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歸來，笑沐春風(fēng)

太子凌慕瑄那邊，群臣們早已坐立不安：“太子殿下，這六王爺真不一般！居然以退為進(jìn)，謀得出兵的權(quán)力，我們以前是小看他了……”

太子依舊在團(tuán)扇上描摹人像，頭也不抬地說道：“那就讓虎狼相爭，咱們坐收漁人之利。老六愛打仗就讓他打，那么強(qiáng)大的對手，看他吃了敗仗怎么收拾?！闭f罷，顧鏡自覽，團(tuán)扇上的人像，妖嬈的眉目，俊秀的五官，正是銅鏡中的自己。

湯王凌慕珣那邊，眾人更是寢食難安。

“王爺啊！早就讓您不要得罪六王爺。您看他以退為進(jìn)、以貪戀美色為名，謀得虎符，連老夫都不得不佩服！”

“殷王雖爭到了虎符，可是，這安義用兵如神，他豈是對手？如果兵敗，殷王必定失寵！”

“王爺，咱們不如趁早下手吧！”

諸如此類呼聲不斷，三王爺凌慕珣也只得說道：“那就只能早早將他了斷算了?！?/p>

陶蓁為貓兔子尋找藥渣時，見錦瑟除了為王爺煎藥，更是多煎了一份。陶蓁鼻子靈，聞了聞，知道這藥不是別的，卻是墮胎藥！

陶蓁急忙跪求說道：“王妃，王爺身體羸弱，好不容易才有一份骨血！千萬不要打掉！”

錦瑟卻是欲言又止，陶蓁忽地想起，一算日子，才知道這日期有異，頓時嚇得渾身直冒冷汗。

“可是，這樣太傷身體，您的身體剛好……”陶蓁依舊想扔掉那藥罐，錦瑟以跪相求。

正在這時候，一陣細(xì)細(xì)的車轍聲越來越近，只見銅雀推著凌慕辰而來。

凌慕辰斜了一眼藥罐，寒著一張俊臉說道：“小陶，把藥扔了。”

陶蓁便要端起來扔掉，錦瑟死死攔住。

“在等我這殘廢去扔嗎？”凌慕辰冷冷地說道。

陶蓁急忙去倒掉藥，貓兔子聞了聞藥渣，擰著黑溜溜的小鼻子直搖頭。

這天，凌慕辰足足將自己關(guān)在書房一整天。

銅雀端去他最愛吃的櫻桃，他一顆也未動；錦瑟勸他喝藥，只喝了幾口；晚棠幫他按摩腿，被他一記冰刀子眼嚇得噤了聲。

凌慕辰悶頭讀了一天兵書，直到雙腿開始抽搐，嚇壞了端參茶來的銅雀。錦瑟熟練地幫他按摩，更衣，擦洗，凌慕辰依舊是一言不發(fā)。錦瑟親手做了他愛吃的酒釀清蒸鴨腿肉喂他吃了幾口。他倚床說道：“銅雀，把本王剛讀的那部書拿來?！闭f著，繼續(xù)倚床埋首研讀兵法。

直到子時，凌慕辰通身乏了，錦瑟端來一盆精心浸泡了藥材的熱水，扶他坐了起來，跪在床頭幫他燙腳。凌慕辰先是一愣神，錦瑟在他手上寫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p>

凌慕辰腰部以下本無知覺，先是由著她按摩自己足底的穴位，待她探下身換另一只腳時，撫摸她脖頸上垂下的如瀑烏發(fā)。錦瑟雖是被冰得脖頸一抖，卻由著他。凌慕辰心下一酸，抽手說道：“起來。”

錦瑟正在按摩凌慕辰腳踝的手一頓，抬起水眸子望著凌慕辰，看到一張云霽霧散的俊顏。

“生下他來，他流著你的血，本王喜歡?！绷枘匠降馈?/p>

錦瑟連連搖頭，忙在凌慕辰手上寫道：“我想要咱們的孩子?！?/p>

凌慕辰沉沉地說道：“會有嗎？”

錦瑟垂下頭，將他雪白的褲腳挽起，開始按摩他瘦長的小腿。凌慕辰說道：“你連螞蟻都不舍得踩死，當(dāng)真舍得？生下他?！?/p>

錦瑟心道，這怕是兩人唯一的孩子，猶豫了一下，點頭。

于是，第二天凌慕辰帶新娶的王妃回娘家，順求安胎的方子。臨上馬車時，凌慕辰執(zhí)意要自己用手攀上馬車，卻用不上力，被端木玉舯罵了一頓，攙抱了上去。扭頭時，見陶蓁正站在遠(yuǎn)處難以自抑地大笑，待馬車走遠(yuǎn)時，玉舯狠狠地敲了陶蓁一記后腦勺。

王御醫(yī)中午做了花生豬腳、香菇燉雞、紅燒雞爪、鯉魚煲，炒山藥，參耆玉米排骨湯，飯后上來一套木瓜牛乳。

飯后，銅雀服侍凌慕辰午休。錦瑟陪王御醫(yī)聊家常，在父親手上寫道：“這些菜品都是養(yǎng)心滋補(bǔ)的，謝謝爹爹愛惜王爺?！?/p>

王御醫(yī)卻說道：“滋補(bǔ)養(yǎng)心？”

錦瑟點頭。

王御醫(yī)悄聲道：“這都是養(yǎng)顏的?！?/p>

錦瑟一愣，于是想起自己出嫁前的許多食譜都不外是這些，恍然大悟。

王御醫(yī)嘆息說道：“從小爹就把你往水蔥里調(diào)理，就是希望你能飛上枝頭當(dāng)鳳凰?；噬夏敲炊鄡鹤?，你卻偏偏喜歡上凌慕辰，可惜了我花容月貌的女兒?！?/p>

錦瑟急忙搖頭，寫道：“絕不可惜，慕辰人很好?！?/p>

“爹自小給他看病，也是看著他長大的，知他不像外界傳聞的那么軟弱；也知道縱然天下男人都垂涎你的美色，只有他才是真心疼你，所以才看好這門婚事。不過，你得記得，他終究不是太子，也不是皇上。你既然進(jìn)了皇家的門，有些事情就不必太較真?！卞\瑟忙抓住父親的手問：“爹爹是什么意思？”

王御醫(yī)望著自己家花壇里血紅的杜鵑，嘆息一聲。

這晚，凌慕辰回到府上，就命銅雀取出兩壇五十年的女兒紅送于端木玉舯。涼亭內(nèi)，玉舯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罢f吧，什么事？我不一定答應(yīng)啊?！?/p>

凌慕辰親自為玉舯斟了酒，舉過頭頂。

玉舯一把奪過白玉酒杯：“這是干什么？”

凌慕辰說道：“保護(hù)一個人?！?/p>

玉舯一口飲盡杯中酒，笑道：“讓我不去打仗，留在府里照看錦瑟嗎？”

凌慕辰再斟一杯，雙手遞給他：“我只信你?！?/p>

玉舯奪過酒壇，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恨聲說道：“瘸子，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我不是貪功，可這次你面對的是什么樣的敵人，難道你不清楚！你留我在府上，前線少一個中堅力量就少一分勝算，多一分兇險，你懂不！”

凌慕辰說道：“自然?！?/p>

然而，臨出征的前一天早上，便遇到了兇險。

清晨時，殷王府上有道士敲門，非要給凌慕辰獻(xiàn)上奇藥，說是可讓他一展雄姿。凌慕辰重賞了白銀千兩，卻一順手將那藥扔入了風(fēng)中。

銅雀忙問為什么。

凌慕辰說：“等等看。”

接過藥包，銅雀好奇地拿去喂烏雞。那只烏雞剛吞下去便栽倒在地，斷了氣。

銅雀驚得忙說道：“這……這是毒藥?。∫欢ㄊ侨鯛敻傻?！”

凌慕辰冷哼一聲，面色淡然如常。

“王爺，咱們這次能打贏嗎？”銅雀好奇地問。

凌慕辰將那手中軟劍輕輕一揮，烏雞雪白的羽毛在風(fēng)中盈落。

出征那天，昭曜天子將其送至城外，見兒子的至親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端木玉舯不在隊伍中，不禁眉心一擰。

京城外，遠(yuǎn)山蒼翠連綿。這一天，萬里無云。有山名瀾，一望絕頂，山頂不是尖峰，卻是蓮花狀的劈開成五瓣。漫山的綠樹迎著驕陽，不屈屹立，猶如鋼鐵般百折不撓的士兵。

凌慕辰瞭望山巔，深深地呼吸著瀾山下的清新空氣，被推上點將臺。

“辰兒，你是我昭曜王朝的驕傲，打敗一代梟雄哈丹巴特爾的元帥，是力挽狂瀾的曠世英才！朕相信，不管這次敵人多強(qiáng)大，你都會捷戰(zhàn)歸來！”凌宛天說著，將沉甸甸的青銅虎符交由凌慕辰。

他目送殘疾兒子被推下點將臺，再攙上馬車時，心揪了起來。

待大軍的隊伍走遠(yuǎn)，遠(yuǎn)遠(yuǎn)的，凌宛天望見一輛小巧的馬車，玉色的窗簾掀開，露出清麗的容顏，凌宛天凝望了許久，直到美人發(fā)覺，匆匆合上簾子。他又窺見了馬車旁馬上偉岸的端木玉舯，才掉轉(zhuǎn)馬頭。湯王強(qiáng)壓著笑，嘆息說道：“唉，六弟剛成親就打仗去了，可憐美人要苦守空房了?！?/p>

凌宛天狠狠地踢了那“的盧”白馬的肚子一腳，白馬受驚，飛馳出去。湯王也興奮地策馬揚(yáng)鞭跟上。太子欣賞著沿路的風(fēng)景，冷笑一聲。

凌慕辰的十萬人馬在出征的第六天晚上，就遭到了伏擊。先是營帳遭遇大火，一時間呼喊救火聲一片，霎時就煙霧大起，軍營大亂。

陶蓁急忙沖進(jìn)凌慕辰的營帳，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障眼法。銅雀、馬毅等人正與一干黑衣人誓死相搏。正坐在地上的凌慕辰也冷著臉揮舞軟劍，飛狐攀月，白翎躚鸞，煙斂云收。

那軟劍也果真如白狐，如白雀，化作一團(tuán)游刃的煙塵，將那些刺客一一刺于劍下。

只是，他的輪椅已被砍成兩截，遺落在一旁。

陶蓁吃力地砍殺，勉力突圍，邊大喊道：“保護(hù)元帥，有刺客！”

又有一部分近衛(wèi)軍涌入相搏。然這些刺客功夫?qū)嵲诟呱钅獪y，近衛(wèi)軍紛紛倒地，銅雀亦受重傷。陶蓁被一劍術(shù)了得的高手纏住，怎么也靠近不了凌慕辰。

眼前的這個刺客似乎是頭目，雖是蒙面，卻眼窩深陷，似乎不是中原人士。

陶蓁自離開滄溟山之后就沒有使出的招式，竟將對方的看家本事也逼了出來。呼啦一聲，地面上燃起一陣熊熊烈火。凌慕辰坐在氈毯上，一邊勉力揮軟劍迎戰(zhàn)，火舌卻已撲到他的廢腿上。

陶蓁一著急，竟將尚未練成的劍法“星沉海底”使出，又一招“雨過河源”意外將對手擊斃。又一個黑衣人撲上來，陶蓁一手迎戰(zhàn)，往凌慕辰身邊靠近著。眼看一劍刺向凌慕辰的脖頸，她急忙沖上前擋下。另一個黑衣人卻趁此空當(dāng)揮出一劍，直削向她的肩膀。

陶蓁不顧傷口，咬牙胡亂使出一套劍法，劍光于火勢之中，如涅槃之鳳。對方先是占上風(fēng)，后招架得吃緊。

“王爺我來了！”

陶蓁終于得以接近凌慕辰，凝聚出一股劍氣，浴火之鳳也跟著飛將過來。

凌慕辰勉力使出一招，背后被陶蓁死死守護(hù)住。然而她戰(zhàn)得太久，新劍法又太耗精力，體力亦是越來越弱下去，一個躲避不及，刺客頭目的劍直刺她喉嚨。

陶蓁本以為此命休矣，緊閉雙目。不遠(yuǎn)處，仙去的師叔已在沖她微笑，一邊虛弱地咳嗽……

正在此時，忽有一條靈蛇般的利器從眼前蜿蜒穿過，擋下了那一劍。

凌慕辰的白靈軟劍。

他承受下這一劍后，體力衰弱，粗喘著，手微微地抖起來。

陶蓁心頭微微一熱，運(yùn)起一股劍氣，讓其化作浴火的鳳凰在營帳中盤旋，將那頭目的右胳膊大卸下來。頭目卻大笑一聲，左臂仍舊強(qiáng)悍有力地使著狠招。

陶蓁招式漸漸雜亂，左臂被砍了一劍，右肩頭也吃了一記利刃。

正在這時候，刷地一團(tuán)黑芒閃過，對方的劍竟在一瞬間被擊成兩截！

陶蓁還未看清來人時，黑風(fēng)竄過去，營帳內(nèi)的黑衣人竟少了一半。

“殿下，阿信回來遲了！”

聲音溫潤好聽，如花間的春風(fēng)，如雨后的春露，聽起來，像是位翩翩的弱冠少年。

少年仗劍而舞，內(nèi)力深厚，功夫竟不在端木玉舯之下！利索的身法，極快的劍招，絕頂?shù)妮p功，讓他如一陣疾風(fēng)般伶俐。

“端木玉信？”為首的刺客說道。

“正是在下！”端木玉信一劍下去，刺客頭目血濺一地。將身上的黑披風(fēng)揭開，露出一身藕色的衣裳，裹著修長的身軀。他一揮長腿，又一名黑衣人飛往空中。

陶蓁忍不住暗暗驚嘆，強(qiáng)忍著肩膀的疼痛，揮刀繼續(xù)與凌慕辰一起迎戰(zhàn)。

一干黑衣人直奔凌慕辰而來。那端木玉信不慌不忙地迎戰(zhàn)，同陶蓁、馬毅等人一起將凌慕辰圍成一道密不透風(fēng)的鋼鐵城墻。端木玉信好生敏捷，像是一襲閃電似的飄飛起來，東閃一陣，西閃一陣。劍絲繚亂之際，黑衣人紛紛倒下，眾人終于松了一口氣。

“啊，有毒蛇！”

忽然，周圍傳來幾聲慘叫，數(shù)個侍衛(wèi)應(yīng)聲倒下。原來，竟是從四面八方涌來花花綠綠的毒蛇！群蛇狂舞，自遠(yuǎn)處飛撲向眾人，陶蓁忙揮劍狂砍。

“姑娘，不必的?！?/p>

端木玉信沖她微微一笑，從腰間摸出一支黑玉簫，徐徐地吹起。群蛇的身體便慢慢在空中鼓脹起來。簫聲轉(zhuǎn)急時，蛇身迅速脹成蹴鞠的皮球一般。

“轟”的一聲，端木玉信將內(nèi)力強(qiáng)勢運(yùn)入，萬蛇齊齊爆為碎片。

周圍終于歸于平靜，端木玉信在靜靜地微笑。他單膝跪地，說道：“殿下，阿信學(xué)成回來，以后再也不走了！”

正在這時候，轟隆一聲雷響，蒼天忽降甘霖，這場大雨竟生生地將五萬人的著火營帳救了下來。

端木玉信笑道：“真乃天助殿下啊！”

“回來就好。阿信，背本帥出去。”凌慕辰道。

只見這少年劍眉星目，身材修長高大，眉宇間儒雅畢現(xiàn)，卻不失英氣，高挺的鼻梁，與端木玉舯倒有幾分相似，卻比端木玉舯俊秀細(xì)致了許多。況那笑容溫暖明朗，如春日的海。

“長成大人了?！绷枘匠椒谏倌瓯成系?。

“蒙殿下的厚愛。十年來，阿信從不忘王爺?shù)亩髑楹徒陶d?！焙谝律倌晷Φ?，溫柔的瞳子，在見到黃衫少女的那一刻，笑成花。

“殿下，這位姑娘是？”他不由地問道。

“陶蓁?！绷枘匠降馈?/p>

端木玉信背著凌慕辰出營帳查看了一番之后，又背回到躺椅上。黃衫少女用沾滿了血污的小手替凌慕辰在小腿上涂燙傷藥。未染腥血之處，白皙可愛。

黃衫少女抬起頭來，露一口俏皮的小牙，她叫什么？陶蓁嗎？端木玉信不由想起了《詩經(jīng)》的名句：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凌慕辰蒼白的腿上燙出一排小水泡，與陶蓁潔白紅潤的脖頸，形成鮮明的對比。

端木玉信瞥見她胳膊處的劍傷，說道：“陶姑娘，玉信馬不停蹄地從楓山趕來，沒想到還是差點誤事，辜負(fù)了殿下的信任和哥哥的囑托?！?/p>

凌慕辰卻說道：“起來，你的兩個哥以你為榮?！?/p>

陶蓁方知這溫潤少年是端木玉舯的親弟弟。端木玉舯和端木玉信本是孤兒，凌慕辰一直擔(dān)負(fù)著兩人兄長的責(zé)任，不吝人才物資地培養(yǎng)兄弟倆，因此這端木玉信對凌慕辰的信任不亞于自己的親哥哥。

“多謝殿下抬愛?！鄙ひ羧缟介g的清泉擊打巖石。

端木玉信起身，卻聽到凌慕辰一聲令下，聲冷如剛：“驃騎將軍，叫本帥大將軍?！?/p>

陶蓁見凌慕辰這就封了將，知殿下是要發(fā)軍令了。只聽他說道：“三王爺給咱們上了一課。本帥給你八千人，命你一個時辰之后，帶兩千人馬抄近道以火偷襲敵營，借火勢先亂其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末將遵命！”這端木玉信便得令雷厲地出發(fā)，走前瞅了陶蓁一眼，面色微紅，“陶蓁姑娘……你的肩膀在流血。”

陶蓁忙至另一間營帳胡亂地包扎了一下。歸來時，只見凌慕辰蒼白的唇已泛了紫。他粗聲喘息，呼吸急促，她忙推拿撫摸著他的左胸口。待到他平息下來時，她小臉一紅，轉(zhuǎn)身將自己的傷口包扎了，疼得齜牙咧嘴。

凌慕辰隨身帶的兩個侍女已死于非命，陶蓁只得代之，忍痛幫昏迷的銅雀包好傷口，開始按錦瑟叮嚀的法子按摩凌慕辰冰冷的雙腿。按了一陣，又開始按摩他冰涼的手指，直到他眉心舒展時，方才松了一口氣，臉上頓時紅如熟桃。

“車騎將軍?！绷枘匠接朴妻D(zhuǎn)醒時，疲憊地說道。

陶蓁忙說道：“末將在?！?/p>

見他面色煞白，陶蓁鼻子一酸，放下凌慕辰的手指，說道：“王妃走前再三叮嚀，如果你身邊的人不在，就讓我照顧你?！?/p>

“不需要?！绷枘匠矫鏌o表情地說道。

陶蓁噘嘴說道：“當(dāng)然需要。不然，你有本事跳下來趕我走?。俊?/p>

凌慕辰氣得拋出一記冰刀子眼。

端木玉信的精兵夜行不輟地趕到叛軍營帳時，在黎明前最暗的時分命人油浸了麻繩，將營帳包圍，放烈火燒營。叛軍果然亂成一片。端木玉信趁亂將十萬人馬收拾了大半。

天亮之后，凌慕辰命大軍順大路前行，端木玉信的兩千精騎從側(cè)翼支援，一連拿下四座城，在順城扎營休息。叛軍知此次掛帥的王爺雖然雙腿癱瘓，卻曾戰(zhàn)勝過草原的哈丹巴特爾，士氣又弱了些，躲在城中再也不迎戰(zhàn)。

“那就罵戰(zhàn)?！碧蛰枵f，“王爺咱們可以明里罵戰(zhàn)，暗中修橋呀?！?/p>

馬毅搖頭：“主意不錯，但是修橋的目標(biāo)太明顯，不如我們讓城中的百姓多做些瓦罐，過江打過去吧！”

端木玉信卻笑得皓齒鮮明：“殿下，或許咱們可以采取水攻?！?/p>

端木玉信從叛軍本就不寬裕的糧草所在地?fù)尳倭伺Ｑ?，犒賞將士。之后，無事可做時，他親手打制了一輛精巧的輪椅給凌慕辰，還精挑細(xì)選了幾名城中女子為慕辰當(dāng)侍女。閑暇時候，便往陶蓁那邊光顧。

陶蓁則是時不時地帶著一堆大嗓門兒兵罵戰(zhàn)，閑下來就在城中四處尋訪名匠，并趁夜深人靜時候爬上千年楠樹砍枝節(jié)，然后自己在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馗苫?，擺的滿地都是木材器具。

正值端午佳節(jié)，順城家家戶戶包粽子，喝雄黃酒，交換新茶。端木玉信從城中買來蛋黃肉粽、棗子粽、糯米雞、麥芽糖。陶蓁道了一聲謝，三兩口將粽子吃掉，糯米雞吃下大半。

端木玉信拍著她的肩膀問：“小陶，殿下不是有輪椅了嗎？”

陶蓁一邊鑿木，一邊回答：“你打造的輪椅精巧結(jié)實，可是王爺身體孱弱，我打算給他打造一個躺椅?！?/p>

端木玉信神色一黯，卻溫潤而笑：“可是，你的手藝不怎么樣，我來幫你吧?！?/p>

端木玉信說著，默默地奪過木料，用漂亮的大手當(dāng)斧頭劈木材，修長手指走過一處，木頭的表面平整。刨子搓過，唑子鑿孔之處，平滑細(xì)致，再以鋸子開料和切斷，咬著魯班尺丈量，黑亮的頭發(fā)上木花片片，鋪了一頭的梨花。

“你居然會這個？”陶蓁盯著端木玉信雕出的細(xì)致蟠龍麟，好奇地問。

“是啊，學(xué)藝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位師父年事已高，患有風(fēng)濕，走路困難。我就幫他做了一把輪椅，發(fā)現(xiàn)做這個也還挺有意思的?！倍四居裥判Φ?。

“無師自通，你還挺聰明的?！碧蛰璧?。

“過獎?！倍四居裥耪f道，“你若想學(xué)，我教你?！?/p>

暖風(fēng)吹過，將他一頭的梨花吹散了，如畫的少年，揮汗如雨。做好之后，端木玉信便從腰后摸出一支白玉簫，吹出一曲《春江花月夜》。悠揚(yáng)的韻律，似將那一江春水都攜了來。

喜好唱曲的陶蓁亦被打動，和著唱道：

春江潮水連肉粽，海上明月黃金雞。

滟滟隨波清風(fēng)飯，何處春江無月餅！

江流宛轉(zhuǎn)繞羊羹，月照花林皆似肉；

空里流霜釀湯圓，汀上白沙看鴨腳。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大雁腿。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炒豬肝？

……

端木玉信收了玉簫，再也吹不出曲子，桌上的美食，已然都消失不見。

“太過分了！”端木玉信一臉嚴(yán)肅。

“??？”陶蓁一怔。

“改得一點都不押韻。來，聽我的！”端木玉信換了一首《將進(jìn)酒》，將詞兒統(tǒng)統(tǒng)改了一遍：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秋蟹肥。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枇杷酣，黃金雞來嫩皮肥。

天生黃羊必有用，千金散盡羊腿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葡萄酒，竹葉青，將進(jìn)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烹炊餅。

羌煮貊炙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fù)醒。

古來圣賢皆垂涎，日啖櫻桃三百顆。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飲，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兩人笑得直不起腰來。

“原來你也喜歡吃櫻桃？”陶蓁笑問。

“當(dāng)然啦?！倍四居裥诺男θ菟剖屈c燃八面的初夏暖風(fēng)一般，“在學(xué)藝時，院中曾有棵櫻桃樹，入夏時候，就有很多鮮紅的大櫻桃?！?/p>

“我也是。怎么，你也喜歡吃羊肉？”陶蓁繼續(xù)問。

“喜歡，我在大漠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黃羊肉了呢。”

“你還去過大漠？”陶蓁問。

“是啊，那是去闖蕩江湖的時候，曾經(jīng)跟著一隊商人去做生意。為賺錢，也為見識大漠風(fēng)光?！倍四居裥耪f道，“日出日落時，大漠的景色最美。所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最是寫照。那是見到星星最多的地方，漫天都是明亮的星，非常大，很好看。等以后，咱們幫王爺打下江山，一起去大漠玩，好不好？”

“喂，哥們兒，你還喜歡吃螃蟹？”陶蓁心下一陣驚惶，拍拍端木玉信的肩膀，故意打斷道。她端詳著他明朗的雙目，他的目光溫柔得像雨潤的花朵。這個俊美的弱冠少年，像是雨后茁壯成長的樹苗，但總是少了幾分鐵漢的堅毅與滄桑。這一點，他甚至不如痼疾纏身的凌慕辰，凌慕辰的目光堅毅得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刃。然而，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爺，她就這樣守護(hù)他吧。

聽到“哥們兒”的稱呼，端木玉信的雙瞳微微地閃爍了一下。繼而，他笑著回答：“當(dāng)然了，海蟹，河蟹，都是上等美味。中秋佳節(jié)之時，桂花香，蟹膏肥。所謂湖田十月清霜墮，晚稻初香蟹如虎?！?/p>

陶蓁接說道：“漫夸豐味過蝤蛑，尖臍猶勝團(tuán)臍好。充盤煮熟堆琳瑯，橙膏醬渫調(diào)堪嘗。一斗擘開紅玉滿，雙螯啰出瓊酥香！”

端木玉信說道：“唐彥謙的《蟹》也算是詠蟹的佳作了，對了。你喜歡飲酒嗎？”

“喜歡啊，以前師父和師叔高興的時候會喝一點兒。我好奇，就偷著喝。后來師叔病重不能喝酒，我?guī)煾概滤?，自己也把酒戒了?！碧蛰璧馈?/p>

說到這里，陶蓁的笑容漸淺。她仰頭望著晴明的碧空，天空中漸漸浮現(xiàn)出師叔的微笑，溫潤似海，飄杳似云。云深了，師叔的臉又悄悄地隱了去。再次出現(xiàn)時，那臉竟是三分像師叔，七分像凌慕辰。

“你在想什么？”端木玉信笑問，他長睫靈動，眉目如畫。

“你說，王爺聽到這個曲子，他會怎么想！”陶蓁笑道。

端木玉信笑道：“不知道啊，殿下可能不是在籌劃謀略，就是在牽掛錦瑟王妃吧?！甭牭酵蹂?，兩人沉默下來，身邊的柳樹颯颯地飄曳。

端木玉信笑道：“這是當(dāng)然，人就活這幾十年，又何必總愁眉苦臉呢。醉賞秋月春花，閑暇時恣意啖魚蝦，本就是一大快事。說起來，我本準(zhǔn)備了一壇幾十年陳釀的竹葉青，可給你嘗幾口，不過，大部分還得拿回去給哥哥?！?/p>

陶蓁一聽有美酒，雙目放光：“在哪里！”

端木玉信從懷中摸出一個精致的小酒囊，遞給她。陶蓁接了，一口飲盡，果然是清香四溢，芳香徹骨：“酒我是喝了，改天還你更好的！”

端木玉信接過已然空空如也的酒囊，輕嗅余香，直念道：“山窗游玉女，潤戶對瓊峰。巖頂翔雙鳳，潭心倒九龍。酒中浮竹葉，杯上寫芙蓉。故驗家山賞，唯有風(fēng)入松?！辈恢皇钦f酒，抑或說人。只是，陶蓁覺得有點好笑，說起美人，他似乎比自己還要好看幾分吧？

陶蓁用了更大的力氣拍端木玉信的肩膀：“喂，你是不是看上王爺新來的侍女了！那個叫香雪的真不錯！看你們眉目傳情的，是不是來找我說媒的？”

完全會錯了意，端木玉信尷尬一笑：“我可不是我哥。殿下的女人，我不要?！?/p>

“咦，你也知道你哥他……”陶蓁說完，忙捂住嘴。

“當(dāng)然知道?！倍四居裥砰L長地嘆息。

那時候，他還是個只會哭鬧的五歲小屁孩。那一年，父親剛?cè)ナ?，他被凌慕辰特許帶到倚梅宮時哭個不停。

“哥哥，我要爹爹！殿下，我要爹爹！”他不吃不喝，就連宮中御膳房精致如花朵般的點心，他也不看一眼。就連楊德妃的哄勸，錦瑟姐姐的手指戲法，對他也絲毫不奏效。

他的親哥哥端木玉舯揮起了拳頭，要打他的屁股。凌慕辰殿下?lián)u著輪椅上前，替他挨了那結(jié)實的一掌。咚的一聲，險些揍得殿下從輪椅上摔下來，嚇得他不敢再哭了。

“從今天開始，沒有爹爹?！笔畾q的慕辰殿下勸道，“你的親人只有你哥哥和我。我們會愛護(hù)你，照顧你，撫養(yǎng)你長大，教你讀書。從今天開始，你又多了一個哥哥?！闭f完，他搖著輪椅上前，替他抹去眼淚。從此，這位看上去冷冰冰的殿下果然把他當(dāng)親弟弟對待。然而，他在宮中過了不到半年時，端木玉舯卻執(zhí)意要送他出宮。

凌慕辰當(dāng)時十分反對：“為什么不等他大一些再送走？”

玉舯說：“等他再大些，染上一身王子的浮華習(xí)氣之后，再他送走嗎？他不過是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的兒子，他受不起這份奢侈繁榮！”

一個月之后，五歲半的玉信被送走。臨行之前，凌慕辰派了好幾個侍衛(wèi)，再三叮嚀他們路上好好照顧他，并且給他的師父準(zhǔn)備了豐厚的禮品，以及一個價值連城的蟠龍白玉盞。至今，那白玉盞仍被師父當(dāng)成寶貝。

然而，學(xué)藝生涯遠(yuǎn)不像他想的那么理想。一批批鮮亮精致的綺羅錦緞送來、一封封豐厚的答謝金銀運(yùn)到他的學(xué)藝處，除卻大師兄之外，師兄弟們總嫌他驕奢。且他出身武將之家，身份自是與他人不同。每日里，師兄弟們總是許多人捉弄他一個，晚上睡覺被窩里被塞老鼠、早餐里被放癩蛤蟆的事時常發(fā)生。為此，他養(yǎng)成了溫潤似水的性格，沉靜而忍耐。在一個修習(xí)兵法劍術(shù)的地方，所有人皆是七巧玲瓏心，面對種種爾虞我詐，支撐著他能堅持下去的，便是兩位哥哥的希望。

成年之后，他去過大漠、草原，走過許多名山大川，甚至攀過難于上青天的蜀道。他探索著周邊的一切地貌和風(fēng)土人情，繪制了一幅名為《天下》的地圖，就是為日后作戰(zhàn)未雨綢繆。他也曾嘗試著效仿大哥，行俠仗義。溫潤的性格讓他廣結(jié)人緣，也贏得了名聲。再次回到凌慕辰身邊，當(dāng)年的少年殿下，如今也已擁有封地，美貌的王妃。只是，熟讀史書的他，覺得這一切似乎那么的不真實。

“喂，你好像不喜歡錦瑟王妃？她人很善良，又很體貼地照顧王爺，不是紅顏禍水。”聰明如陶蓁，許是因為年紀(jì)尚淺，她看不透更多的事。

端木玉信溫柔地笑道：“別多想，怎么會?！?/p>

話雖如此，他心中的不安卻依舊在放大。他知道，事情遠(yuǎn)比他想象中更為復(fù)雜。

凌慕辰前腳剛走，凌宛天就失眠了。

自那日誤入六兒和錦瑟纏綿沐浴開始，凌宛天就整日的惦念，輾轉(zhuǎn)后宮多日，發(fā)現(xiàn)后宮三千佳麗竟無一人擁有這般綽約。一日，凌宛天命太監(jiān)從集市上悄悄買來錦瑟的畫像，盯著畫中優(yōu)美身段的玉人兒，悵惘了足足一個下午。

一日，湯王凌慕珣進(jìn)宮獻(xiàn)出千年靈芝泡的藥酒并幾種陳年佳釀。父子倆先討論武藝，后研究良馬，最后干脆打了一場獵?；氐交实鄣膶媽m時，凌慕珣說道：“父皇，兒臣剛得到一匹九花虬，額高九尺，毛拳如麟，身披九花，打獵、打馬球再適合不過，改天領(lǐng)來給父皇試一試?！?/p>

凌宛天拂拭著胡須哈哈大笑：“正巧，朕剛得到一匹獅子驄，鬃毛及地，性情極為剛烈，朕好不容易才馴服他，改天給你騎下?！?/p>

凌慕珣為凌宛天斟滿陳釀，揚(yáng)起自己頗似父皇的高鼻梁，笑道：“不敢不敢，兒臣哪有父親這般英明神武。誰的寶騎就是誰的，就像女人，不是誰都能掌控的?！?/p>

凌宛天不語。

凌慕珣對西域送來的沙果葡萄不屑一顧，對蜜柚、甜橙也視若無睹，單指著那滿桌的琳瑯木瓜、水蜜桃和芳澤的櫻桃說道：“瓜果雖然鮮美，卻不如美人鮮美??！你看這水蜜桃，再甜蜜芳醇也不如美人！”

凌宛天說道：“這是陽澤縣上貢的極品仙桃，怎么就不如美人了！”

凌慕珣搖晃著帶了翠瑪瑙戒指的食指，舔著薄唇說道：“當(dāng)然不如！要不是父皇讓兒臣把弟媳婦還給六弟……”越說越放肆，竟口無遮攔地大肆提起錦瑟的好。

“不長進(jìn)的東西，她是你弟媳！”凌宛天痛罵喝止道。

“那又怎樣，前朝的皇室，這種事還少嗎？”凌慕珣不服氣地說道。說完，他將二十年的梨花白陳釀仰脖豪飲，凌宛天則是不動聲色地品咂著一杯蘭生美酒，飲得寡淡。

這一夜，凌宛天再次失眠了。他寢食難安，輾轉(zhuǎn)反側(cè)。他看所有的宮娥都似錦瑟，掌燈的，打扇的，為他更衣的，都是她。然而，所有的人在迎上圣顏的那一瞬間，卻顏色盡失。僅有錦瑟一人，如那天邊的皎月，他望啊望，太遠(yuǎn)，總是望不真切……

終于，他在幾個不眠夜之后，于一日清晨微服潛入殷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