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過了九月，關(guān)外就算是入冬了。博洛的生辰也近在眼前，加上他與靜嘉的婚事也請了期，因此西院里格外熱鬧。

令儀早準(zhǔn)備了五色繡頂，裁了上等料子，趕制了一對枕頭作為壽禮。額林布又尋了紫檀鎮(zhèn)紙一對、上等徽墨一匣并新書一套為禮，頭二三天便遣人送去。

府里的規(guī)矩，小人兒家是不過生日的，因此府里并不大擺宴席。只在生辰當(dāng)天，博洛穿了上等顏色衣裳，先往上房給長順磕頭，后依次序逐房磕頭。

額林布早命人傳了話來，不必過去磕頭，博洛也打心里不愿意去，可礙著長順，維楨又勸他，不得不去東院走一趟。

一進(jìn)院門，聽得里面柳琴聲聲，竟然一曲《梅花三弄》，曲調(diào)幽婉，雖聽得出指法還不熟練，卻也有些珠落玉盤的意思了。博洛一時聽住，得安跟在身后，想輕喚兩聲，見博洛并不理他，也不敢打擾。

小丫頭雙花出來喚小廝去廚房傳話：“去說一聲，大奶奶的話，午膳的份例菜不必送上來了，奶奶要跟著大爺吃些細(xì)粥。還有，大爺說，下粥的小菜要精致些，再預(yù)備兩碟餑餑點心，要紅豆餡的，奶奶愛吃。”

雙花說著忽見博洛在院中站著發(fā)呆，拍著手笑道：“二爺多早晚來的？怎么不進(jìn)來？必是方才杜松和方海又躲著玩兒去了，連二爺來了也不知道?！闭f著挑了那紅氈簾子，往里回道，“洛二爺來了?！绷賾?yīng)聲而止。

博洛被雙花說得沒好意思，訕訕地向里走，果見額林布與令儀都在南炕上坐著，炕幾上擺著文房四寶，此時筆已經(jīng)丟在筆洗里。

令儀起身將懷里的柳琴遞與碧萱，轉(zhuǎn)身見博洛今日打扮格外不同，他顯少穿光鮮顏色衣裳，看上去意氣風(fēng)發(fā)，不知底里的人都會認(rèn)他是個溫潤公子。

得安極有眼色地將拜墊鋪到博洛腳下，博洛撣袖打千，起身又跪下，口內(nèi)道：“給大哥哥、大嫂子請安！”

額林布不等他跪下，忙忙地起身，雙手托他手肘，不使他跪下。令儀見額林布起身，恐他起急了頭暈，也忙去扶，三人六臂倒匯到一處。

“大爺且坐吧，二叔也別拜了，一家子骨肉坐下說話倒便宜?！绷顑x說著，扶了額林布往炕上坐了，又道，“二爺炕上坐吧?！闭f著自向地上那鋪著家常坐褥的那椅子上坐了。

博洛就在令儀剛坐的炕沿上坐了，元冬親奉茶來放在博洛跟前，白蘇和雙花又換了兩盞茶與額林布、令儀。得安早被請到下房喝茶。

博洛與額林布本不親近，也無甚話說，往年行禮不過是磕個頭就走?，F(xiàn)下相對而坐，又不得不找些閑話來說，扭頭見碧萱要收起柳琴，博洛忽笑道：“剛才院子里，聽見那樣好的琴聲，原來是大嫂子的技藝?！?/p>

令儀淺笑不語，額林布先笑道：“她家時學(xué)的，我也是那日見她擦琴才知道她會這東西。這幾日才撿起來，只曲子還不熟?！?/p>

“讓二叔見笑了！”令儀低聲道。

博洛勉強(qiáng)笑笑：“我與大哥哥骨肉兄弟，大嫂子有這技藝何不再賞兄弟一支曲子聽聽。”

令儀不敢點頭亦不敢搖頭，只偷眼望向額林布，見他微笑點頭，方道：“如此，還請二叔不嫌棄才好?！?/p>

碧萱忙遞過琴，令儀接過抱在懷里，復(fù)又戴上撥片，手指輕動，竟是一曲《平沙》，取秋高氣爽，風(fēng)靜沙平，云程萬里，天際飛鳴之意，聞之倍感心胸開闊。

一時曲畢，博洛為曲中情致所感，如墜夢中，倒是額林布先擊掌而笑：“這首好，博洛今年也十六歲了，他日得展鴻鵠之志，這曲子倒算是提前為你祝賀了?！?/p>

博洛方才回神，忽而苦笑：“國家動蕩，山河日下，新政又不得施展，哪還有什么宏圖之志？國家有沒有朝陽尚且難定，何況于我？”

“博洛，不可妄議時政！”額林布忽沉下臉來。

“好，那我就議家政！”博洛有些著惱的樣子，“往年我生辰，雖不在府中設(shè)宴，倒有好幾家的世家公子道賀吃酒，不醉不歸，也算熱鬧，今日門庭冷落，大哥哥可知為何？”

見額林布不語，博洛跳在地上，憤憤地道：“坊間傳聞，太爺抱老佛爺?shù)哪_，勾結(jié)榮祿，唯求榮華富貴，太爺與譚大人明明交好，卻極力反對新政，如此首鼠兩端，為世人不齒……”

“博洛！”額林布厲聲喝住他，不等再說話便咳嗽不止。

令儀忙丟下柳琴，上前送茶，輕輕替他捶著背：“大爺別惱，二叔也少說兩句，小輩兒的原不該在背地里這樣說老人家，難怪大爺生氣?！?/p>

“博洛造次，回去還要陪太太吃面，不擾大哥哥了?！辈┞逭f著轉(zhuǎn)身就走。

“大爺，二叔好歹是來請安的，還是……我去送送吧?！绷顑x拉著額林布的袖管，見他微微點頭，方追著博洛出去。

碧萱見狀，忙使外頭的小丫頭向外傳話：“請洛二爺?shù)纫坏龋竽棠逃性捳f?！?/p>

曲蓮應(yīng)了忙跑著去傳話。待令儀出了院門，博洛果真等在門口，一見令儀，滿心憤懣倒泄去一半。

“二叔今日生辰，總要開些心才好。我勸二叔一句，知己朋友不會因為太爺而不理你，那不知己的朋友不來也罷了?！绷顑x低頭道，“不為這點子小事生氣，我送送二叔?！?/p>

兩人并肩而行，得安和碧萱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走出幾步，博洛終究耐不住，悄聲問道：“大哥哥待你好嗎？”

令儀不語，只低頭走路，又行幾步，方緩緩開口：“是故仁不仁之辨，于其通與塞；通塞之本，惟其仁不仁，通者……”

“譚大人的《仁學(xué)》！”博洛大驚，不由停下腳步，直愣愣地看著令儀，“你竟然會背？”

令儀也停下腳步，抬起頭，目光直視博洛一雙漆黑的瞳仁，輕輕一笑，道：“那么多的字，我認(rèn)還認(rèn)不全，哪里就會背了？不過是每日為大爺讀書，偶爾記住一二句罷了?！?/p>

“大哥哥也看這書？”博洛似不能相信。

令儀微微一笑，云淡風(fēng)輕，轉(zhuǎn)而繼續(xù)前行：“不止大爺，那日給太爺請安，見太爺也在看這本書?！?/p>

博洛震驚地看著她，只見她轉(zhuǎn)身繼續(xù)走，幾步之后方道：“你們這里的事，我不懂，也不敢混說，但我在家時，我阿瑪也是常被同僚厭棄的，他們只嫌他一心經(jīng)營商道，都說他鉆營取利，實為小人?！?/p>

駿德官小言輕，被排擠得尤甚?？尚业氖牵E德并不惱，也不管別人議論，只一心做事，經(jīng)營的商號雖不是日進(jìn)斗金，卻也著實讓他這個六品小官過上一二品的日子。日子久了，連那些很瞧不上他的官員也不得不找他拆借些錢糧。所以，直到令儀出嫁，駿德在當(dāng)?shù)氐墓亠L(fēng)和人緣是一等一地好。

“我雖猜不出太爺反對新政的原因，”一陣寒風(fēng)吹來，令儀縮了縮衣領(lǐng)，“但我知道，若太爺支持新政，這會子，只怕咱們一家子早不知在哪里了?！?/p>

博洛低頭不語，見令儀有瑟瑟之態(tài)，忙脫下灰鼠毛的披風(fēng)將她裹住，攔在她前面，道：“外面風(fēng)冷，大嫂子回去吧。對了，還沒謝你的枕頭，只是針腳太過精細(xì)，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賤綾羅，且做那些東西？”

令儀再想不到他會這樣說，忙笑道：“針腳粗糙，好歹是一點子心意，你不嫌棄才好?！?/p>

那笑容落在博洛眼里，心中莫名抽痛，待要說什么，又不知該說什么，少不得找些話扯開：“你送我這樣好的禮物。下個月，我可要送你些什么好呢？若論起那些銀錢吃穿之物，終究又不是我的。若題字作畫，又實非我所擅長。”

令儀不解其意：“下月……”

博洛疑惑地看向令儀：“大嫂子生辰可不是下個月……”

“哦，是了?！绷顑x方想起庚帖上，她原是下個月生辰，心中不免苦笑，也不知多早晚才能真的變成“令儀”，見博洛仍看向她，目光滿是不解，忙道，“多謝二叔費心想著，小人家原該過這些沒要緊的日子，況你哥哥病著，也顧不上。我看你哥哥也該吃藥了，二叔慢走，恕我不能遠(yuǎn)送了?！?/p>

說著轉(zhuǎn)身便走，沒有兩步又轉(zhuǎn)回來，將披風(fēng)脫下塞進(jìn)博洛懷里轉(zhuǎn)身急走而去。

博洛抱著披風(fēng)，只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直至看不見，卻呆呆地望著東院的圍墻?！岸敳藕眯?，仔細(xì)著涼?！钡冒舱f著自顧從博洛手中接過披風(fēng)與他穿上，“我們回吧，只怕太太那里還等著爺一起吃面呢?！?/p>

“得安，你幾月里生辰？”博洛訥訥地問。

“六月里，奴才命不好，那大熱的天也不知急急地來做什么？”得安笑嘻嘻地回答。

“你說有沒有人會忘記自己的生辰？”博洛說著轉(zhuǎn)回身，默默走著。

“這個卻不好說，我是家生子，自落草就在咱府里，外面的人和事也并不知道許多?！钡冒埠鋈谎矍耙涣?，“對了，爺說的是馬廄里喂馬的傻柱子吧？他原有些癡傻，連自己的生辰也記不得?！?/p>

博洛忽然朝得安頭上狠狠彈一指甲：“別胡說，你才癡傻！”

“奴才是說那柱子癡傻！”

“你還說！”

比起博洛，令儀的“生辰”顯得格外隆重。許是因為她新婦進(jìn)門，婆家人不便薄待她。頭十來天起，長順派人送了可玩可用之物許多，又賞下金玉如意各一對。

維楨也送了上等東珠耳環(huán)一副、鏤金步搖一對，并一床五色絲線繡麒麟送子圖的錦被。博洛單送了架緙絲寒梅傲雪圖的桌屏，雖小巧，卻極精致。

令儀又不得不往各房里磕頭謝了賞。及至生辰當(dāng)天，長順請了一臺小戲，并雜耍在花園子里，還請了幾家近親，并不以慶生為名，只是一家人團(tuán)團(tuán)圍坐，吃酒說笑十分鬧熱。

唯有額林布略坐坐起身回房，令儀親扶了他回去，又服侍他脫去外衣，往床上歪著。

“家里原為你才這樣，你倒不好不去陪著?！鳖~林布已是渾身乏力，連說話似都沒有底氣。

“服侍了大爺便去。這些日子大爺略見好些，今兒怕是累著了才這樣。”令儀說著往桌上倒了盅茶，遞給額林布，小心覷著他的神色，“我瞧大爺有些不悅，有什么事嗎？”

額林布訕訕笑一下：“哪有什么事？你小人家兒不大，倒學(xué)起那察言觀色本事，只是你還差著火候?？烊グ?，這里有元冬伺候，你不必?fù)?dān)心?！?/p>

令儀又囑咐了那些小丫頭子，方離了額林布，往上房去。才行至院門，忽想起方才替額林布擦去額角的虛汗，竟把帕子忘在房里，轉(zhuǎn)回身去拿。

白蘇掀了簾子，令儀才走近兩步，遙搖地看見額林布歪在暖閣出神，再要進(jìn)去，卻只見他手里分明拿著一支鑲了紅寶石的金釵，他神情寂寥落寞，似無有限哀傷，凝望金釵許久，忽將金釵緊緊捂于胸口，眉頭緊皺，緩緩閉上眼睛。元冬卻似司空見慣一般，只默默站在一旁并不說話。

令儀心頭猛地一緊，也想不起取帕子，忙忙地返身離開。碧萱見她急急地走出來，手里卻并沒有拿著帕子，方要問她，卻見她直直的從自己身邊走過，并沒停下，忙跟了上去。

此刻，令儀心中百味陳雜，不由暗暗苦笑。她早該猜到，這樣的日子，額林布必定會想念他心尖上的那個人。盡管那個人背信棄義，寧可入宮為妾，也不愿與他同甘共苦，卻仍不能減去他的思念。這是要怎樣深刻的愛慕，才會如此念念不忘，甚至念得這樣辛苦。

一顆清淚不知不覺便滑下來，令儀自己尚不知覺，倒把碧萱嚇了一跳：“姑娘這是怎么了？好好的日子怎么哭了？”

令儀這才驚覺，忙要拭淚，才發(fā)現(xiàn)帕子并未帶出來。她本不是一個精細(xì)的人，隨手就要抓月白的衣領(lǐng)子去擦，眼前忽多了一條海水綠繡細(xì)碎花瓣的帕子。

令儀抬頭一看，卻是博洛一臉狐疑地看著她。

“這是怎么說？”博洛湊近她身邊，細(xì)細(xì)看她的臉，低聲問。

令儀慌忙接過帕子，欲要急急地拭淚，又怕弄花了妝容，極不順手，碧萱才要上前幫忙，卻是博洛先搶過帕子，一點一點為她沾下眼淚：“再哭就要回房補妝了，大哥哥問起來，你要怎么說？”

令儀沒想到博洛會有此舉，僵在原地，絲毫不敢動彈。倒是碧萱上前兩步，隔開了兩個人：“姑娘今日生辰，想起家人難免心酸，并不要緊。二爺怎么逃席出來了？快回去吧，仔細(xì)讓他們拿住，罰你酒?！?/p>

“原是出來略散散，就要回去的。正好我陪大嫂子回去吧。太太那邊怕是也等急了?！辈┞逭f著便朝花園子走去，只是步子略慢，似怕令儀跟不上。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令儀喃喃自語。

“你說什么？”博洛轉(zhuǎn)頭看向她。令儀忽朝博洛凄然一笑，不再言語。

園子里仍舊熱鬧，女眷們已吃畢飯，洗了手，安坐著聽?wèi)?，家下爺們兒自尋了另一處吃酒劃拳，并看那些雜耍。

博洛混在女眷之中，說笑一陣，要了戲折子，非要聽一出《游園》。維楨早因為長順多疼長孫婦而心中不自在，見兒子要聽?wèi)?，自然要順?biāo)囊狻?/p>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濺……”

大戲班子并不往關(guān)外走，眼前這昆班小戲兒在海龍府也算是好的了。寧古塔更少有這樣的鏗鏘之聲，所以令儀并不常聽?wèi)颍F(xiàn)下細(xì)細(xì)咀嚼那唱詞，不覺便聽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