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之訝然。的確湊巧得，這延壽宮筵那日恰恰就是自己的十七生辰。

她想了想，道：“無妨，邀去宮筵的人何其多，也不差叔父一人。”

戚氏卻笑，“女君可不知，此次宮筵不同以往，京中為官者，秩比六百石才得邀。主公正在此列?！?/p>

馥之聞言，微微沉吟。

自來到京中，常有人來邀叔父宴飲。但叔父身體不好，又不喜喧囂，多是婉拒。然而，此次太后所邀，只怕叔父推卻不得。思索一會(huì)，馥之苦笑，她多半也是要去的，叔父既不在，難道自己一人留在家中過生辰？

“十五距今還有多日，到時(shí)再說不遲?！别ブ馈?/p>

戚氏頷首，卻又嘆氣搖頭，一邊將收拾好的衣箱闔上，一邊說：“宜春亭會(huì)才過不久，太后又辦延壽宮筵。老婦見京中士族多豪奢，原以為皇家一向倡節(jié)儉，當(dāng)是不同，如今看來，卻是一樣鋪張?！?/p>

馥之笑笑，與她閑聊幾句，見天色不早，各去歇息不提。

“秩比六百石，庶族之家，十之八九都去不得了?！毙掳埠罡校掳埠罡]寬將手中的紙?zhí)催^，淡笑置于案上。

一旁，大長公主坐在胡床上，一名侍婢站在身后輕輕揉肩。聞得此言，她微微睜開眼睛。

“豈不正好?！贝箝L公主拿起旁邊小幾上的茶盞，輕抿一口，微笑，“這般好事，近來可是少有。”

竇寬看看大長公主，微微頷首。

年初以來，皇帝選后的傳言再起，太后這次延壽宮筵，便著實(shí)來得耐人尋味。

說來，皇帝做太子時(shí)，本有太子妃竇氏，正是竇寬的侄女。不料，在太子即位的前一年，竇妃病逝了。當(dāng)時(shí)，先帝亦是身染重疾，太子無暇其他，便任由太子妃之位空著。而登極之后，朝臣多次進(jìn)言立后，皇帝卻以初立未定為由一再拖延。

這般狀況于竇氏而言，實(shí)為棘手。當(dāng)年隨竇妃逝去，竇氏曾陸續(xù)送了幾名女子入太子府，原指望她們之中有人得寵或誕下子嗣，借著先太子妃的名頭，后位得來并非難事。不想直到現(xiàn)在，其中兩人已成為了夫人，皇帝卻仍絕口不談立后。

想到這些，竇寬心中便是一陣惱火。

立后定坤，道理誰人不曉。后宮無主，太后便是尊長，皇帝既不熱心，太后本該出面主持，誰知她竟也不加干涉?；实凼呛涡乃?，尚須揣摩；而太后是何心思，竇寬卻心知肚明。

太后母家郭氏，河內(nèi)郡豪族。本朝以來，出過兩位丞相，一位皇后，而現(xiàn)在的御史大夫郭淮亦出身郭氏。當(dāng)年先帝為太子選妃之時(shí)，郭后曾一心薦入族中女子，但先帝未遂她心愿，終定下竇氏。竇寬明白，郭后一直心有不甘，如今做了太后，當(dāng)然不肯再相與。

去年征西羯大捷，胡患平定，立后又被重提。與以往不同，皇帝即位已滿三年，此事卻是再推脫不得了。這延壽宮筵，太后是何主意，明眼人一看便知。

大長公主見竇寬神色，知道他心中所想，揮手讓侍婢退下。

“讓阿蕎同去吧?！逼蹋従彽?。

竇寬聞言，將目光投來，“阿蕎？”竇寬早年喪妻，留下二子一女，阿蕎便是那女兒，今年將滿十四。

他想了想，搖頭，“罷了。太后豈使我等遂愿。”

“那可未必。”大長公主卻神清氣定，放下茶盞，向竇寬淺淺一笑，“不過是個(gè)宮筵。夫君且看，她可做主的，除了這宮筵還剩什么?！?/p>

溫容自太常卿府中宴飲歸來，回到府中，已有些酒醺之氣。

他由家人攙扶著，一路走進(jìn)寢室，里面的侍婢見狀，忙過來把他接住。

“我未醉！都出去！”溫容卻將她們揮開，腳步跌撞，一下臥倒在錦榻之上。

侍婢們知道他醉后的脾氣，皆面面相覷。

“又醉了？”這時(shí)，溫容的妻子曾氏來了，神色擔(dān)憂地走進(jìn)門。

侍婢們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低頭退到一邊。

曾氏走到榻前，看看俯臥著一動(dòng)不動(dòng)的溫容，伸手過去，柔聲道：“夫君......”

“我未醉！”還未碰到，溫容卻突然將手一揮，口里嘟囔著說。

曾氏收住手，見他又是這副模樣，滿臉無奈。

正猶豫，門外忽然傳來家人低低的告禮聲。只聽環(huán)佩輕響，一個(gè)婀娜的身影已出現(xiàn)在門前。

“妾拜見夫人。”溫容新納的妾侍傅氏款款走來，向曾氏一禮，身上幽香隨著微熏的夜風(fēng)，俄而盈盈滿室。

曾氏面色冷淡，睨睨她，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這個(gè)傅氏是溫容兩月前在章臺(tái)街帶回來的，生得一副妖媚的顏色。溫容自從得了她，夜夜不離，更是喜好上了宴樂交游，

曾氏以節(jié)制修身之理勸過溫容幾次，溫容卻不僅不聽勸告，反對(duì)她冷淡了許多。舅姑不在家中，曾氏又一向?qū)Ψ蚓槒?，遇到這般事情，碰了幾次壁之后便怯了。心中雖深恨傅氏媚惑溫容，卻不能拿她怎樣。

傅氏見慣了曾氏的厭惡之色，不以為忤，自起了身，斂容低眉站到一旁。

“阿嬋來了？”榻上，溫容迷迷糊糊地問了聲。

曾氏看看他，面色雖不豫，片刻，卻還是站起身來。

“好生侍候?！彼貙?duì)傅氏道。眼下狀況，只有她能應(yīng)付，再不喜也只得暗暗將氣忍下。

“是?！备凳瞎Ь匆欢Y，聲音柔柔。

曾氏看也不看她，帶著隨侍徑自地出去了。

室中家人紛紛退走，傅氏看看兩旁的侍婢，揮揮手，她們也應(yīng)諾退下了。門闔上，只剩傅氏和榻上的溫容。

傅氏移步上前，在方才曾氏坐著的地方坐下，看向溫容，伸手拍拍他的肩頭。

溫容一動(dòng)不動(dòng)。

傅氏輕笑，以袖掩口，“莫不是藥發(fā)了......”話音未落，溫容突然翻過來，傅氏驚呼一聲，已被溫容一把攬倒。

溫容面上仍有酒醉之色，卻不見半點(diǎn)迷糊。他將傅氏壓倒在身下，神色帶著亢奮，手揉捏地探入她的衣襟下，大力地扯開她的衣帶。

傅氏雙頰桃紅，嬌喘連連，順勢伸手勾住他的脖頸，卻在他耳旁呢喃：“容郎可聽說了帝陵之事？”

溫容的動(dòng)作忽而一緩，抬起頭來。

傅氏看著他，眉目間帶笑含嗔。

溫容笑笑，伸手勾勾她的下巴，看著她的嘴唇，“你聽到了甚？”

傅氏嬌笑，不緊不慢地伸手為他寬衣，聲音柔媚，“現(xiàn)今誰人不曉，上黨溫唯出黃金百斤，為穆皇帝添享殿，今上允其子溫栩謁陵呢。”

溫容瞇瞇眼，笑而不語。

傅氏望著他，心中念頭轉(zhuǎn)了轉(zhuǎn)，緊問：“容郎莫非真讓他來？”話剛出口，傅氏身上被狠狠一捏，她痛呼出聲。

“便讓他來，又能怎樣?！睖厝菀а赖?，笑意更深，目光卻冷芒乍現(xiàn)。

馥之得了叔父的吩咐，翌日一早，到顧府去察看顧銑病情。

不想，待家人入內(nèi)通報(bào)，出來的卻是顧昀。他走下階，向站在車旁的馥之一禮，“女君?！?/p>

馥之微訝地望著他，片刻，還禮道：“君侯。”細(xì)論起來，這還是兩人在京城里頭一次單獨(dú)見禮，雖彼此并不算陌生，稱呼上卻起了些微妙的變化。

兩人心照不宣。顧昀看著馥之，聲音平和地說：“我叔父正在宅中。”

馥之道：“如此，還煩君侯引路?！?/p>

顧昀頷首，“女君請(qǐng)?！闭f著，轉(zhuǎn)身向門內(nèi)走去。

馥之看著他的背影，片刻，躡起裙裾跟上。

從側(cè)門入內(nèi)，只見面前是一條長長的廡廊，曲折回轉(zhuǎn)，庭院樹木亭亭如蓋，花草葳蕤芬芳。

馥之上次來走的并不是這里，只覺幽靜雅致，隔著幕離，將目光將四周景色細(xì)細(xì)欣賞。再看向面前，顧昀一身素凈常服，將俊朗的儀表襯得愈加利落齊整。

“府上園景甚好?！边^了會(huì)，馥之道。

顧昀回頭看看她，唇邊漾起些淡淡的笑意，道：“我叔父好園，府中所植花木，皆經(jīng)其手?！?/p>

馥之愣了愣，片刻，頷首，“如此?！痹偻蛞慌裕闹胁挥捎X得有趣。誰能想到那戰(zhàn)功顯赫的當(dāng)朝大司馬，竟有這等閑情。

幾句話之間，兩人起初的拘束消失了許多。顧昀沒有再說園木，卻道：“自從叔父服下女君的藥，已好轉(zhuǎn)許多。”

馥之聞言，心底一陣寬慰，笑了笑。想起兩日來在家中，叔父總向自己問起顧銑的病況，這下他可該安心了。

“大司馬自有吉相?！别ブ?。

顧昀看著馥之，沒有說話，片刻，將視線移開，望向前方。

游廊在曲折，經(jīng)過一處水榭，沒多久，一處樓閣出現(xiàn)在庭院之中。

顧昀帶著馥之徑自走到樓閣之前，馥之解下頭上的幕離，交給同來的侍婢，隨顧昀入內(nèi)。

樓閣臨著水池，四面窗格敞開，踏入其中，只覺連日的溽熱一掃而空。顧昀回頭，恰涼風(fēng)拂過，馥之低綰的發(fā)間，幾顆珍珠綴作步搖，與頸間肌膚瑩潔相映。

“女君來了。”這時(shí)，顧銑慈祥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觥?/p>

顧昀不及回頭，馥之卻已走過去，向案前的顧銑一禮，“馥之見過大司馬?！?/p>

顧銑笑容滿面，攏攏身上的薄氅，放下手中書冊(cè)，招呼二人到席上坐下。

“叔父今日遣馥之來探大司馬，不知大司馬可仍有不適？”馥之在下首坐定，向顧銑問道。

顧銑微笑，道：“兩日來，某已覺舒適許多，痰咳亦無之前劇烈。”

馥之頷首，在座上將他細(xì)觀，只見精神飽滿，面色也較那日紅潤許多，的確有所好轉(zhuǎn)。

“可否賜脈一觀？”馥之問。

顧銑點(diǎn)頭，“勞煩女君?！闭f著，將手伸出。

馥之起身，坐到他跟前，略略一禮，為他把脈。

池上的涼風(fēng)自窗格中緩緩沁入，攪起案旁香爐中的輕煙，香氣裊裊地四散開去。

顧銑靜靜地倚著榻，面前，馥之專心地看著指間，眼瞼微垂，修長的眉下，睫如蟬翼，將漆亮的雙眸稍稍遮去。

恰如當(dāng)年。那女子低頭將玉璜上的絲絳細(xì)細(xì)結(jié)上，過了會(huì)，抬起頭來，臉上展露出笑容，得意地舉起玉璜，說：“好了......”

顧銑忽而有些失神。

馥之平心靜氣，只覺指下，顧銑脈象甚為穩(wěn)當(dāng)，上次那股離亂之氣已消去了許多，確是大愈之象。她微笑抬頭，正要說話，卻發(fā)現(xiàn)面前的人一瞬不眨地看著自己，一訝。

顧銑自知失禮，忙笑笑，轉(zhuǎn)頭去，向顧昀道：“甫辰，吩咐家人多備膳食?！?/p>

顧昀應(yīng)下，正要起身，卻聽馥之說：“不必勞煩?！?/p>

他訝然回頭，只見馥之一臉歉意，對(duì)顧銑道：“大司馬相留，馥之本不該辭。只是馥之稍后還須往別處，不能久留。”

顧昀面現(xiàn)詫色，掠過一絲失望。他卻未再強(qiáng)留，少頃，微笑頷首，“如此。”他看著馥之，忽又問：“我聽女君叔父說，女君愛草植之屬，曾多有研習(xí)？”

馥之微訝，道：“略曉一二?！?/p>

顧銑微笑，“我后園中有一桂樹，植已二十余載，年來甚不振，未知何故?？煞裾?qǐng)女君為某一觀？”

馥之望著顧銑，片刻，點(diǎn)頭，“自然可以?！?/p>

顧銑含笑，卻又轉(zhuǎn)向顧昀，道：“甫辰，叔父身體不便，煩帶女君前往?！?/p>

馥之隨著顧昀，又回到了來時(shí)的那片青翠的園林之中。游廊曲折延伸，走的卻是另一個(gè)方向。

“那桂樹就在前面?！鳖欔勒f。

馥之點(diǎn)頭，將目光向前面瞅瞅，顧昀個(gè)頭高出她許多，平視過去，只能看到他寬闊的脊背。

再看看身后，侍婢和家人都默默跟著，窸窣的腳步聲，愈加顯得周圍幽靜。

馥之望著游廊兩旁，只見花木繁茂依舊，參差錯(cuò)落，相益得彰。

心里不禁又是贊嘆。馥之的母親甄氏，當(dāng)年亦是好園，馥之小時(shí)候，家宅中的所有園地都像這般植滿花木，阿母常常帶著她去園中游玩，告訴她花木的名稱和擺置的學(xué)問，馥之至今仍然記得。如今見這顧宅園林，扶疏間自有條理，竟也合乎阿母過去所說的治園之道。

“這些花木擺置亦是大司馬之意？”馥之忍不住，開口向顧昀問道。

顧昀看看廊外，道：“正是?！?/p>

說話間，游廊回轉(zhuǎn)，前面忽而明亮。廊外，綠草如茵，翠竹幽蘭掩映環(huán)繞，一棵桂樹亭亭立在其間，足有四五丈高，枝葉繁茂如蓋。

顧昀停下步子，轉(zhuǎn)頭對(duì)馥之說：“這便是叔父所說桂樹。”

馥之頷首，望著那桂樹，走下游廊。

幾塊形狀各異的石板寥寥鋪在地上，形成一道小徑，面上已經(jīng)被蹋得平滑。昨夜里的一場雨，將天空洗得明凈。馥之走到桂樹下，抬起頭，陽光在枝葉間漏下，燦燦灼目。幾只黃鶯輕靈地跳在枝頭，聲音高低婉轉(zhuǎn)。

“此樹是我叔父年輕時(shí)所栽?！敝宦狀欔赖穆曇糇陨砗髠鱽?，緩緩道，“滿園花木之中，叔父最愛此木，多年來皆親自料理。”

馥之頷首，將桂樹觀察，只見枝葉茁壯。她挽袖伸手，想將頭頂?shù)囊恢X來細(xì)看，剛踮起腳，一只手卻伸過來，將那樹枝折下。

她轉(zhuǎn)頭，顧昀的臉近在咫尺，將葉間天光遮去了一角。碎金點(diǎn)點(diǎn)落在上面，將眉目映得明亮而深刻。馥之忽然覺得心中起了一陣不自然，接過那樹枝，將目光移開。

馥之低頭看手中的桂枝，只見葉片油綠，其中兩片卻生了些黃斑，葉面蜷起，果然是得了病的樣子。她再望望桂樹和地面，樹冠蔥郁，也并無多少落葉，幸而這病還不算嚴(yán)重。

“如何？”顧昀的聲音再傳來。

“只是些許枯病，無甚大礙?！别ブ蛩?，笑笑，道，“每日往土中添些豆粕，便會(huì)好轉(zhuǎn)?！?/p>

顧昀點(diǎn)頭。

馥之將視線轉(zhuǎn)向另一側(cè)梢頭，腳步稍稍移動(dòng)。陽光在樹葉間變幻，黃鶯撲騰飛起，穿梭如影。不遠(yuǎn)處，奉命等候在廊下從人正在閑聊，被一從綠竹擋住了身影。

“女君。”片刻，忽然又聞?lì)欔涝俣乳_口。

馥之望去，卻見顧昀將手伸來，掌中，一枚玉墜溫潤無瑕。

她愣了愣。

顧昀看著她，深眸與身后的天光閃耀相映，“女君相助，某沒齒難忘。如今叔父得救，此玉亦還于女君。”

馥之望著顧昀，目光又落到那玉上，少頃，伸手接過。微風(fēng)拂過發(fā)間，鶯啼清脆，她笑笑，“君侯客氣。”

顧昀注視著她，沒有言語。

這時(shí)，馥之瞥見廊下的侍婢正張望過來。她看看顧昀，片刻，道：“我還須往別處，先告辭。”

顧昀頷首，溫聲道：“我送女君出府?！?/p>

馥之未再言語，笑了笑，隨他離開桂樹下。

出府的路并不如來時(shí)長，游廊轉(zhuǎn)過兩處庭院，門口已出現(xiàn)在面前。

馬車已經(jīng)備好，馥之與顧昀相互一禮，由侍婢攙扶登車。幃簾放下的一瞬，馥之下意識(shí)地抬眼，只見顧昀仍站在門前，雙目望著這里。

馭者叱了一聲，馬車緩緩走起。馥之望著搖曳的錦簾，少頃，垂眸，那玉墜攥在手中，似乎仍帶著些陌生的溫?zé)帷?/p>

丞相長史何謖從署中回到家，下車便聽家人說幼妹何氏歸家來了，正在堂上見父親。

何謖頷首，一言不發(fā)地走進(jìn)宅中。

果不其然，還未到堂前，便聽到一陣嚶嚶的啼哭聲傳出來，正是何氏的聲音。

“......那廷尉到來，好生無禮......夫君就這么被押了去，仆從也不許帶......我要去探望......竟說什么我是犯人眷屬不得擅入......父親......”堂上，何氏坐在席上，嗚咽不已。

父親何愷端坐上首，面色發(fā)沉。

何氏的丈夫吳建，原任京兆尹，幾日前在朝堂上被指包庇豪族侵吞田產(chǎn)?；实郛?dāng)堂大怒，命御史大夫并廷尉署徹查。廷尉楊錚接下此案之后，即著手調(diào)查，短短幾天，吳建的包庇行徑便已證據(jù)確鑿，昨日，廷尉署派人來將吳建從家中帶走了。

“父親。”這時(shí)，何謖上堂，向何愷一禮。

“兄長也來了，今日之事，要為妹妹做主！”何氏見到何謖，精神一振。

何愷皺眉，“阿郁！”

何氏淚流滿面，捶席道：“女兒闔家受此大辱，定與那鄒平勢不兩立！”

何愷臉一繃，正欲說話，卻聽何謖道：“父親，今上此為，實(shí)欺我何氏太甚！”

只見他上前，沉聲道：“如今情勢父親也見到，今上坐由那些庶族小兒橫行，以致妹婿受欺。自前朝以降，何氏之門何曾受此欺辱？”

何愷聞言，眉毛倒豎地低斥一聲，“你住口！”

何謖卻愈加激憤，臉微微泛紅，“父親三朝元老，去年出征西羯立下大功，今上卻只加些虛號(hào)便教父親卸甲。豈不知當(dāng)初若無何氏，他王氏怎得天下......”

“豎子！”何謖話未說完，何愷猛地將手擊案，將兄妹兩人嚇了一跳。何愷怒氣沖沖地指著他，罵道：“豈敢出此無君無孝之言！”

何謖兄妹聽得此言，忙伏跪在地。

何愷怒目起身，一聲不出地拂袖而去。

“阿兄......”堂上，何氏見父親全然不理自己，委屈不已，求助地望著兄長。

何謖卻沒有看她，面色沉沉地盯著地面，目中利光漸聚。

烏云沉沉的壓在天邊，將黃昏的天色遮得更暗。風(fēng)中帶著些涼涼的雨氣，似正與與白日里積攢下潮悶鏖戰(zhàn)。

顧昀騎馬馳入城門，沿著大街往前。近午之時(shí)，他獨(dú)自騎馬去承光苑的鯨池查看羽林操練，看了幾式，覺得尚滿意，又回到京城里。

連日來，黃昏之后總開始下雨，連綿一夜。顧昀望望天，催了兩鞭，想趕在落雨前回府。

天色漸暗，京城的大街上，行人已經(jīng)漸少了，大道上空曠許多。顧昀一路向前，兩旁的官署民宅不斷向后退去。走了一段，路上出現(xiàn)了不少收市回家的商販，

東市就在不遠(yuǎn)，顧昀走到一處路口，眼睛瞄向那邊，似乎能望見極目處一片烏黑的宅鋪。坐騎腳步稍稍踟躕，顧昀收回視線，一打馬，往旁邊一處道路轉(zhuǎn)去。

沒走兩步，忽然，路邊一個(gè)熟悉的面孔落入眼中，顧昀猛地勒緊韁繩。

“君侯?！蹦怯蝹b兒打扮的年輕人見被他認(rèn)出，面上尷尬地站在路旁。

“曹遂？”顧昀策馬過去，目光將他上下打量，“你怎在此？”

曹遂訕笑，道：“四處走走?！?/p>

他是曹讓的親弟，去年做了昭陽宮衛(wèi)士，深得皇帝賞識(shí)，常護(hù)衛(wèi)皇帝左右。今日雖無朝會(huì)，曹遂此時(shí)卻該在宮城里才是。

顧昀疑惑地看著他，忽然，面色一寒。

“他在此？”顧昀緊盯著他，壓低聲音問。

曹遂神色一陣發(fā)虛，沒有說話，卻望向身后。

顧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果然，不遠(yuǎn)處，一個(gè)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xiàn)。

皇帝素冠錦衣，腰佩寶劍，站在一處店鋪的攤前，拿起擺放著的一只靛藍(lán)色琉璃盞看了看，頗有興味。旁邊，幾名衛(wèi)士扮作布衣游俠，三兩地站著，目光警覺。

店主人是個(gè)長相平凡的矮胖男子，卻生著一雙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看到皇帝，忙走過來。

見他手里拿著那琉璃盞，他嘿嘿一笑，“公子，這琉璃盞乃本店獨(dú)有，別處可尋不到呢?！?/p>

皇帝抬眼瞥瞥他，彎起唇角笑了笑。

店主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琉璃盞，對(duì)皇帝恭敬地說：“公子且看，這色澤，深靛如碧?！闭f著，將指頭敲敲盞沿，“其聲如磬?！彼靡獾匦?，“這等奇貨，走遍東市也只此一處。”

天邊吹來陣陣涼風(fēng)，隱有悶雷滾動(dòng)。

“不知賣幾錢？”皇帝望望天，神色平靜地問店主人。

店主人笑笑，伸出五個(gè)指頭，“五萬錢?！?/p>

皇帝揚(yáng)揚(yáng)眉毛。

“實(shí)不瞞公子，”店主人看著皇帝臉色，忙補(bǔ)充道：“小人這琉璃盞，來路可偏得緊?！彼纯粗車?，突然壓低聲音，“全京城除了此處，便只有皇宮里才有?！?/p>

“哦？”皇帝看看他。烏云里的雷聲更大了，路上經(jīng)過的商賈一陣喧嘩，都加快步子。周圍衛(wèi)士亦猶豫望來。

這時(shí)，皇帝瞅到一人正向這邊快步走來，眉間忽而一展，笑了笑，“甫辰！”

顧昀看到這里的正是皇帝，面色一沉。他沒心思打招呼，走過去，目光嚴(yán)厲地將皇帝身邊的衛(wèi)士狠狠一剜。

店主人看到顧昀，訝然。

皇帝卻不慌不忙，他轉(zhuǎn)向店主人，朝店里望望，“還有什么可看？”

店主人小心地瞥瞥顧昀，對(duì)皇帝愈加恭敬，“那要看公子想看什么，滇南的翡翠，大秦的珊瑚，無一不有......”

“天將有雨，請(qǐng)公子回府。”顧昀出聲打斷，向皇帝一揖。

皇帝瞥瞥他，心中沉吟。此番私自出行確是意氣之舉，他想看看沒了執(zhí)金吾在前開道的京城是什么樣子。如今看也看了，又被顧昀撞破，回宮也罷。

他笑笑，“便回去?！闭f完，轉(zhuǎn)身便要向幾步開外的車駕走去。

“公子，這琉璃盞......”店主人拿著琉璃盞，滿臉期盼地望著皇帝。

皇帝看看他，正要開口。這時(shí)，街面上突然傳來一陣銅鈴聲，望去，卻是一隊(duì)牲口販子吆喝地趕著一群牛和馬，匆匆朝這邊走來

牲畜渾身騷臭，又刮著陣風(fēng)，路人紛紛掩口。將經(jīng)過店鋪面前時(shí)，忽然，隊(duì)中的一頭牛斜斜地走了出來?；实鄣热丝吹们宄?，忙讓到一旁，只聽嘩的一聲，鋪上的貨物被牛撂倒，陶器琉璃砸碎一地。

“天爺！”店主人驚叫一聲，忙上前驅(qū)趕那牛。

“失禮失禮！”一個(gè)洪厚的聲音傳來，隊(duì)中領(lǐng)頭的牲口販子忙跑過來，把牛拉住。

店主人看著滿地狼藉，又急又怒，斥那販子，“你賠我！”

“是！是！”販子仍是賠笑，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中間，眼睛卻看向皇帝這邊。

皇帝在一旁看著他們的糾紛，興致勃勃。

顧昀卻隱約覺得不對(duì)勁，看向周圍，只見那牛馬隊(duì)里的其余商販一下都圍攏過來，手里拉著牲口，皇帝身邊的衛(wèi)士都快被擠散了。

顧昀眼角瞥到一人腰間寒光閃過，心中一凜，暴喝：“護(hù)駕！”

話剛出口，只見刃光乍起，商販們手中皆亮出明晃晃的長刀，朝皇帝一行人砍去。兩名衛(wèi)士措手不及，慘呼一聲倒在地上。

顧昀踢起面前的一塊木板擋住迎面而來的刀刃，抽出寶劍將一人砍翻，急忙向皇帝道：“陛下上車！”

皇帝也已經(jīng)持劍在手，卻毫無懼色，一劍結(jié)果掉側(cè)面撲來的兇徒。牛馬受驚地?fù)矶略谝黄?，將去路阻斷了。顧昀大喝一聲，用力帶開面前的牛，皇帝正欲回身，突然，旁邊一個(gè)身影撲來。

說時(shí)遲那時(shí)快，顧昀怒喝地將手中寶劍用力擲去，噗的一聲，刃穿血肉，卻是那店主人一聲大叫，圓睜著雙目橫死在地上，手中握著一把烏亮的短刀。

顧昀和皇帝皆是一驚，歹徒與衛(wèi)士仍然纏斗，顧昀伸出手，猛然使勁，將面前一頭牛生生推開。牛吃力，回頭將犄角抵來，顧昀腰背上一陣劇痛。

“陛下！”他向皇帝大喝一聲。

皇帝借著空隙迅速出去，翻身登車。

顧昀再不理會(huì)許多，奔到馭者位置上坐下，將鞭子狠狠一抽，馬車發(fā)力向前馳去。

車輪飛馳，路上行人急急避讓，廝殺叫囂的聲音一下被拋在了后面。

“陛下無事否？”顧昀趕著車，向皇帝問道。

身后卻沒有聲音。

顧昀回頭，皇帝坐在車上，卻面色蒼白，雙唇緊咬，冷汗已浸濕了雙頰。他的眼睛強(qiáng)睜著，卻黯然無光，右手緊緊地握在左臂上，指縫間，血液隱隱發(fā)黑。

顧昀心中一寒。他急忙回頭，思緒紛亂間，往見東市街口近在咫尺。

一個(gè)念頭劃過過心中，倏而明亮。

他暴叱一聲，將韁繩偏轉(zhuǎn)方向，馬車直直朝東市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