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蟬脫殼

沈茶白在翻著起居錄，將孟弈臨死前后去過龍涎宮的人扒拉出來，一一篩查。

妃嬪大臣、宮女太監(jiān)，孟云雁和江中影，他們都去過龍涎宮。那么，孟弈會把圣旨交給什么人呢？還是被藏到了什么地方？一切都無跡可尋。

只要呆在皇宮一日，就有性命之憂。

長樂宮的門被一腳踹開，紅露被來人的囂張氣餡嚇到了。沈茶白早有預(yù)料，示意她出去，把門帶上。

江中影這次穿了從五品白鷴官袍，他已經(jīng)是殿中丞了，錦衣衛(wèi)的差交給副統(tǒng)領(lǐng)楊冠打理，也是他的人。

他忍著怒氣：“從小練我的字，也練孟弈的爛字了？偽造先皇筆跡，把朱批做舊，太后，下官像傻子一樣被你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他原意想用未批的奏折坐實(shí)孟云雁假傳先皇旨意的罪，誰知道沈茶白偷偷加了那么一手。

“江大人才不傻，弄死孟云雁，正中你下懷吧?！鄙虿璋子纤哪抗猓鞍Ъ医鉀Q了長公主這只惡犬，也養(yǎng)肥了你這頭惡狼，實(shí)在失策。”

“餓狼？”江中影像聽了個笑話，“太后何處此言？”

沈茶白道：“先皇駕崩，幼主登基，正值局勢不穩(wěn)，北國就打過來了，這也太兵貴神速了——通敵賣國的，是你；泄露城防機(jī)密的，也是你?！?/p>

江中影挑了挑眉：“你說……什么？”

沈茶白開門見山：“朝臣被你收買威脅，皇宮被你控制，你要做什么，奪權(quán)？挾天子以令諸侯？”

江中影突然笑了，在椅子上坐下來，把新官袍在膝蓋上鋪平整，“想不到太后幽居長樂宮，對外面的事倒是了如指掌。順便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孟云雁泄露城防圖，死罪難逃，陛下只好賜了她鴆酒?！?/p>

他說話的聲音很溫柔，想到孟云雁被凌遲的模樣，越發(fā)覺得暢快。

“明人不說暗話，太后，咱們再合作一次？”

沈茶白看向他放在桌子上的空白手諭。

“我說，你寫?！苯杏疤涫疽猓骸胺钐斐羞\(yùn)，皇帝詔曰，北軍來犯，朕心甚憂。然近年澇災(zāi)多發(fā)，國庫不充，都城尚且拮據(jù)，何以支援前線？望自謀……”

“你要假傳圣旨、斷了前線的糧草補(bǔ)給？”沈茶白簡直不敢相信。

“不就死幾個人嘛?！?/p>

沈茶白連杯帶水的砸了他一身，怒喝：“你瘋了！”

“江中影二十四歲的時候就瘋了！”他站起身來，不顧一身茶漬，聲音比她還要高：“寫了，江某保你和沈家一生榮華；不寫，我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茶白深呼一口氣，道：“江統(tǒng)領(lǐng)想當(dāng)官，哀家便奪了孟云雁的封號，讓你能順理成章地入朝為官。你擺脫了長公主，也能一展抱負(fù)實(shí)現(xiàn)平時所愿，還有什么不滿的？”

江中影突然暴躁起來，捏住她的一只手腕扣在椅子扶手上，壓著聲音問：“我今年三十五歲，最好的十年給人當(dāng)奴才了！你說我有什么不滿的？”

“你壯志難酬，憑什么讓旁人身首異處？垂州失陷，八千將士的命，垂州百姓的命，他們是不是也該找你討？”她厲聲說。

“天地不仁，皇家無情，太后守著這些善良正直給誰看呢？想想孟弈是怎么對你的，想想你遭的罪，除了我，誰還幫過你？誰還管過你的死活？”

沈茶白自詡不是什么清流名士，也做不出什么拯救蒼生的壯舉。但她讀過的書、埋在心里的善、見過的眾生皆苦，都不允許她這么做。

她的膝蓋正在康復(fù)中，不能久站，便坐回椅子，勸道：“家里有盛宴，為何要向敵國討殘羹？與虎謀皮，終被虎食?！?/p>

“盛宴送來的太晚，已經(jīng)餿了啊?！彼麅墒忠粩?，順勢掐上她的脖子，額上的疤顯得格外猙獰：“下官給太后最后一次機(jī)會?！?/p>

沈茶白知道，就算江中影現(xiàn)在殺了她，他也有辦法全身而退，只不過稍微麻煩一點(diǎn)。

可她偏偏有這么一股執(zhí)拗，別人讓她做什么，她偏偏不做什么，尤其是違背初心的事。

“身苦未敢叛國，隨你處置?！边@是她的回答，衣袖里的扇子蓄勢待發(fā)。

江中影仿佛看到了當(dāng)年滿心熱血想報效朝廷的自己，尚未冷卻的文人之心蕩起一絲漣漪。

他們同命相連，他們也大相徑庭。

那年少的愿，終究被他活成了江中影、水中月、鏡中花。

江中影松開手，太后倒在地上劇烈咳嗽著，目露恐懼。他幽幽道：“你才熬了十幾天，我熬了十一年??！江某很想看看，太后要是受上十一年折磨，還能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沈茶白趁機(jī)以退為進(jìn)：“哀家自請去給先皇守陵十一年，但求一條生路?！?/p>

江中影心道：對付她這樣的女子，威逼利誘都沒用，不如讓她到圓山受些罪，用不了多久便乖乖求自己合作了。

“明天便動身吧?！彼x去，背影帶著幾許蕭索。

江中影一生三苦：一苦壯志難伸，二苦摯愛難留，三苦身心不自由。

他解決了這些苦難，又把自己推向了更深的苦海。

沈茶白爬起身，高興地?fù)哿藫凵砩系耐?，抬頭時嚇得心跳漏了半拍。孟佑像木頭一樣在簾子站得筆直，兩只眼睛漆黑如深潭水。

沈茶白回憶了一下他跟江中影的對話，倉促地想著：皇帝什么時候來的？他聽到了多少？能聽懂多少？

孟佑好像被嚇到了，半晌才從低低地喊了一聲：“母后。”

沈茶白過去，溫聲問：“佑兒，你怎么進(jìn)來的？”

“后面有個狗洞，鉆進(jìn)來的。母后，朕不會成為亡國之君吧？”

“怎么會?！鄙虿璋装参恐?。

不知為什么，沈茶白面對他比面對江中影還要緊張。

孟佑憂心道，“城防圖肯定是泄露了，母后，朕早先傳旨出去，讓他們更改城防部署，不知道是旨意沒有傳出去，還是……還是前方將領(lǐng)根本不聽朕的話，故意把土地拱手讓人?！?/p>

沈茶白替他分析著：“朝中大半臣子為他所用，如果軍中也有江中影的人，想要收回實(shí)權(quán)就更難了。若有足夠可靠的人任命為將，一可前線殺敵，二可掌握軍權(quán)，到時，便可殺回皇宮，解當(dāng)下困境。”

孟佑急忙說：“藍(lán)錦，藍(lán)家的?！?/p>

沈茶白對英烈世家的藍(lán)家早有耳聞，藍(lán)蒼將軍已年邁，其膝下有三子，長子和次子都戰(zhàn)死沙場，只剩下小兒子了。

沙場征戰(zhàn)九死一生，沈茶白有些不忍。她想了想，道：“任命前線將領(lǐng)，要有圣旨或者虎符，現(xiàn)在這兩樣都傳不出去……”

沈茶白沒說完，孟佑已經(jīng)從懷中掏出了虎符。他知道防著江中影，連睡覺都將虎符帶在身上。

“母后，我回去寫好圣旨送過來，你能不能一起帶出去？”他的眼睛又有了明亮的期待，干凈澄澈。

好像還是孩子心性，竟然天真地以為她一個弱女子能從錦衣衛(wèi)手里逃出去。

沈茶白卻接了虎符，說：“好。”

孟佑抓住她的手，他剛掉了一顆門牙，說話漏風(fēng)，卻無比鄭重：“母后，總有一天，朕要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迎你回宮，讓你成為古往今來最尊貴的皇太后！”

次日，“自請守陵”的太后前往圓山。

行至林深處，車轱轆忽然剎住，車身搖晃了幾下，車夫和隨從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已經(jīng)倒地而亡。

錦衣衛(wèi)披著黑色的斗篷從天而降，像從天上來的鷹，大聲道：“請?zhí)蠼怀鍪ブ己突⒎?！?/p>

車輦里面遲遲沒有動靜，為首的心中詫異，一腳邁上車輦，去掀簾子，后面的人耐心等著。

可誰知，他突然身體后仰，從車輦直直地落下，倒在地上，雙目睜得老大。身上沒有多余的傷口，只有頸部一道血痕。

錦衣衛(wèi)反應(yīng)迅速，立刻將車輦團(tuán)團(tuán)圍起來，抽出刀劍，警惕地看著中間：“誰在里面，給老子滾出來！”

車簾微動，大家還沒看清楚怎么回事，一個人影風(fēng)馳電掣一般飛出來，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落在地上。一紙潔白的折扇在手中靈巧地轉(zhuǎn)了個圈兒后，她輕輕搖擺著，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美目一一掃過眾人。

行云流水的動作，瀟灑盎然的姿態(tài)，與一身繁重的錦服極不相符。

“太……太后？”他們紛紛后退幾步，江大人沒說太后會武功??！

短暫的震驚后，他們劍指一處：“江大人有令，請?zhí)蠼怀鍪ブ己突⒎?！?/p>

“敢命令我？他算什么東西！”她語氣很輕，睥睨眾人。

沈茶白手腕翻轉(zhuǎn)，扇面橫斜在空中劃了半個弧度，一堆細(xì)長的銀針從扇面中飛射出來，精準(zhǔn)無誤地釘在每個人的死穴上。

錦衣衛(wèi)轟然倒地，沈茶白揚(yáng)長而去。

她穿上男裝，從南風(fēng)門牽了一匹千里馬，只用了五天的時間就趕到了風(fēng)疊關(guān)——藍(lán)家世代駐守的地方。

藍(lán)錦二十出頭的年紀(jì)，皮膚有點(diǎn)黑，又矮又瘦，一點(diǎn)也不像將門出身。但他溫和有禮，性情敦厚，留給人的印象很好。接了受封征北大將軍的圣旨后，便立即上路了。

完成任務(wù)的沈茶白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天高地廣，她自由了。

什么皇后皇太后，誰稀罕當(dāng)哦。

什么殉葬旨意，管不著本姑娘嘍！

什么孟弈孟云雁江中影，去他們大爺?shù)模?/p>

沈茶白把所有的煩惱拋之腦后，開心地一蹦三丈高，這才想起膝蓋上的傷，忍不住吃痛一聲，心道：讓我守陵，哼，小心本姑娘把孟弈的墳刨了！鞭尸！

蹦跶了大半天，她忽然意識到不對勁。江中影怎么沒派人來追她？孟佑把圣旨和虎符給了他，江中影既然知道了，焉能無動于衷？

不好！藍(lán)錦有危險。

她立即快馬追去，金花溪從上游淌下涓涓血色。岸邊躺著幾具錦衣衛(wèi)和兵士的尸體，藍(lán)錦站在沒到小腿的溪水里，把劍插在碎石淤泥中扶著，與剩下幾個錦衣衛(wèi)對峙。

“藍(lán)將軍，我來幫你啦！”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傳來，藍(lán)錦和錦衣衛(wèi)遙遙望去，只見榕樹伸出的枝杈上坐著一位白衣公子，他梳著高馬尾辮，手上搖著折扇，穿著小皮靴的雙腿耷拉著，十分恣意悠閑。

那扇子在他手中轉(zhuǎn)了圈兒便飛了出來，錦衣衛(wèi)忙提起刀劍招呼，卻見那扇子堪堪從面前飛過，除了一陣風(fēng)什么都沒留下。

沈茶白跳下樹順手接回扇子，自言自語：“呀！銀針用完了，忘續(xù)上了?！?/p>

“臥槽，什么玩意，耍老子！”錦衣衛(wèi)再次出擊，合力向沈茶白攻去。藍(lán)錦蹚出水灣，幾十個回合以后，兩人就把錦衣衛(wèi)收拾了。

沈茶白扶藍(lán)錦在岸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找了止血草藥給他敷上，問：“能撐住嗎？”

傷得很重的藍(lán)錦回答：“沒事，小傷?！?/p>

兩人又聊了幾句，便聊到了戰(zhàn)事：“藍(lán)將軍，北國這次來勢洶洶，你有幾成把握？”

藍(lán)錦道：“垂州和登州接連失守，軍心不穩(wěn)，我拼命而戰(zhàn)，或有五成把握?！?/p>

“還行?！?/p>

“但現(xiàn)在只剩一成把握了。”

“為什么？！”沈茶白險些跳了起來。

“北國派出的主帥是洛璟塵?！彼{(lán)錦被沈茶白手中的繃帶勒得疼了，問：“你們認(rèn)識？”

沈茶白燙嘴似的回答：“不認(rèn)識?！?/p>

藍(lán)錦如數(shù)家珍地向她介紹：“洛璟塵，北國七皇子，今年二十歲。生母是北國第一美人淑貴妃。據(jù)說他生得一副極好的相貌，為人謙和，素有賢名。十歲與天下學(xué)子一起參加文試就得了前十甲，十二歲跟隨朝中主將前往前線歷練，十五歲便在沙場上浴血奮戰(zhàn)，北國皇帝每次提起這個兒子來都贊不絕口。”

沈茶白只想到了四個字：衣冠禽獸。

藍(lán)錦繼續(xù)道：“洛非天的皇后薨了，十有八九立淑貴妃為后，等洛璟塵成為嫡子，太子之位非他莫屬了——他給自己打江山呢，能不盡力嘛?！?/p>

沈茶白不想再聽到這個名字，打了個口哨把馬兒喊來，道：“江中影不會善罷甘休，休息一下，我們就走?！?/p>

只剩下一匹馬，兩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走走停停，一天才趕了不到十里路。

錦衣衛(wèi)還是追來了，來了二三十人，腰帶是綠紋，比之前那一撥級別要高。

天羅地網(wǎng)降下來，二人猶如困獸。

藍(lán)錦傷勢太重，推開她：“你快走，別管我！”

沈茶白哪是不講義氣的人，飛身而起，一把紙扇竟將那粗麻擰成的網(wǎng)劈開。

殘陽如血，暮色漸深，血腥味充斥在荒山野嶺里，連晚歸麻雀都停止了吵鬧。

已經(jīng)打了春了，春寒料峭，枯枝晃動，比冬天的風(fēng)還要冷。她倒在一堆尸體里，不知過了多久，被一個軟軟黏黏的東西舔醒——她的馬回來了。

沈茶白撐著力氣從他懷里拿出一包牛皮紙，里面裝的圣旨和虎符，一點(diǎn)也沒有被血水污染。

懷里還有一張餅，餅上有個窟窿，被一劍穿過。她與錦衣衛(wèi)的拼殺時，身受重傷的藍(lán)錦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替她擋了一劍。

沈茶白稍微恢復(fù)一點(diǎn)力氣，示意馬兒蹲下，爬了好幾次，跌了好幾次，終于趴到馬背上。

馬兒撒開蹄子載著她飛奔，沈茶白攬著馬脖子，回首望著尸橫荒野的藍(lán)錦，淚水決堤。

藍(lán)家三子，滿門忠良，竟然一個都沒有留下。

他臨死前說：“藍(lán)家的好男兒該戰(zhàn)死在沙場上，而不是死在宵小手中，沈兄弟，我好不甘心啊！”

藍(lán)大哥，你沒完成的心愿，我替你完成；戰(zhàn)場上的敵，我替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