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花枕頭

按理來說后宮不可干政，奈何當(dāng)今的太皇太后是個風(fēng)云人物。

在先帝繼位之初政權(quán)不穩(wěn)，外憂內(nèi)患，太皇太后輔佐先帝整頓朝綱打擊外犯，僅僅幾年時間便把大燕穩(wěn)固下來，其鐵血手腕令人敬佩。

無奈先帝資質(zhì)平平，身子骨弱，處事優(yōu)柔寡斷又是個癡情種，心思壓根就沒放在朝堂政績上，故而太皇太后屢屢插手干涉，延續(xù)到至今都還未完全收手。

以往容蘭在明月宮服侍太皇太后，朝廷上的事也多少有所耳聞，梁婉問一些，她便答一些。不過察言觀色她還是擅長幾分，看梁婉總是興致勃勃地打聽鳳棲梧，想必對他生了好感。

待到深秋，整個皇宮都被一片絢爛金色籠罩。

大閱當(dāng)天前朝后宮一片忙碌，皇帝檢閱兵力的壯觀場景后宮是無從知曉的。

梁婉好奇問容蘭是否有幸見過那場面，容蘭答道：“娘娘說笑了，那么個大場面，豈是奴婢這等卑微之人看得上的?！?/p>

梁婉把玩著梳妝臺上的步搖，又好奇問：“那太皇太后呢，她會出場嗎？”

“太皇太后自然在的，每回大閱她都會去觀覽?！彼葡肫鹆耸裁?，容蘭沉浸在往日的記憶中，感嘆道，“要是往常啊，這會兒明月宮早就忙得雞飛狗跳了，我們這些宮人不止要把太皇太后服侍得體體面面的出場大閱，還得跑腿跟各司做安排。現(xiàn)今中宮無主，怡和宮的姚淑妃又體弱多病，無心主事，但凡宮里頭有重要筵宴都是由太皇太后親自主持呢。”

聽她一說，梁婉不禁生了艷羨，女人能做到太皇太后那份上的確了不得。

一旁的容蘭并未發(fā)現(xiàn)她的小心思，自顧忙碌著熏衣。

為了更好地應(yīng)付起筵宴，姜嬤嬤特地命人過來叮囑容蘭勿要出差錯。容蘭連聲說是，并早早地給梁婉打理起行頭來。

幾個宮女井井有條地忙里忙外，穿什么樣的衣裳，綰什么樣的發(fā)髻，上什么樣的妝容，用什么樣的飾品，都是有講究的。

當(dāng)一身奢華暗紅的宮廷服飾被完美地展現(xiàn)在梁婉身上時，整個人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蛻變。

傳統(tǒng)的宮廷發(fā)髻優(yōu)雅不失穩(wěn)重，鮮艷的妝容將平庸遮蓋，取而代之的是端貴之風(fēng)。

華麗衣著上的金絲錦鳳張揚(yáng)地飛舞著，既襯托出皇家女子的凜冽不可侵犯，又彰顯著權(quán)貴的雍容霸氣。

容蘭笑道：“娘娘您看這身妝容可合心意？”

梁婉輕撫面龐，表情中帶著難以置信。

容蘭扶了扶她發(fā)髻上的步搖，安撫道：“娘娘無需緊張，那些個場面見多了就習(xí)慣了。”

梁婉點頭。

太監(jiān)高讓在外頭提醒道：“容姑姑，時辰快到了。”

容蘭應(yīng)了一聲，又稍作整理，才攙扶梁婉出去。外頭的輦輿早已備好，扶梁婉坐定后，一行人這才浩浩蕩蕩地往朝陽宮去了。

此刻朝陽宮內(nèi)熱鬧非凡，李楚與眾臣談笑風(fēng)生，一派祥和。

容蘭等人到了朝陽宮，由太監(jiān)宣報，眾人齊齊跪禮。

禮畢，人們又恢復(fù)了之前的熱絡(luò)。

鑒于當(dāng)今太后太過年幼，文武百官不免有窺探之心。這不，被眾人簇?fù)淼囊幻险邥r不時打量她。

他的眼神并非好奇，而是多了一層別有深意的審視。

上次魏御醫(yī)信誓旦旦說上官櫟陽中毒無疑，他其實也是信的，只是今天這個“上官櫟陽”又是怎么來的？

察覺到對方的打探，梁婉輕輕拉容蘭的衣袖，用眼神示意。

容蘭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那老者她倒認(rèn)得，是權(quán)傾朝野的雍王爺，在明月宮曾見到過幾次。她不動聲色跟梁婉講說雍王的身份，梁婉不免被對方瞅得心虛，轉(zhuǎn)移視線去看鳳棲梧。

察覺到她的目光，鳳棲梧微微側(cè)頭，四目相對，他不露痕跡地避開了。

梁婉撇了撇嘴，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

忽聽太監(jiān)宣報，太皇太后駕臨，眾人又齊齊跪禮恭迎，筵宴這才算正式開場。

陣陣酒肉沁香在朝陽宮內(nèi)彌漫，絲竹悅耳，觥籌交錯，好一番奢侈的皇家盛宴。

太皇太后的心情似乎還不錯，樂呵呵地同幾位官員說開了去，旁人紛紛附和。每回她同哪位官員說話，但凡容蘭認(rèn)識的，都會悄聲提醒梁婉留意。

剛開始梁婉還興致勃勃，后來不知怎么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因為她忽然想起了鳳棲梧曾對她說過的話。

太皇太后為了拉攏丞相鞏固政權(quán)特意迎娶上官櫟陽，可上官櫟陽卻被大臣中的某人使絆子干掉了，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她不忍去想，更不敢去想。

越是不敢去想的越要胡思亂想。

也不知怎么的，看著桌上的美酒佳肴，梁婉忽然沒了食欲。

她本是市井中招搖撞騙的賤民，陰錯陽差成了當(dāng)朝太后，這些榮華富貴本就不屬于她。之前她還沾沾自喜天上掉餡餅撿了個大便宜，現(xiàn)在回味過來才驚覺后怕。

太皇太后是斷然不會容忍一個賤民玷污皇室的，一旦她沒有利用價值，勢必會毫不猶豫地除掉她。

想到此，她的臉色變得陰郁起來。

發(fā)現(xiàn)她的異常，容蘭小聲詢問。

梁婉強(qiáng)顏歡笑，只是笑得再開懷，都掩不過她的憂心忡忡。

席上觥籌交錯，眾臣皆歡，唯獨(dú)她像木頭似的坐在那里，再鮮美的食物送進(jìn)嘴里都難以下咽，甚至苦澀。

熱鬧依舊如昔，衣著光鮮的貴人們似乎很享受這種奢靡，相互舉杯祝酒，不亦樂乎。在聲聲絲竹中，梁婉說自己有些醉了，容蘭連忙攙扶她離席。

前往霜華苑小憩的路上梁婉心不在焉，容蘭憂慮道：“現(xiàn)今筵宴才進(jìn)行了一半，娘娘中途離席恐怕不妥，稍后還得多多堅持，走走過場也是好的?！?/p>

梁婉沉著臉道：“哀家知道?！?/p>

一行人剛走進(jìn)長廊，就意外碰到了李楚。容蘭連忙行禮，梁婉站在那里手足無措，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直面皇帝。

李楚行過禮后，端詳梁婉道：“母后臉色不大好，可是身子不舒服？”

梁婉故作沙啞道：“前兩天吹了些冷風(fēng)，嗓子疼，人也困倦。”

“可曾請過御醫(yī)？”

容蘭趕忙道：“已經(jīng)請過了，現(xiàn)下娘娘身子困倦，怕是服了藥的緣故，這會兒正準(zhǔn)備去霜華苑小憩陣再回宴席。”

李楚輕輕地“哦”了一聲，視線落到容蘭身上，“眼下筵宴還長著，你們可得好好服侍母后，待她身子舒暢些再回宴席。”停頓片刻，又意味深長道，“席上不少王公大臣都看著呢，可莫要出差錯?！?/p>

這話說得兩人暗暗心驚，容蘭忐忑回道：“陛下提醒得是，奴婢謹(jǐn)記?！?/p>

也在這時，跟上來的鳳棲梧在轉(zhuǎn)角處看到了這一幕，二人與皇帝的互動令他警惕，不動聲色避開了。

到了霜華苑，梁婉的心情更是不爽，把氣全撒到容蘭身上。容蘭耐著性子應(yīng)付，安撫她的言語極其妥帖，讓人挑不出錯來。

這更令梁婉煩躁，不耐煩把她打發(fā)走。

容蘭只得在外頭候著。

姜嬤嬤派人過來問話，她三言兩語應(yīng)付了過去，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梁婉又生出事端來。

莫約一刻鐘左右鳳棲梧也來了，容蘭規(guī)矩行禮。他背著手，斜睨她道：“娘娘怎么了？”

“回大人，娘娘說身子不爽，小憩陣便無礙?！?/p>

里頭的梁婉聽到詢問聲，本想從榻上起身，卻見鳳棲梧已經(jīng)進(jìn)來了。都是知曉底細(xì)的人，他也沒那么多禮節(jié)，上下打量她道：“聽容蘭說你身子欠安，現(xiàn)在可好些了？”

梁婉看著他不出聲，似乎在生悶氣。

鳳棲梧細(xì)心地觀察她的面部表情，半晌后，他居然走到榻前蹲下身，握住她的腳給她穿鞋。

當(dāng)手心的溫度隔著綢襪由腳心傳遞到心臟時，梁婉驚愕得不知所措。

鳳棲梧無視她的局促不安，認(rèn)真地把鞋穿上，儼然一副查看公文時的正經(jīng)。

仔細(xì)穿好鞋后，他本想攙扶她，卻被她羞惱地推開了。他也未在意這些，只是不冷不熱道：“現(xiàn)下筵宴還長著，娘娘中途離席怕是會引起猜疑，還望娘娘多多忍耐，以大局為重。”

這番言辭引起了梁婉的反感，當(dāng)下便譏諷道：“大人多慮了，哀家只是乏了而已，只需休整片刻便是，無需大人惦記提醒。”

鳳棲梧從語氣中聽出她在生氣，當(dāng)下也未多說什么，只是默默地走了。

他的反應(yīng)更加激怒她，脫口道：“不就是個靠女人吃飯的繡花枕頭么，還真當(dāng)自己是個人物，教訓(xùn)起我來！”

此話一出，鳳棲梧猛地頓住身形。

梁婉以為他會發(fā)怒或說些刻薄的言語刺激她，可他什么都沒有做，只是緩緩扭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陰沉至極，令她莫名發(fā)憷。

外頭的容蘭耷拉著頭畢恭畢敬地候著，方才梁婉的話被她一字不落地聽到了，心下更是惴惴不安。

鳳棲梧從她身邊走過，聽著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她暗暗放心。誰料一道聲音在前方響起，她的神經(jīng)頓時緊繃起來。

“你過來。”

鳳棲梧面無表情地站在轉(zhuǎn)角處，容蘭哭喪著臉，舉步維艱地走了過去，撲通跪下道：“奴婢知錯了。”

“何錯之有？”

“奴婢不該在背后議論大人?！?/p>

鳳棲梧垂眸睇她，久久不語。

容蘭更是忐忑，她可從沒說過他是繡花枕頭！

他忽然道：“去給我弄盆熱水和胰子來，我要洗手?！?/p>

“……”

在服侍鳳棲梧洗手的途中容蘭飽受煎熬，要是以往他無非擺副臭臉，惜字如金。可今兒他似乎較了真，用略帶鄙視的語氣問：“你在背后都議論我什么來著，繡花枕頭？”

容蘭連連搖頭道：“奴婢不敢！”

鳳棲梧冷若冰霜道：“不老實，去換水?！?/p>

容蘭硬著頭皮把第三盆熱水端來，那廝無視她的苦瓜臉，耐著性子又清洗了一遍，并繼續(xù)問道：“你會識字？”

“奴婢不會。”

“那‘繡花枕頭’是誰教你的？”

“不是奴婢說的！”

“不老實，再換。”

第四盆熱水端過來時，容蘭心驚膽顫。

鳳棲梧又拿胰子洗了一遍手，繼續(xù)重復(fù)方才的話題，問：“平日里娘娘都會問你些什么？”

“娘娘大多都只問膳食或禮儀什么的?！?/p>

“還有呢？”

“沒有了?！?/p>

鳳棲梧不吭聲了，眼神犀利地看著她。

容蘭暗呼不妙，怕他繼續(xù)折騰，只得小聲道：“娘娘曾多次打聽過大人?！?/p>

“你是怎么回答的?！?/p>

“奴婢如實稟告?！?/p>

鳳棲梧又不出聲了，容蘭心頭焦灼不已。

雙方就這樣沉默僵持，直到許久后，容蘭實在忍不住了，悄悄地抬頭打探，卻見鳳棲梧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她頓時慌了神兒，連忙跪地道：“奴婢知錯了，請大人高抬貴手饒了奴婢這一回。”

鳳棲梧冷哼一聲，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你可曾有兄弟姐妹？”

容蘭愣了愣，沒料到他會忽然問起這個，腦中頓時警鈴大作，“奴婢家中親眷都已去世多年，只剩奴婢孑然一身。”

言外之意現(xiàn)今唯一能倚靠的周崇安都被你趕走了，還待如何？

仿佛讀懂了她心中所想，鳳棲梧抿了抿唇。

許是以前她在明月宮的表現(xiàn)太過謹(jǐn)慎刻板，很難引人注意，從而導(dǎo)致他在太皇太后跟前來來往往了這么多年居然都沒留意到她的存在。

按理來說，這么一個充當(dāng)背景的小人物壓根就沒有機(jī)會在上官櫟陽被毒殺的那起事件中存活下來才是，但她偏偏就是那起齷齪事件中唯一活下來的奴仆。

看起來很簡單的人卻又不那么簡單，倒是讓他小瞧了。

鳳棲梧直言不諱道：“你與我見過的一位故人很像?！?/p>

容蘭心頭一喜，要是能讓她攀上故人的一點交情就得到照拂，那可是走了狗屎運(yùn)。誰知鳳棲梧的下一句話把她噎著了，他幽幽說道：“后來她做了不該做的事死了?！?/p>

容蘭：“……”

無語凝噎。

鳳棲梧收起突如其來的思緒，又恢復(fù)了冰山本色，轉(zhuǎn)移話題道：“方才陛下過來問話，你都說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