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瀾公子（上）

多雪的冬天，天空總是長久地泛著一種空茫的白色，叫人的心也混混沌沌的，沒有著落。仿佛沒有從被窩里爬出來做任何事情的沖動，只想縮在溫暖的小屋里，喝一杯熱得有些發(fā)燙的黃酒，就著酒吃兩筷腌好的下酒菜，然后等待著天邊散發(fā)著淺淺光暈的太陽“咕?！币宦暢吝M(jìn)西山。

京城中最近風(fēng)平浪靜，察秋司也就沒有什么事情好忙，閑來無事的時候林昭行并不在官署里混日子，他一般待在宅子里看書練劍。

最讓人訝異的是，林昭行仿佛天生特別耐冷，清寶經(jīng)?？吹剿┲粚訂我略谠鹤永锞殑?，薄薄的一層布料下是清晰可見的肌肉線條——以及他堅(jiān)持著洗冷水澡的習(xí)慣，每次都嫌水不夠冷，會再抓兩把雪進(jìn)去。

他甚至不吃熱食。之前清寶以為他是忙于公務(wù)來不及吃飯，等顧得上吃的時候菜已經(jīng)涼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即使他閑來無事也會把食物放涼再吃。

“湯面放涼了還好吃嗎？”清寶已經(jīng)趁熱吃完快半個時辰了，才看到林昭行對那碗已經(jīng)一點(diǎn)熱氣都不冒了的面動筷，忍不住目瞪口呆。

“不好吃?！绷终研杏每曜影岩呀?jīng)坨成一團(tuán)的面條挑開。

清寶眨巴著眼睛等他解釋，卻發(fā)現(xiàn)掌司使大人并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怪人，清寶下了結(jié)論，一個奇特的怪人。

林昭行剛把那碗面吃完，后街的伙計便按時來收拾了碗筷——侯府沒有廚子，由后街一家館子把一日三餐送來，至于送什么完全由館子當(dāng)天做了什么菜決定，林昭行是個對吃沒什么要求的人。

不過最近侯爺特地給館子打了聲招呼，叫他們記得每餐都要送一道甜點(diǎn)心來。

“大人不是不喜歡甜食么？”伙計驚訝道。

林昭行想了想，一本正經(jīng)道：“吳伯喜歡。”

伙計想了一下吳伯的年齡，對老人家一把年紀(jì)了牙口居然還這么好，感到了由衷的羨慕。

清寶這頓除了一大碗面外，還一個人吃了一整盤金絲棗泥糕，有點(diǎn)積食，正在院子里上躥下跳地運(yùn)動以促進(jìn)消化，她從房檐上一個后空翻翻到院門前，結(jié)果院門恰好在此時打開了，清寶和對面的女人立刻來了個臉對臉。

這人是那個……那個什么公主……

只聽替女人打開院門的吳伯恭敬道：“平寧公主請?！?/p>

對，就是這個名字，那個看上去和林昭行很熟的公主。

清寶和平寧公主靜靜地對視了片刻，看到眼前的女人輕聲開了口，聲音溫和，是標(biāo)準(zhǔn)的大家閨秀風(fēng)范，“你不向我行禮么？”

清寶有點(diǎn)尷尬——她倒不是沒禮貌，她是真的不會。

林昭行在這方面啥也沒教過她，她愿意站就站愿意坐就坐，愿意上房揭瓦那更好——

林昭行認(rèn)為在屋檐上飛來飛去的清寶，堪比頂級雜技團(tuán)的臺柱子，十分具有觀賞性。

所以迄今為止，清寶連怎么稱呼各位有身份的人都沒有搞清楚——她曾經(jīng)問過林昭行，自己應(yīng)該稱呼他為“主子”“大人”“侯爺”，還是別的什么亂七八糟的，結(jié)果林昭行一臉疑惑地問：“難道我沒有名字么？”

于是林昭行和其他公子一起帶侍女出行的時候，在一片鶯鶯燕燕溫聲軟語地呼喚“王公子”“李少爺”的時候，只有清寶一個人氣吞山河地喊：“林昭行——能回去了嗎——我餓死啦——”顯得非常有特色。

正在清寶和平寧公主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林昭行的聲音在背后響起，間接地給清寶解了個圍，“文姝來了，快進(jìn)來吧?！?/p>

清寶趕緊側(cè)身讓開，平寧公主看了她一眼，緩步走了進(jìn)來，“昭行，你最近身體還好么？”

林昭行帶平寧公主進(jìn)了屋，叫吳伯上茶后，自己在靠窗的位子坐下，閑散道：“還好，多謝掛念?！?/p>

平寧公主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定，她一身鐵銹紅的宮裝，青絲高高綰起，上插一根綴滿珍珠的銀簪。

拿眉眼來說她并不算多么出色的女子，然而舉止端莊嫻雅，整個人一舉一動間都流露出溫婉大氣之意。

她看一眼仍然在院子里上躥下跳的清寶，回頭看向林昭行，和顏悅色道：“這個小丫頭可是你的貼身丫鬟么？”

林昭行思索了一下，猶豫道：“好像也不算——你可以當(dāng)成察秋司的編外人員?！?/p>

平寧公主還要再問，林昭行卻先一步轉(zhuǎn)移了話題：“你來有什么事么？”

平寧公主笑笑，“沒事我就不能來了么？小時候每到這種季節(jié)，總是和昭行哥哥一起在王府的后院堆雪人，如今長大了，難道昭行哥哥要和我生分了么？”

清寶倒掛在屋檐上，把耳朵貼在窗戶上，氣哼哼地想：“哥哥你個頭?！?/p>

她其實(shí)已經(jīng)很注意隱蔽性了，包括日頭的位置她都注意到了，小心地讓自己的影子都沒留到窗戶上。

然而林昭行是什么人？！背后一點(diǎn)沙沙的聲響完全沒能瞞過他的耳朵，他往后一靠，讓自己完全貼在窗戶上，然后不動聲色地伸手在窗戶上叩了叩。

清寶猶豫了一下，悄悄把窗戶從下方上抬，露出了一條縫。

林昭行將手背在身后，從縫里伸了出來。

清寶在他的手上寫寫畫畫道：“小夫妻說悄悄話？”

平寧公主看到林昭行突然牽起嘴角笑了笑。

清寶看到那只伸出窗戶的手以很小的幅度擺了擺。

不知道為什么，清寶的心情突然一下子好起來，她在那只手上拍了一下，把它拍回屋內(nèi)，然后合上窗戶，悄無聲息地溜到一邊兒去了。

屋里平寧公主還在和林昭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家常，片刻后，平寧公主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張請?zhí)?，遞到林昭行面前，道：“兩天后有個宮宴，這是請?zhí)??！?/p>

林昭行一挑眉，無聲地傳遞了疑問。

“你放心，不是什么皇室的活動?！逼綄幑鳒赝竦匦π?，“是我妹妹文月心血來潮，想見天瀾公子榜榜首的‘傾國公子’，父皇向來最寵愛她，所以便批準(zhǔn)了這場宮宴。宮里也好久沒個熱鬧的活動了，太后就發(fā)了話，叫皇室的子孫們都去宮里聚一聚?！?/p>

林昭行還要說什么，被平寧公主截住了話頭。

“去吧，并不會有太多麻煩，文月其實(shí)一心只想招天瀾公子榜的榜首為夫婿，你去應(yīng)個景即可?！彼吐暤?，“知道你并不愛和皇室的人見面，左右不過是一頓飯的工夫罷了。

“何況……這一次你去了，和我一起去見見父皇，有些事情……我打算和父皇說一說了?！逼綄幑鞯拖骂^，咬咬嘴唇，臉上浮現(xiàn)出一層淡淡的粉色。

林昭行沉默不語。

平寧公主也不介懷，只是溫柔地笑笑，“這算是默認(rèn)了嗎——那就這樣說定了?！?/p>

窗外的天光傾瀉進(jìn)來，林昭行坐在床邊，逆光下的輪廓沉靜又美好。

由于無需出門，他只穿了一身家常的長袍，一頭墨色的長發(fā)披散下來，眉眼都深若點(diǎn)漆，鼻梁和下頜的線條卻鋒利又陽剛，依稀是成年男子才有的輪廓。

不一樣了，平寧公主在心底輕輕地感嘆。

和十幾年前從邊塞到京城的那個少年一點(diǎn)都不一樣了，那時候的他面上冷靜又桀驁，眼睛里卻全是悲傷和彷徨，一對微微泛著墨綠的眼睛帶著狼一樣的危險和野性，拒人于千里之外。

而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無聲地收斂了曾經(jīng)的銳利，進(jìn)化出了一層溫潤的殼子罩在自己身上，所有的鋒利與光華都被藏在了最深處，這使得他看上去愈發(fā)地神秘和深沉。

十幾年前的他讓她感到美好又恐懼。

十幾年后這美好變得更加深刻，這恐懼也變得更加深刻。

平寧公主輕輕地嘆了口氣，試探性地道：“請?zhí)呀?jīng)送到，那我走了？”

林昭行靜靜地看她一眼，道：“勞煩了?！?/p>

平寧公主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她提起裙角，離開了這個落滿雪的宅子。

林昭行靠在窗戶上，他的手指摩挲著請?zh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p>

突然，“砰”的一聲，身后的窗戶猛然開了。

走了神的林昭行猝不及防，差點(diǎn)整個人仰出去，被身后的人猛地推了一把才穩(wěn)住身形。他回過頭去，剛好和一個正在嘻嘻哈哈的小腦袋鼻尖對鼻尖。

不過是倒著的。

林昭行看著倒掛在窗外的清寶，有點(diǎn)無奈，“這么看人你不難受么？”

“怎么？”清寶眨巴眨巴眼睛，“你對自己倒過來以后的形象沒有自信？”

她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來，伸到林昭行面前，“呶，給你的?！?/p>

林昭行看向她的手，那上面是一大束火紅的臘梅花。

不知道為什么，林昭行牽了牽嘴角，突然無聲地笑了。

這一夜林昭行做了一個夢。

夢里的他只有十一歲，面前是重病在床的母親。

那是個貌美的女人，林昭行的長相很大程度上是因?yàn)槔^承了她的優(yōu)點(diǎn)才如此出挑。即使是病得奄奄一息，那個女人仍然有著驚人的美感，像一朵即將零落成泥的殘花。

她的手上握著一塊烏木牌，低聲對他說：“昭兒，這個東西……你就不要帶走了，把它和娘葬在一起，把該埋葬的東西都埋葬吧。”

那時的林昭行跪在地上，倔強(qiáng)地不肯哭出聲音來，然而他垂著頭，下方的地板上已經(jīng)掉了一地的眼淚。

“不要……不要恨你爹……”女人用最后的力氣，拔下頭上的銀簪，塞到林昭行的手里，“拿著它……去找你爹……你爹在京城……封號是齊……”

那是林昭行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父親竟然是個王爺。

他母親出殯那天，邊塞的小城下了很大的雨。

他一個人扶著靈柩緩緩地從街道上穿行而過，一些人原本推開窗戶悄悄看他，然而等他走過時，就又把窗戶“砰”的一聲合上。

林昭行面無表情地向前走著，雨水從他的頭發(fā)上流下來，從里到外俱是一片冰涼。

他聽到窗戶后面有一陣一陣的竊竊私語——

“是西邊那宅子里的女人死了吧？”

“肯定是，你看那個小野種的樣兒就知道。唉，可算死了，那么一個野女人住在這附近，真是傷風(fēng)敗俗?！?/p>

“唉，話也別說那么難聽嘛，左右人都死了?！?/p>

“喲喲喲，你這個死鬼是看人家生得俊才給人家?guī)颓坏陌?？人死了又怎么著？她敢做我就敢說！這么些年了，那小子的爹出現(xiàn)過么？擺明了是個野種啊，這女的估計是不檢點(diǎn)，所以生了兒子男人都不要她。這種沒夫家的女人，死了靈位都沒地兒擺，只能做個孤魂野鬼，真是報應(yīng)啊。”

林昭行扶著靈柩，他的手死死地按在棺材上，仿佛希望把棺材合得更嚴(yán)實(shí)一些，叫那些外面的聲音不要從縫隙中鉆進(jìn)去，打擾里面的人安睡。

里面的人是他的母親，是這個世上唯一愛他的人。

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死了。

“娘，你安心睡?！绷终研械淖齑捷p輕顫抖著，大雨的聲音幾乎要把他的聲音淹沒，“你放心，你應(yīng)得的我會全部給你拿回來?！?/p>

下一瞬，場景猛地轉(zhuǎn)換了，鋪天蓋地的暴雨沖刷著天子腳下的京城。

林昭行握著那根簪子，在雨中緩緩地走著，他沒有打傘，暴雨劈頭蓋臉地砸在他的身上，他整個人都濕透了。

他在宮門前徘徊著，侍衛(wèi)當(dāng)然不會放這個滿身狼狽的小子進(jìn)宮，然而林昭行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辦法能找到自己那個當(dāng)王爺?shù)母赣H。

就在他木然地站在宮門口時，一個女孩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側(cè)響起，一把傘撐到他的頭頂，舉著傘的女孩和他差不多大，然而氣質(zhì)溫柔嫻雅，她輕聲道：“你找什么人嗎？”

林昭行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找我父親?！?/p>

那是平寧公主第一次見到林昭行。

她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和林昭行搭話，也許只是因?yàn)槟硞€瞬間，林昭行給她的印象太深刻了——

傾盆大雨之中，那個還沒完全長大的男孩站在天地之間，腰桿挺得筆直，他被雨水淋濕的頭發(fā)全都被捋到了一邊，使得那張驚艷的面孔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了平寧公主面前。

他的嘴唇已經(jīng)青白，然而一雙帶著墨綠的眼睛亮得驚人。

平寧公主做不到無視那樣一張帶著無數(shù)的華彩，又隱藏著無數(shù)秘密的面孔。

“你父親是誰？”

“我不知道?！绷终研忻鏌o表情道，“我只知道他叫齊王?！?/p>

“那你找錯了，齊王并不住在宮里，你要去齊王府找他?！逼綄幑鲌罅艘粋€地址給他，“用不用我找人帶你去？”

然而林昭行已經(jīng)抬腿走了出去，走出幾步后他才猛地想起什么，轉(zhuǎn)過身來低聲道：“多謝?！?/p>

平寧公主打著傘，看著鋪天蓋地的大雨中那個緩緩離去的少年，忍不住喊道：“我是平寧公主，我每十天都會有一次出宮的機(jī)會，你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來找我！”

下一刻，場景再度轉(zhuǎn)換。

平寧公主在下一次出宮時遇到了等在宮門外的林昭行。

不出她所料，齊王不愿意認(rèn)林昭行。

這個男人顯然對他的母親是有感情的，起碼他在看到銀簪的那一瞬間熱淚盈眶。

然而天家就是如此，對一個女子的感情和尊嚴(yán)臉面比起來，孰輕孰重幾乎無需多言。

“我會替你母親照顧好你?！饼R王對林昭行懇切道，“你就住在王府，吃穿用度我絕不會虧待你，但是對外……我就說你是我一位故去的老友的兒子?！?/p>

林昭行看了他一眼，轉(zhuǎn)頭就走。

“這樣不好么？”平寧公主小心翼翼地問，比起很多大人物們狠心絕情地根本不認(rèn)私生子，齊王的處理方式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溫情脈脈了。

林昭行從包裹里把母親的靈牌取出來，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遍。

“我要名分?！彼喍痰卣f，“我要把我母親的靈位放到宗祠里去?！?/p>

她生前的時候沒有名分。

她死后我不能再讓她做孤魂野鬼。

平寧公主沉默了。

“很難么？”林昭行低聲道，“那我再想想辦法，多謝了?！?/p>

“不！你等等！”身后突然傳來平寧公主的聲音，“我可以幫你。”

林昭行回頭看著她。

“我可以幫你?！逼綄幑骺粗?。

她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極為早熟的，同齡的孩子大多還懵懵懂懂，鮮少有她那樣的心性。

然而眼前這個少年不是，他是能和自己在同一個世界對話的人。

何況他是那樣的驚艷，平寧公主自小在宮中見到過無數(shù)豐神俊朗的男子，但他們沒有一個有林昭行這樣復(fù)雜又有著致命吸引力的氣質(zhì)。

“我可以幫你。”平寧公主輕聲重復(fù)了一遍，“但是說好了——你要拿什么謝我？”

睡夢中的林昭行微微蹙起了眉頭。

夢里反復(fù)回響著平寧公主的那一句話：“你要拿什么謝我？”

她幫了他。十一歲卻極為早熟的小公主，在太后面前若無其事地說了一番話，讓老了以后吃齋念佛的太后動了仁慈之心，把齊王喚到宮中問訊，齊王在外面有一個私生子的事情漸漸傳開。

最終齊王承認(rèn)了林昭行的身份，將他母親的靈位設(shè)在了宗祠。

記憶中平寧公主永遠(yuǎn)打著傘站在林昭行的身邊，那傘大到?jīng)]有邊際，使得林昭行整個人都籠在陰影里。

“你要記得謝我哦——拿什么來謝你清楚的吧？”

是的，我清楚。

林昭行疲憊地向前走著，陰影無邊無際。

突然，前方出現(xiàn)了一點(diǎn)亮光。

林昭行震驚地看向那點(diǎn)亮光，亮光的中心有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笑著沖他揮手，“你不要老是笑，但又笑得一點(diǎn)都不開心好不好？做人要快樂，喏，開心的笑容是長這個樣子的?！?/p>

她細(xì)長細(xì)長的眼睛瞇成一條彎彎的縫，手里晃動著一把鮮紅明艷的臘梅花。

兩天的時間很快就到了，然而宮宴卻沒能如預(yù)想中那樣順利地舉行。

皇帝與皇后嫡出的女兒慶安公主是這一次宴會的主角，然而宴會開始前，這位小公主卻鬧了起來。

林昭行本來進(jìn)宮是先拜見太后，結(jié)果一進(jìn)門就聽到一個穿著華麗宮裝的小姑娘坐在太后身邊作哭天搶地狀。

“皇祖母可要給文月做主??！這個傾國公子居然敢回信拒絕我！”

太后倒是很通情達(dá)理，“人家謝公子是御劍山莊的少莊主，又不是個沒事干的閑人，沒有時間也很正常，阿月你難道沒聽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

“我不管！我不管！我辦這個宮宴就是想看看他是何許人也，如今他不來，還有什么意義？！”

她正要繼續(xù)鬧，結(jié)果一眼看到了下方的林昭行，小公主究竟還是好面子的，趕緊收起了剛才撒潑耍賴的勁兒，勉強(qiáng)端出一個公主該有的架子，小聲道：“昭行哥來了啊?！?/p>

林昭行笑了笑，行禮如儀，“臣林昭行參見太后，參見慶安公主?！?/p>

“昭兒快起來?！碧蟠葠鄣?，“都是一家人，何必……”

她說了一半就住了嘴，幽幽地嘆了口氣。

林昭行面色紋絲不變。

慶安公主瞅著氣氛有些尷尬，連忙下意識地出來打圓場，嘟著嘴服了軟，“孫女也就是想著，昭行哥已經(jīng)這樣絕代了，那比昭行哥排名更靠前的男子又是什么樣子……唉，他不來便不來吧，左右我帖子都發(fā)出去了，宴席沒有取消的道理，走吧昭行哥，我?guī)氵^去?！?/p>

在太后欣慰目光的注視下，公主引了林昭行一齊向舉辦宴席的覓云宮走去。

“請?zhí)麕Я税?？我這次害怕亂七八糟的人來，特意讓守衛(wèi)細(xì)細(xì)地驗(yàn)每一張請?zhí)?，沒有的可不讓進(jìn)呢，不過昭行哥跟著我，自然沒有請?zhí)矝]關(guān)系……”話多嘴碎的慶安公主光顧著喋喋不休，結(jié)果沒有看路，“咣”地撞到了一個清瘦的身影上。

清寶本來一直在太后宮外等林昭行，結(jié)果和慶安公主撞個正著。

清寶縮縮脖子，害怕公主發(fā)難，趕緊跑到了林昭行背后。

“昭行哥……這是誰??？你不是一向不用丫鬟么？”慶安公主倒是沒生氣，只是狐疑地打量著清寶。

清寶抱著手臂站在林昭行身后，細(xì)長的眼睛眨巴眨巴，突然很有底氣地跟公主說：“我是察秋司女捕頭?！?/p>

公主震驚地看向林昭行。

關(guān)鍵時刻，掌司使大人還是十分講義氣的，只見他一臉鄭重地對慶安公主點(diǎn)頭道：“是我最近重點(diǎn)栽培的女名捕?！?/p>

慶安公主看看林昭行又看看清寶，正處于少女懷春時期的小公主，自帶敏銳第六感，忍不住心直口快道：“昭行哥，我姐姐……”

“林大人，卑職就不跟您一起去赴宴了，先趕緊去執(zhí)行任務(wù)。”

清寶本來就只是想來宮里見個世面，并不耐煩和林昭行一起去那種規(guī)矩大過天、飯也沒法好好吃的宴席，于是當(dāng)場眉目肅然地表演著一代名捕的浩然正氣，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按理說，宮中哪是能夠隨便閑逛的地方，不過清寶天生野慣了，又對宮里的規(guī)矩不了解，見著宮里的景色甚好，忍不住好奇地四處溜溜達(dá)達(dá)。

所幸來覓云宮的路上全是宮外來參加宮宴的人們，一時間也并沒人特別留意清寶。

在和一對貴婦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們說的話突然猛地飄到了清寶耳朵里。

“聽說天瀾公子榜榜首的傾國公子沒來呢，排名第二的林昭行倒是來了……”

“哎，什么第二，那個小野種還敢往宮里跑，也真夠不害臊的?！?/p>

清寶的腳步猛地一頓，她停頓片刻，腳尖突然輕輕巧巧地轉(zhuǎn)了個方向。

她跟上了那兩個貴婦。

“姐姐也別這樣說，畢竟林大人是齊王的兒子呢……”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那小子一看就是個鬼心思多的，他和齊王長得又不像，聽說當(dāng)初是拿著信物找來的，這信物偽造一個又不難……何況聽說那小子的母親卑賤得很……”

清寶默默看了一眼前面這個穿桃紅色長裙、興奮地說著林昭行往事的婦人，她思索了片刻，腳尖輕輕一勾，一塊路邊的鵝卵石就被她勾了起來。

宮中的鵝卵石都是精挑細(xì)選過的，磨得一個比一個圓潤光滑，清寶抬腿悄悄往前一踢。

那婦人毫無防備，一腳絆到鵝卵石上，整個人猛地一滑，向后仰倒。

“夫人小心?！彼砗蟮那鍖氝B忙扶住她，那婦人的宮裝十分華麗，袖子寬大，清寶在扶的過程中難免扯了一下。

那婦人穩(wěn)住身形，回頭看了一眼清寶，但見她的穿著也并不怎么華貴，當(dāng)即輕蔑地皺起眉頭，掙開清寶的手，“你可仔細(xì)點(diǎn)，這宮紗貴得緊，弄壞了怎么辦？”

清寶低眉順眼，一如一個唯唯諾諾的小侍女，她連連道歉：“對不起夫人?！?/p>

旁邊另一個貴婦勸道：“算了姐姐，宮宴就要開始了呢?！?/p>

那婦人冷哼一聲，不再管清寶，與同行者一同前往覓云宮。

覓云宮門口的侍衛(wèi)正一一檢驗(yàn)著客人們的請?zhí)?，同行者已?jīng)進(jìn)去了，侍衛(wèi)沖婦人行禮道：“夫人，請出示你的請?zhí)??！?/p>

“堂堂嶺南王妃你們都不認(rèn)識么？”那婦人沒好氣地白了侍衛(wèi)一眼。

侍衛(wèi)不卑不亢，仍然伸著手要求看請?zhí)?/p>

“嘖嘖嘖，給你看就是，不知變通的狗奴才?！睅X南王妃翻著白眼，去袖中掏請?zhí)?/p>

她的手上下摸索著，左袖摸完又去摸右袖。

“奇了怪了！”她叫起來，“我明明有請?zhí)?！?/p>

后面已經(jīng)有人不耐煩了，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誰也不喜歡傻等，后面漸漸響起了議論聲——

“這一位找不到就請先去一邊找，我們也急著入場呢?！?/p>

“是啊是啊，先讓開吧?！?/p>

那婦人立刻不樂意了，回頭罵道：“叫誰讓開呢！你們一個個都是什么身份，也叫我讓路？我堂堂嶺南王妃……”

“誰在外面吵？”慶安公主突然從里面出來了，都說半大的少女變臉比變天還快，之前一直笑靨如花的慶安公主此刻生了氣，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簡直像欲雨的天，“沒有請?zhí)木妥?，哪來那么多話？！?/p>

“哎呀慶安公主殿下，我是嶺南王妃……”那婦人當(dāng)即變了臉色，立刻好聲好氣道。

“嶺南王和我都隔了幾代了？還指望我認(rèn)臉嗎？”小公主怒道，“而且你要是真的王妃，怎么會沒有請?zhí)?？說沒說過沒有請?zhí)筒灰獊?？！?/p>

那嶺南王妃還要再辯解什么，兩個侍衛(wèi)看了眼公主的臉色，直接一左一右地架起她丟到了一邊。

清寶遠(yuǎn)遠(yuǎn)地目睹了這一切，冷笑了一下，轉(zhuǎn)身就走。

距離覓云宮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處小湖，此刻湖上都結(jié)了冰，湖邊的長廊上掛了大大小小的宮燈，在黃昏中看來分外地美麗。

清寶走到長廊里，從懷中掏出從婦人那兒偷來的請?zhí)?，往宮燈里一塞，火苗立刻吞噬了它。

林昭行的壞話輪到你來說了？！清寶扯著嘴笑笑，她天生一副乖乖巧巧、清清秀秀的臉，不過這一個壞笑后江湖氣盡顯。

“你怎么在這里？”

身后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清寶回頭一看。

真是冤家路窄，平寧公主正站在廊中。

換作尋常人，早因?yàn)樽鲑\心虛而嚇?biāo)懒?，不過清寶無論心理素質(zhì)還是表演本領(lǐng)都是一流的，她直接面無表情地反問回去：“那你又怎么在這里？”

平寧公主看她一眼，“無禮狂徒?！?/p>

她在長廊邊的長椅上端然落下，姿態(tài)端正嫻雅，“我是看到你在這里，才過來的?！?/p>

清寶混不吝地往她對面一坐，蹺起二郎腿，“怎么？找我有事兒??？”

平寧公主皺起眉頭，“昭行身邊怎么會有你這樣一個粗野之人？”

清寶冷笑，“他樂意?！?/p>

其實(shí)不知道為什么，清寶平時也并沒有這么坐沒坐相站沒站相，說話時語氣也稱不上沖。

但是在平寧公主面前，她似乎就想要把自己最乖張最狂放的那一面表現(xiàn)出來，仿佛和平寧公主產(chǎn)生的反差越大越好。

“我不是來同你爭吵的，我也不屑同你這樣的人吵?！逼綄幑髡?，“你離昭行遠(yuǎn)一點(diǎn)?！?/p>

清寶挑挑眉，撐著下巴道：“成功嫁進(jìn)人家家門了么，就開始管人家的家事？！”

“你！”平寧公主面色粉漲，但她涵養(yǎng)極佳，深吸了一口氣就平緩了下來。

“我不知道昭行和你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事情，讓他一直把你帶在身邊?！彼o靜道，“但是我想他的往事你應(yīng)該一點(diǎn)也不了解?！?/p>

清寶靜靜的，沒說話。

“他是齊王早年游歷的時候和一民間女子生的兒子，有關(guān)昭行的生母是誰，京城里流傳著許多版本，而他自己至今諱莫如深?！逼綄幑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他十一歲那年喪母來到京城，是在我的幫助下，才得以讓齊王認(rèn)他，之后他的嫡母欺負(fù)他，京城的貴族們嘲笑他，也一直是我陪在他身邊。

“你們之間發(fā)生過什么都不要緊，我根本不在乎，因?yàn)樗鼈儾豢赡艿值眠^我和昭行十余年來的情分。

“況且，我希望你明白，昭行這個人……你跟不住他?！逼綄幑鬏p聲道，“你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么？他從來不吃熱的東西，不用熱水沐浴……因?yàn)樗砩嫌幸环N奇怪的毒?！?/p>

清寶的眼皮猛地一跳。

“中這種毒的人時時痛苦，絕不可接觸熱源，所以昭行只要到夏天就根本不會在察秋司露面，只能呆在冰窖里，由李希澤把案件的卷宗帶給他?！逼綄幑鞒谅暤?，“而這些年來，也一直是我在給他找藥。你明白了嗎？無論是感情的基礎(chǔ)，還是和他一起生活的能力……”

“平寧公主殿下，”清寶突然站了起來，“你說得對?！?/p>

平寧公主感覺清寶終于惱羞成怒了，她抬起眼，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迎向清寶的目光。

然而清寶扯起嘴角笑了笑，一聲輕輕的發(fā)問宛如往平地里扔了個炸雷，“那么……你怕什么呢？”

平寧公主嘴角的笑意猛地僵住了。

“你說得對啊，你又有跟他十多年的情分，又有救他的能力，你這么篤定自己是最適合他的人，那你怕什么呢？”清寶挑挑眉毛，“何況我只是被他帶在身邊而已，還沒怎么樣呢，就讓你擔(dān)憂成這樣了？”

她上前一步走到平寧公主面前，俯下身輕輕道：“還是說其實(shí)你自己就懷疑……他到底喜不喜歡你？”

平寧公主抬起頭瞪著清寶，良久，她低聲道：“你真的喜歡他？”

清寶大大咧咧地點(diǎn)點(diǎn)頭，“喜歡肯定是有點(diǎn)喜歡的咯，長得好看的人天生招人喜歡啊。”

“那么他喜歡你么？”

清寶支著頭想了想，非常真誠地說：“不知道，但是肯定不討厭?！?/p>

她彎下腰來，十分江湖氣地在平寧公主肩上拍了拍，小聲道：“平寧公主殿下，我就想勸你一句，人這一生，得得失失都是正常的，占有欲太重了只會讓自己累。咱倆對林昭行的態(tài)度本來就不一樣，你喜歡他就想擁有他，但是我就只想讓他開心?！?/p>

清寶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雪，蹦蹦跳跳地走了。

這一晚再次下起了大雪，天空中伴隨著一聲一聲的驚雷。

雷聲讓清寶做起了噩夢，她縮在被子里，一頭一身的冷汗，嘴里喃喃地一直說著些什么。

林昭行被她的聲音驚醒，走到外間才發(fā)現(xiàn)是清寶在說夢話，掌司使大人松了一口氣，把被清寶踢到地上的被子撿起來蓋到她身上，就在他要起身離去的時刻，他突然聽清了清寶小聲呢喃的夢話。

她說：“娘……娘你在哪兒……”

林昭行猛地愣住了。

娘你在哪兒？

他抬頭看著窗外的天空，那上面陰云密布，不見慈愛的目光從云上俯視他。

他舉目望向無盡的遠(yuǎn)方，千百座樓臺在雪中沉默，不見溫柔的手從蒼涼的世間伸出來撫摸她。

林昭行突然做出了一個自己也沒有料到的舉動。

他俯下身，輕輕抱住了清寶。

窗外“轟隆”一聲巨雷，然而清寶沒有再隨著雷聲發(fā)抖。

她一直微微顫抖的身軀在林昭行的懷抱里緩緩地平靜下來，然而林昭行很快就發(fā)現(xiàn)，清寶的睫毛不易察覺地震顫了起來。

抱的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后果的掌司使大人，立刻窘迫了起來。

醒來的時候突如其來在一個溫暖滾燙的懷抱里的小女賊，也立刻窘迫了起來。

二人一時僵持住了，林昭行沒想好怎么放手，清寶也沒想好怎么掙開。

然而一陣異響拯救了他們。

林昭行立刻松開手，清寶也猛地抱著被子坐了起來，做賊心虛的二人同時凝神細(xì)聽，一副注意力全在異響上的樣子。

下一刻，他們聽清了。

有人在敲門。

并不是侯府的前門，而是那把掛著銅鎖的后門。

清寶率先起身，小貓一樣無聲無息地出門摸到后院，隔著一層鐵門，她小聲地問：“誰呀？”

門外沒有回聲。

敲門聲也停止了。

然而直覺告訴清寶，門外的人并沒有走。

大半夜的，清寶忍不住有點(diǎn)害怕，然而下一刻，林昭行也已經(jīng)披著大氅走了出來，他看了眼穿著單衣就跑出來的清寶，把自己的大氅裹在她身上，然后低聲沖門外道：“誰？”

門外寂靜無聲。

林昭行猶豫了一瞬，叫清寶后退，然后他抽出佩刀，一把拉開了門。

一個落滿了雪的人影猛地砸了進(jìn)來。

說是砸，是因?yàn)檫@個人真的是僵直著倒了進(jìn)來，眼看著他就要一頭扎進(jìn)雪地，清寶忙飛跑過來，和林昭行一起接住了他。

來人的身上落滿了雪，昏暗的月光下看不清他的面孔，清寶小心翼翼地試了試他的鼻息，只覺得呼吸十分急促。她小心地在他身上拍了兩下，來人的身體便隨著她的拍動晃了晃，仍然一聲不吭。

“好像是暈過去了?！鼻鍖毿÷暤?，“怎么辦？”

林昭行猶豫了一下，道：“在西邊那個廂房里燒一個炭盆?！?/p>

清寶跑去把炭盆放到西廂房里，林昭行已經(jīng)把來人背到了床上，清寶點(diǎn)燃房間里的燭燈，把來人身上的雪擦掉。

當(dāng)臉上的雪全部被擦下去的那一瞬，清寶和林昭行一起愣住了。

那是一張極其美好的臉，整個面孔像是被能工巧匠用天下最精巧的刀鋒，在完美無瑕的玉石上精雕細(xì)琢出來的一般。

大概在燒了炭火的房間呆了一炷香的工夫后，來人終于恢復(fù)了意識。

他緩慢地睜開眼睛，濃密睫羽下頓時泛起了瀲滟的波光。

清寶見他醒了，端起一碗水湊到他唇邊，他卻偏開頭，嘶啞著嗓子道：“林府……請問這里是林昭行大人的府邸么？”

林昭行在旁邊沖他點(diǎn)頭示意，“在下就是林昭行，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來人低低地咳了一聲，啞著嗓子道：“謝天瀾?！?/p>

短短地說完這句話后，他就又暈了過去。

清寶嚇了一跳，趕緊湊上前看，林昭行抬手道：“不用擔(dān)心，這是脫力后的表現(xiàn)，你看他眼睫下方一片烏青，顯然是很多天沒有睡過覺了，手上有深深的韁繩痕跡，恐怕是一直在騎馬——現(xiàn)在是人在過度消耗后身體的自我保護(hù)效應(yīng)，讓他睡一會兒就沒事了?！?/p>

清寶于是坐到一邊，撐著頭想了半天，老感覺“天瀾”這個名字怎么聽怎么熟悉。

片刻后，她猛地想了起來，震驚道：“難道……難道……”

“對?！绷终研兄豢戳艘谎劬兔靼浊鍖氃谙胧裁矗爸x天瀾就是天瀾公子榜排名第一的榜首，御劍山莊的少莊主，人稱‘傾國公子’，整個天瀾公子榜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p>

清寶震驚地看向躺在床上的謝天瀾。

即使現(xiàn)在狼狽不堪，謝天瀾的身上也有難以掩飾的光華。

和林昭行男子氣質(zhì)的英俊不同，謝天瀾的長相更為精致，鋒利與柔和在他的臉上巧妙地融合著，整個人透著一種雌雄莫辨的極致之美。

林昭行站起身來道：“我先出去一下，他身上的衣服都被雪浸濕了，柜子里有干凈的衣服，你幫他換一套?！?/p>

清寶忙叫住他：“等等……”

林昭行已經(jīng)起身走到門口，他回過身來，悄悄地在清寶耳邊說了些什么。

清寶猛地睜大了眼睛。

雪夜，房間里幽幽一燈如豆。

已經(jīng)恢復(fù)過來的謝天瀾與林昭行和清寶相對而坐。

林昭行率先開了口。

“敢問謝公子——御劍山莊中出事的人是誰？”

謝天瀾猛地一驚，低聲問：“林大人怎么知道……”

“知道御劍山莊中有人出事？”林昭行飲一口茶，道，“很簡單?！?/p>

“你作為御劍山莊少莊主，自小習(xí)武練劍，體質(zhì)自是不必說，然而趕到的時候居然虛脫到這個地步，再加上你手上未褪的韁繩痕跡，肯定是沒日沒夜地騎馬趕路了數(shù)天——可見此事之急。

“然而江湖中人身子骨與常人不同，長時間地騎馬也未必能造成這個效果，所以很明顯除了外力的勞累外，還有來自情緒的內(nèi)力。你心緒不寧，悲傷過度，內(nèi)力外力交加，才會在到達(dá)目的地的時候不支暈倒——可見此事之悲。

“何況你開口就是要找我，我們之前素不相識，你帶了一件又急又悲的事情來找察秋司的掌司使——那么顯然是來找我破案?！?/p>

謝天瀾端著茶杯沉吟片刻，啞聲道：“是家?guī)??！?/p>

林昭行思索了一會兒，緩緩道：“御劍山莊……莫非是邱老莊主過世了么？”

謝天瀾低低地一點(diǎn)頭，“消息還沒有傳開，但家?guī)煷_實(shí)已經(jīng)過世，師兄們告訴我他是……割腕自盡。

“師父早年練劍太過，積攢了一身的舊傷暗疾，很早就無法自己行走了，這半年來更是臥床不起，三餐都需要人服侍?！?/p>

謝天瀾道：“我前些日子因門派的事務(wù)出去了兩個月，回來后看見滿山戴孝，才知道師父已經(jīng)過世了——師兄們說是因?yàn)閹煾感男院脧?qiáng)，不愿像廢人一樣度過殘生，更無法承受病痛之苦，遂早早超脫了?！?/p>

林昭行放下茶杯，緩聲道：“但謝公子覺得有疑點(diǎn)？”

“是，也只有我一人覺得有疑點(diǎn)。”謝天瀾輕聲道，“我是山莊的少莊主，師父臥病休養(yǎng)后，逐漸地把諸多事務(wù)移交給我，但是這個過程是很慢的——畢竟一來我年輕缺乏歷練，很多事情還不知道怎么處理；二來師父雖然行動不便，但是頭腦仍然是清楚的，山莊上下的事務(wù)他完全可以躺在床上口述指揮。

“為什么師父要選在我外出的時候自盡？師父不是隨意沖動的人，他即便真想要早早超脫，也會花很多時間深思熟慮后再做決定，更會把他走后的事宜交接明白——但是我離開的時候，師父什么都沒有跟我說，山莊中的大小事務(wù)也沒有交接給我?！?/p>

林昭行修長的指尖緩緩摩挲過瓷杯的表面，他低聲道：“我猜……邱老莊主過世后，接管山莊的也并非謝公子。”

謝天瀾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林大人果然睿智……不錯，是我大師兄。誰來接任莊主都沒關(guān)系，大師兄接任也很好，這樣我省去了很多事務(wù)要處理，還可以把更多心思放在練劍上?！?/p>

謝天瀾道：“但是……我?guī)煾妇烤故窃趺此赖?，我需要一個真相。所以天瀾冒雪前來，只求林大人能隨我同去御劍山莊調(diào)查?！?/p>

林昭行沉吟片刻，道：“御劍山莊當(dāng)?shù)匾灿胁犊臁?/p>

“師兄們說家?guī)焺倓側(cè)ナ赖臅r候便有捕快來過，但都說是自盡無疑。天瀾也是著實(shí)沒有辦法，才來求助于林大人?！敝x天瀾急切道。

他猶豫了一瞬，小聲道：“而且，家?guī)熒霸鴮ξ艺f，察秋司近年來一直在追查江湖上的一個門派……”

林昭行的瞳孔猛地一緊。

“那個門派由江湖上的大盜組成，人稱‘盜門’?！敝x天瀾道，“實(shí)不相瞞，家?guī)熌贻p時曾與這門派中的人有過故交，此次派我出去兩個月，也是在尋找故人的蹤跡……雖然暫時還沒有音訊。

“天瀾只想說，若林大人肯將師父去世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天瀾必感激涕零。御劍山莊雖然談不上多有勢力，但畢竟在江湖中也算是頗有能力的門派，愿為林大人日后追查盜門提供一份助力?！?/p>

林昭行沉默半晌，最終答應(yīng)了。

“我明日去察秋司和李希澤交代一下事務(wù)，然后我們就啟程?！绷终研腥嗳囝~頭，“謝公子這邊有什么線索么？”

謝天瀾道：“一切事情都是聽我?guī)熜终f的……我出去兩個月，師父只聯(lián)系過我一次，他托暗樁交給我一個藥方，說我體質(zhì)偏寒，冬至前后應(yīng)當(dāng)特別注意，如果受了風(fēng)寒，就按照這個藥方去抓藥?！?/p>

謝天瀾掏出一張信紙來。

那上面簡簡單單地寫了幾句噓寒問暖的關(guān)心之語，接著便是一行一行藥物的名字。林昭行和清寶對醫(yī)術(shù)之道都不太精通，只覺得都是些常見的藥物，看不出有什么蹊蹺。

“你按著這個藥方去抓藥了么？”清寶問。

謝天瀾搖搖頭，“我路上匆忙，沒有什么時間去藥鋪，況且身體也一直很是康健……”

林昭行久久看著那個藥方。

“林大人覺得哪里有蹊蹺么？”

“這樣看的話，沒有。”林昭行道，“但還是很奇怪……謝公子這么大個人了，生病自然會去看大夫，邱老莊主如果連想要了卻殘生這樣的大事都完全不通知你的話……有什么必要千里迢迢地送這么一個方子來？”

他站起來，“我們?nèi)ニ庝佔(zhàn)ヒ环幵囋?。?/p>

“現(xiàn)在可是半夜?！鼻鍖毺嵝阉?，“哪家藥鋪還開著門？”

林昭行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確實(shí)漆黑一片。

他思忖片刻，笑了笑，“那么少不得又要麻煩我們的嚴(yán)太醫(yī)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