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萌芽破土，滿城綠意。

北定侯府，大門前鋪陳的紅綢如艷麗繁花。紅海如潮從柳家一路漫至李家，長有半里地。北定侯娶妻，文武百官，皇族俱賀，紅紅火火熱熱鬧鬧在所難免。

洞房之中，紅木雕所制的桌椅隱約散發(fā)幽幽木香，都是新做的。新人、新房、新家具，李家姑娘說是續(xù)弦，但柳家場面也是做足了。只不過，這房里唯獨缺了個新郎官。

邊塞久無戰(zhàn)事，卻偏巧在她嫁入這天來了消息。

于是新郎官連酒都沒陪完，就接了圣旨在賓客的道賀叮囑中離去，這洞房自然也是沒進，李墨荷當然也沒見過自家夫君。

不過柳定義是見過她的，否則又怎么會在滿城姑娘中，偏指了她這商家女做續(xù)弦。

只因她長了一張和柳定義已故原配相似八丨九的臉。那日隨父親進京入貨，被柳定義瞧見。不過幾日，家里就來了官媒。家中孩子眾多，她是長女，爹娘又是商賈之心，即便是續(xù)弦，可對方是什么人？大央國名聲顯赫的將軍，戰(zhàn)功卓卓，被封為侯的柳定義。

李家一口應下親事后，就在想著用那聘禮置辦些什么。鋪子該選在京城什么繁華地段，好賺多點錢，把家里其他五個孩子養(yǎng)好，日后有出息了，他們夫妻也輕松些。

仆婦敲門稟報后，她就自個把蓋頭掀起，悶了一天，無風無雨。累了半日，妝已有些化了，頂著個滿是珠子金飾的鳳冠分外不舒服。她倚在向著后院的窗戶，瞧向外面，不多久，竟下雨了。

被雨水滋潤的泥土清新氣息撲鼻而來，雨珠打落院中芭蕉，嗒嗒聲不絕于耳。

曾和閨中好友嬌羞憧憬的日子，卻在這雨夜里看出一點悲涼來。

她自問雖非男兒，但家里的活和生意從來都是她承擔大半，最后爹娘一點不問她意愿，到底是有些不悅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聽的容易，可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李墨荷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滋味了。更何況，柳定義二十有八，已經(jīng)有四個孩子。她不過十八，就做了繼母，至今仍覺奇怪。

正想的入神，門又被敲響了“二太太，老太太差奴婢們來，讓您守到子時再就寢，討個喜氣”。

柳家老太爺已經(jīng)過世，柳家老太生有四子二女，老大英年早逝，膝下無孩。柳定義排第二，三房人都在大宅里，還未正式分房，下人便稱呼她為二太太。

李墨荷抿了抿抹得艷紅的唇，“勞嬤嬤回母親，墨荷明白?！?/p>

那頭又道，“老太太還吩咐了，寅時是請安的時辰?！?/p>

李墨荷又應了一句。她勞累一日，子時睡寅時就得洗漱好出門，哪里睡得好。不過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既然嫁了進來，就得做好，不能讓人瞧不起，說她是商戶家的女兒就不知禮節(jié)。

同個院子，離了百來丈遠的一間閨房中，管嬤嬤正哄著自家小主子睡覺，可剛要轉(zhuǎn)身走，余光就瞧見被子被蹬開。一雙光潔的小腳丫露了出來，粉嫩粉嫩的像玉藕。她皺眉回身，“小祖宗誒，白日里是熱，但夜深了，還下雨涼得很，萬一染了風寒怎么辦？”

這不肯好好睡覺的是柳家七姑娘柳雁，五六歲的人兒長得很是俏皮，一雙眼睛像黑珍珠，明亮靈氣，是個愛玩的主。見嬤嬤氣急，反而咯咯直笑，趴在薄被上說道，“嬤嬤，我們?nèi)タ葱履镉H好不好？”

“噓?！惫軏邒呒泵_她低低噤聲，因不僅是下人，還是她的乳母，因此和她說話，語氣就不那么小心翼翼，“什么新的舊的，往后姑娘見了她，得叫她母親。那可是您的父親明媒正娶回來的，是正經(jīng)人家的姑娘，您要是這么喊，老太太不愛聽?！?/p>

想到嚴厲的老祖宗，柳雁就頭疼，“聽嬤嬤的?！?/p>

柳家二房有四個少爺姑娘，但三房人同在一宅，孩子都是一塊排輩的。柳雁在七個兄弟姐妹里排第七，因為眉眼像足了安氏，最得柳定義疼愛。性子也養(yǎng)的有些驕橫，姨娘和哥哥姐姐多少讓著她，一來主心骨喜愛她，二來她年紀最小。

母親去世時她才兩歲，那時候得的疼愛都已淡忘。直到新娘親進門，她被告知要改口叫那人母親了。爹爹其他的女人都是叫姨娘的，而在她心里，姨娘這兩個字再怎么樣，也比不過母親那稱呼。

還沒見上面，她已經(jīng)對新娘親頗有期待和好感。

從今往后，那討厭的郡主再不能背后說她是沒娘的人。

她想去新房那瞧瞧繼母是不是真的跟娘親長的一樣，可嬤嬤卻把她押了回來睡覺。

憋了一天想著晚上能見到，誰想?yún)s泡湯了，不得不讓她悶氣，“嬤嬤呀，明早就能見著了么？”

管嬤嬤笑道，“能的，都得去給老太太請安呢。所以姑娘若再不睡，寅時起不來，就見不著了?！?/p>

柳雁這才乖乖從被上翻身下來，“睡吧。”

好好睡一覺，就能看到繼母，就有娘疼了。

心情一舒坦，夢境也悠悠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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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寅時還有半個時辰，寧嬤嬤就來敲門，請李墨荷起身。

李墨荷揉揉還黏合著不肯撐起的眼皮，這才應了聲。話剛落，就有仆婦婢女進來，陸陸續(xù)續(xù)進了八個，看得她暗暗咋舌，這柳家果然是大戶人家。越是這樣，就越不肯輸了氣勢。雖然不習慣，但還是由著她們伺候。

李家送來的嫁妝里，有一箱是給李墨荷做的新衣裳。寧嬤嬤去開箱，小心翻找了幾遍，倒有些為難，“二奶奶可有時新一些的衣裳？”

嬤嬤問的客氣，李墨荷還是聽出話里的意思了，這是說她的衣服寒酸呢。暗嘆一氣，爹娘雖然執(zhí)意讓她嫁了李家，但嫁妝是盡家里最好的，就怕她讓人瞧不起?？稍僭趺磽?，底子薄，也是比不過的。

她默然稍許，說道，“嬤嬤看著拿一件體面的吧?！?/p>

寧嬤嬤思量片刻，終于拿了一件紅石榴色的，瞧著喜氣，遮掩瑕疵，“等會奴婢就叫裁縫來，給您量了尺寸，好做幾身衣服?！蹦四痔砹艘痪?，“每房每院四季都會做幾件，賬房那許了的，二太太喜歡什么料子只管說就是?！?/p>

李墨荷笑的溫和矜持，“嬤嬤提醒的是?！?/p>

見她客氣，伺候主子已久的寧嬤嬤可沒覺得這二夫人就是個親切的主，當初那常姨娘被抬進門，可不就是這樣，誰想沒幾個月，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收拾體面了，李墨荷才隨嬤嬤去清香院請安。路上還瞧見了柳家的兩個孩子，跟著個膚色凈白的女人。遠遠見著，對方就款款上前問安。這才知道原來是二姨娘常芙。

聽說柳家二房除了已經(jīng)過世的原配安氏，還有兩位姨娘。另一位據(jù)說身體不太好，李墨荷也沒瞧見，不知是已經(jīng)到了還是不來了。

進了屋里，李墨荷沒去亂瞧，余光也能看見從進門到里屋，都是人。不過都沒人出聲，靜的針落地上也聽得見。

新婦進門本該和丈夫一起來行禮見長輩，不過柳定義不在，李墨荷自己奉了茶跪拜。

柳老太性子剛強，獨自撫養(yǎng)兒女長大。如今兒孫滿堂，對新兒媳只求不惹事，端莊能出得了門就好，只是安氏并不討她喜歡，見李墨荷和她生的像，陳年舊事翻滾而來，想歡喜也沒法強裝。賞了一對足金手鐲和紅玉手鐲，囑她操持好內(nèi)宅，開枝散葉，就不言語了。

三房人一一來見過李墨荷，初次見面，還有些生疏。

李墨荷見到了安氏所生的兒子，卻沒看見她的女兒柳雁。老太太是個明眼人，見她目光稍稍一打量，就知曉她在找誰，說道，“雁雁昨晚受了寒，方才房里差了下人來說，現(xiàn)今還迷糊的躺著?！?/p>

她小心說道：“兒媳想去看看她?！?/p>

家里頭和和睦睦的才好，老太太這才笑的溫和，“只管去吧?！蹦┝讼肫饋?，才添話，“別留的太久，免得染了風寒?！?/p>

說罷，又給她指了個領(lǐng)路的老嬤嬤。這邊許了，李墨荷才起身走。

從房里出來，李墨荷覺得渾身都不對勁，剛才坐的太端正，腰也有些酸疼。難怪母親說新婦難當，要她處處留意。

柳雁的名聲她是聽過的，當初柳家來提親，閨中好友偷偷去打聽過原配生的那倆孩子，畢竟她一進門就是要做繼母的。那做哥哥的還好，就是做妹妹的脾氣不比哥哥好，被寵壞了。

李墨荷對她，多少比較擔心，怕處的不好，怕她厭煩自己。都是要過日子的人，只愿能好好處著。

下人敲了敲木門，得了里頭應聲，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有仆婦來迎，“見過太太?！?/p>

李墨荷說道：“我來看看雁雁?！崩咸趺捶Q呼她，自己跟著喊就是，不能顯得生分。

“姑娘剛喝了藥，躺了一小會，奴婢去請她起身?！?/p>

“不用了，我去瞧一眼就走?！崩钅奢p步往里走去，屋里的擺設(shè)很素雅，但是擺放的珠子很多，連盆栽泥土上，都放著大小不一炫麗的珠子。

走到床邊，被窩下的人兒瞧不見身子，但小臉生的俏皮，臉頰圓潤如玉，是個嬌俏的小姑娘。

李墨荷本想看看就走，誰想那小小人似墨色的睫毛微微動了動，緩緩睜眼看來，眼里還都是初醒的茫然。四目相對，便見她睜大了眼——她只覺這眉眼像極了自己。都說七姑娘像安氏，那看來，自己的確和安氏很像。

柳雁睜眼就看見掛在爹爹書房里的畫像人兒活過來了，驚了驚，唇齒微動，嗓子已經(jīng)覺得干澀，“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