨的人都會使大刀。”常勝一邊賠著笑,一邊去收散落在地的設(shè)計圖紙,“不過這丫頭可是桃仙寨盛大當家一手拉扯大的,全寨子都寶貝著她呢,她若是回去告上一狀,咱們在南嶺好不容易開辟的商路不得被斷個精光?”
“可是……”莫鶴生還想問些什么,常勝趕忙扯開話題,“你這新研制的‘飛駿椅’的確不錯,我會派人將消息透給需要的人,絕對不愁訂單?!?/p>
莫鶴生的注意力果真被拉到了生意上,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衣服上的油漬,蹙眉道:“只是經(jīng)過剛才一役,還得加個擋板才是。”
常勝攤開圖紙,連聲稱是。
“對了,常老爺子還沒出關(guān)?我這有一批投石車的單子,兵部庫司那邊催得緊,還想讓老爺子過目一下我改良過的設(shè)計圖?!?/p>
“他老人家把自己關(guān)起來好一陣了,誰去都不見。”常勝揉了揉自己肉乎乎的雙下巴,突然覺得不對味兒,“小莫啊,我怎么覺著你這次大老遠跑過來,壓根不是來探望你常伯伯我的啊?”
莫鶴生表情一僵,立刻笑靨如花,好一頓安撫。
“也是,也只有我那小叔,才能讓你這位機關(guān)大師勞師動眾,親自來南嶺一趟啊?!?/p>
字里行間無不透露著酸溜溜的味道,惹得莫鶴生好一陣無奈。
莫玄之,莫鶴生。
蘇寶兒心中暗暗琢磨著剛才那大奸商的名字。
“大梁第一皇商”知閑山莊之主莫斐,乃信陵侯林云烈的岳丈。
二十年前,莫斐唯一的兒子戰(zhàn)死沙場,為了莫氏萬貫家財后繼有人,莫斐從三個外孫中挑中了林玄之,過繼為自己兒子的嗣子。
林玄之自此改姓為“莫”,成了莫氏家族最尊貴的嫡長孫,知閑山莊實際上的掌權(quán)人。
在蘇寶兒的印象中,莫鶴生既不如他那文采斐然的狀元兄長,也不如他那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弟弟,是個文不成武不就,只愛擺弄些奇技淫巧的笑面虎。
可偏偏就是這么一個在她看來一無是處的笑面虎,把知閑山莊的生意拓展到了大梁的每一個角落,稱其身家富可敵國也不為過。
按道理來說,莫鶴生應(yīng)當是個腳不沾地的大忙人才是,為何千里迢迢跑到這南嶺廬陵小城?
看起來好像還和常勝關(guān)系匪淺。
蘇寶兒自言自語說出了聲:“該不會,老常也和那姓莫的有生意往來吧?”
“你還下不下啊,不下給錢!”
嘈雜的地下賭場,蘇寶兒一人被三桌棋包圍其中,和她賭棋的人見她走神,催促個不停。
“催什么催,趕著投胎啊?!碧K寶兒白眼一翻,“你姑奶奶我這是延緩你們賠錢的時間,不感恩戴德就算了,還廢話一籮筐?!?/p>
她這盤三面打,即便是沒花什么心思,也已經(jīng)到了收盤的時刻,三下五除二,她便把三個對手同時打倒,拱手向四周圍觀的賭客道完謝,才撈起銀子滿街坊溜達。
蘇寶兒一邊溜達,一邊翻著手中的棋譜,心道明天定要好好問清楚老常和知閑山莊的關(guān)系。
若常勝和莫鶴生的確關(guān)系匪淺,那她以后還是少和常勝接觸為妙。
蘇寶兒從賭場里出來時天已擦黑,她在鬧市逛厭了,便溜回春滿樓,趴在內(nèi)院的圍墻上聽戲。
九姑很會攬生意,白天在外堂請金板凳說書,晚上在內(nèi)院搭戲臺,有錢沒錢的客人都給她拉了過來,不愧是想當他們桃仙寨壓寨夫人的女人。
九姑雖是半老徐娘,卻風韻猶存,頭戴一朵素靜的梨花,竟還吸引了兩只蝴蝶,一直圍著她轉(zhuǎn)。
蘇寶兒扒人墻角沒多久,就被九姑揪了出來。
“九姑,那個跟老常在一起的男的走了沒?”她壓低聲音問道。
九姑在墻根仰著頭:“早走了,快進來吧。”
蘇寶兒一個跟頭翻進內(nèi)院,將棋譜隨手塞給九姑。
“這不是少當家交給你的第一個任務(wù)?還沒見你用功半天,又忍不住要玩?!?/p>
“和老常下棋,棋譜沒用。輸了也沒轍,大不了回寨子里挨頓打?!?/p>
蘇寶兒兩手一攤,看起來沒心沒肺。
“若老常實在不肯給他那批新制的投石機降價,我就讓少當家親自下山,用大刀教這小老頭重新做人?!?/p>
說完,蘇寶兒便興致沖沖地往戲臺的方向撒丫子跑去,在第一排正中間的位置加了個小板凳。
當晚,蘇寶兒宿在了春滿樓。
她做了一個夢。
夢里,林云烈?guī)е偃f雄軍攻打桃仙寨寨門。
少當家持刀而立,背影有如巍峨泰山,一如八年前福寧宮門口,為她擋劍的兄長。
少當家微微向后偏頭,對她說道:“誰都可以死,只有你不行??焯印!?/p>
寨里的哥哥們拉著她后退,少當家背后的寨門突然被鮮血般的驚濤駭浪攻破。
少當家還立在那里,鮮血吞沒了他的身體,他回頭看她,眼角的紅痣刺目非常。
“你要活著?!彼f。
“怎么活著都好,活著?!?/p>
紅痣與猩紅的鮮血融為了一體。
她被寨里哥哥們拉著后撤,哥哥們一個一個被鮮血吞沒,最終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她玩命地逃,前方山地上佇立著一個男人,那男人正低頭俯視著她,眼里是熟悉又陌生的溫暖笑意。
是莫鶴生。
“玄之哥哥,救救我!”她哭喊著。
一眨眼,她便被莫鶴生抱上了山地,鮮血咆哮著沖擊著山腳,卻再也沒有蔓延上來。
她松了口氣。
“我就知道,玄之哥哥關(guān)鍵時刻還是會保護寶兒的。”
她慶幸地回頭去看,卻見眼前的莫鶴生化作一匹惡狼,綠色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
他“嗷嗚”一聲吼叫,張開血盆大口,朝她撲來。
蘇寶兒從床上一個鯉魚打挺,一腳把床板給踏出了一個洞。
月光越過窗欞,銜來夜色,遠處有狗,嚎得凄厲。
原來是夢。
她擦去額上的冷汗,從床板洞里抽出腳,跳下床來,猛地推開窗戶高喊:“誰家的狗活得不耐煩了!再吵姑奶奶燉了它做狗肉火鍋!”
話音剛落,犬吠聲止。
蘇寶兒訝然,沒想到這狗如此識相。
正當她準備關(guān)上窗時,一個人影突然從對面的屋頂疾速掠過,還帶著破風之聲。
她揉了揉眼睛,探出頭想仔細瞧瞧,但那人影早已融入潑墨般濃重的夜色中,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