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嬰茀·棠棣之華

1.爭標

“這話官家問過臣妾許多次了?！眿肫呎f，語調(diào)依然溫和如故。

趙構(gòu)一怔，失笑道：“是，朕是問過你多次，也聽過你無數(shù)次的解釋，可不知為何總是記不住，如今又拿來問你?！?/p>

嬰茀輕嘆道：“官家是太關(guān)心帝姬，始終覺得帝姬當初沒能逃出來是莫大的遺憾，因此一再想起這個問題?！?/p>

趙構(gòu)無言，須臾舉目望著遠處的絳萼閣，說：“你覺不覺得她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三年多的時間，竟把她變成了另一個人?！?/p>

嬰茀默默凝視著他，暫時沒回答他的問題。眼前的男人陰郁而消沉，經(jīng)年沉積下來的數(shù)重悲劇的陰影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中，再由他幽深的雙眸映射而出，看得她止不住地覺得悲哀。

若不是幾年來與你朝夕相處，我必也不會認為你還是曾經(jīng)的你。她想。立在臨安的夜雨里，她忽然很懷念當年汴京的和暖陽光，以及浴著陽光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的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

吳嬰茀生于汴京一個普通、甚至趨于貧寒的家庭里。嬰茀這個名字也是后來才取的，她那沒什么學問的父母本來給她取的名字叫“彩云”。她父親吳近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市民，做著份收入微薄的小工，偏還要養(yǎng)活子女成群的一大家子，所以一早就把嬰茀的幾個姐姐嫁的嫁、賣的賣，全都打發(fā)了出去。嬰茀十二歲那年，吳近本來已跟一戶人家談好了價錢，要把嬰茀賣掉，但后來聽說皇宮派人出來選宮女，蹲下來琢磨盤算了半天，覺著把女兒送入宮也許是個放長線釣大魚的好機會：雖說現(xiàn)在得到的錢不如賣給富裕人家的多，但若女兒入宮，興許以后能得皇上寵幸那不就發(fā)了？退一步說，即使皇上看不上她，能釣到一位皇子也是好的，如果不行再退一步，哪天主子一高興，把她賜給一位大官大將軍做妾也是好的。

于是吳近把嬰茀叫出來，命她收拾干凈些，便帶著她去應(yīng)選去了。

嬰茀天生姿容秀麗，當時雖未讀過什么書，但性情好，溫順識禮，因此順利入選。入宮之后又小心謹慎地做好一切安排給她的事，十分勤快又不多話，皇后閣中押班看出她乖巧，不久后便調(diào)她去服侍鄭皇后。

平日服侍皇后一人的就有數(shù)十名宮女。嬰茀很快發(fā)現(xiàn)，閑暇之時這些年輕女孩最愛談?wù)摰木褪腔实圳w佶的那大大小小幾十位皇子，因皇子們經(jīng)常來向皇后請安的關(guān)系，她們見到他們的機會也比別處的宮女的多，私下聚在一起評價討論他們的風姿氣質(zhì)便成了她們的一大樂趣。

“肅王今日穿了件絳紗單袍，綰著銀絲唐巾，一雙緋羅靴上不著半點灰塵。來向皇后請安時是我替他通報的，當時他看著我微微一笑，還說了聲‘謝謝姑娘’……”

“肅王生得太過文弱，還是濟王好。昨日剛拜了清海軍節(jié)度使，穿著戎裝進延福宮向官家謝恩，當真英姿颯爽，儼然是位英武的小將軍……”

“可他只是掛個虛職，又沒真上陣打仗，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英武？而且濟王好像不愛讀書呢，上次跟景王一起見官家，官家要求他們當場填一闋詞，濟王想了半天也沒作出來，而景王轉(zhuǎn)眼便已填好三闋……”

“呵呵，若說文才哪位大王能跟鄆王比??！景王會作幾首詩詞不過是有一般文人的小聰明罷了，人家鄆王可是正經(jīng)科舉考出來的狀元呢！可惜官家為了避嫌改點了別人，不過鄆王也毫不介意，只一笑置之，完全視名利如浮云……”

“你這小妮子，成天把鄆王掛在嘴上，卻也沒見人家多看你一眼！”

“哼，他不看我，難道又看你了么？”

“我才不像你那么對人家抱有非分之想呢……再說再有才又能如何？將來接掌天下的還不是太子殿下！說起來眾皇子中還數(shù)太子殿下最為穩(wěn)重……”

“嘿，還是姐姐厲害，知道現(xiàn)在多接近太子將來便可以做皇帝娘子了……”

“哎呀呀，你們別爭了！聽說今天鄆王又花了幅花鳥畫，官家連聲稱贊，說畫得比他畫的還好呢……”

“是么？在哪里呀？我們能去看么？”

……

嬰茀便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終日聽著關(guān)于皇子們的瑣事和以他們?yōu)橹行牡臓巿?zhí)。被宮女們談?wù)撟疃嗟氖青i王趙楷，嬰茀未見到他之前便已借大家的描述勾勒出了他的大致形象：英俊非凡，才華出眾，精通畫藝，風度翩翩而開朗健談。有一個名字大家提得就很少：康王趙構(gòu)。嬰茀記得當時女孩們對他的印象是這樣：“倒是越長越帥氣，可就是不愛說話，也不太愛搭理人，不知道他成天在想些什么?！?/p>

宣和六年三月二十日，她終于見到了這兩位傳說中的皇子。

這天，趙佶按慣例駕幸皇家水景園林金明池中的臨水殿觀龍舟爭標，并賜宴百官。他帶了許多嬪妃同去，嬰茀也隨鄭皇后一同前往。

薰風微來，晴瀾始暖，臨水殿正面對著波光瀲滟的金明池，池中橫列有四艘彩船，上有許多禁衛(wèi)軍不斷演著百戲，如大旗、獅豹、掉刀、蠻牌、神鬼、雜劇等等。又有兩艘畫舫相伴在側(cè)，中有樂伎調(diào)琴吹笙，樂聲悠揚，透過紗幕蕩漾在青天碧水間。

看了一會兒船上彩樓上演的“水傀儡”戲后，又有兩艘豎著秋千架的畫船駛到了臨水殿前。船剛一停定，樂聲嘎然而止，卻見一翩翩公子笑吟吟地持著一玉笛自艙中揭簾而出。

他著一身飄逸輕緩的素袍，廣袖隨著頭上長長的發(fā)帶迎風而舞，那風像是被他的突然出現(xiàn)攪亂了似的掠得急促而紛繁，卻不曾影響到他啟步的從容和唇際笑意的閑雅。

他微笑著側(cè)首朝臨水殿中看來，立即引起珠簾后的女子一片或明或暗的驚呼：“啊，鄆王……”

嬰茀看清他面容后也微有一驚：俊美如斯的男子即便在皇室中也是少見的。

趙楷走到船邊，向臨水殿中的父皇深施一禮，然后又邁步走到船中部的秋千架側(cè)，昂然而立，引笛至唇邊，一陣清越的樂音轉(zhuǎn)瞬響起。

踏著樂聲，又一少年自艙中走出。他要比趙楷小好幾歲，看上去不過十六七，與言笑晏晏舉止瀟灑的趙楷全然不同，他的俊朗中仍帶有一絲淺淺的青澀，但雙唇緊抿，神情含著一抹超出他年齡的莊重與嚴肅，穿的也不是長袍，而是一身淡青窄袖勁裝。

面朝臨水殿行禮后，他抬足躍上秋千，然后隨著趙楷的笛聲蹴著秋千，穩(wěn)穩(wěn)蕩起。漸漸笛聲越來越激越，而秋千上的少年也越蹴越高，來回飛蕩于空中。樂聲漸入高潮，兩側(cè)畫舫上樂隊也隨之相和，眼見著那少年已蹴到身體與秋千的橫架差不多平行了，景象漸趨驚險，更引得殿中珠簾后的美人宮女們紛紛忘了禮儀爭相涌至門邊，以手撥珠簾以觀船上秋千。

此時突見那少年猛然自最高處騰空而起，棄秋千而出，在空中翻躍了兩個筋斗，最后擲身倒垂入水，淺淺激起一朵水花，很快化為漣漪蕩漾開來，水面復(fù)又歸于平靜。

宮人們齊聲喝彩，贊嘆之聲不絕于耳。鄭皇后也微笑著對趙佶說：“九哥什么時候?qū)W會了蹴水秋千？想是為此花了不少工夫罷，真是難為這孩子了?！?/p>

趙佶頷首而笑，顯得十分喜悅。

嬰茀在一旁聽著，才明白原來這位少年就是宮女姐姐們說過的那位“不愛說話”的九大王--康王趙構(gòu)。

隨后各色爭標的龍舟相繼駛出，湖上大小龍船、虎頭船、鰍魚船、飛魚船接踵而至。劃到臨水殿前時分成兩隊停靠在兩側(cè)，小龍船東西相向列于殿前，虎頭、飛魚等船則布在其后，呈兩陣之勢。靜待片刻后，有一人手持紅旗走至水殿前的水棚上，嬰茀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竟又是剛才見到的康王趙構(gòu)。

他此時已換了身捻金線的錦袍，腰扎金帶，映著陽光整個人都粲然生輝。還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只果斷地一揮旗，那些龍船便各自鳴鑼出陣，劃槳旋轉(zhuǎn)，一起排列為一圓陣。

“此陣名為‘旋羅’。”有聲音自側(cè)邊響起，嬰茀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說話的是趙楷。他不知什么時候進到殿中，正在向皇帝皇后解說龍舟陣型。感覺到嬰茀在看他，他便轉(zhuǎn)首坦然相視，那目光溫和而依舊含著笑意。嬰茀不覺飛霞撲面，忙又再舉目去看外面的龍舟。

只見趙構(gòu)又以紅旗作勢指揮，左右一揮，兩邊船隊立即散開，聚于兩邊，頃刻間又各自組成了圓陣。

“這叫‘海眼’?！壁w楷繼續(xù)說。

趙構(gòu)隨即舉旗于空中劃了個叉，兩船隊又散開列隊相互交插。

趙楷朗然笑道：“此謂之‘交頭’。”

接著趙構(gòu)再以旗相招，兩隊再次分列于臨水殿東西兩側(cè)。有一小舟軍校持一竿而出，竿上掛著錦彩銀碗之燈，插在接近臨水殿的水中以作標竿。趙構(gòu)待他插好后再度舉旗，決然揮下，兩船隊當即鳴鼓并進，爭相快駛，向標竿沖去。先到達者得標后自是喜不自禁，帶領(lǐng)著眾人朝臨水殿跪拜，山呼萬歲。然后同樣的儀式又在趙構(gòu)指揮下重演，如此三番才結(jié)束了這日的爭標活動。

爭標既罷，趙構(gòu)邁步進入殿中覲見父皇。趙佶龍顏大悅，對他與趙楷厚加賞賜，賜予他們金帛、貢品無數(shù)，而給予趙構(gòu)的略豐于趙楷。

趙構(gòu)下拜謝恩，之后起身歸座。在他抬頭的那一瞬，嬰茀覺察到了他目中已然點亮的傲然神采，和唇角轉(zhuǎn)瞬即逝的透露著自信訊息的淡淡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