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

錦瑟樓在朝云大街上，背靠護(hù)城河，是一座裝潢典雅的二層小樓，一樓是大堂，二樓是一座座隔開的雅間，透過輕紗飄動窗戶可以欣賞河面景致，文人雅士喝茶對飲，不亦樂乎。

洛璟塵帶她去了后院，這里更像個農(nóng)家小院，除了穿著藍(lán)衣來回奔忙的伙計們，一個絳衣女子坐在屋檐下稱藥草，一個青衣男子挽著褲腳正在用簸箕抖麥糠，還有兩個長得一樣的少年蹲在水盆旁刷碗。

洛璟塵微笑：“這就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p>

兩個少年矮一頭的揪著藍(lán)錦的衣服，“王爺，白姐姐，好久不來看我們，好想你們啊。”

洛璟塵摸了摸倆少年的頭：“龍井、龍蝦，長高了?！?/p>

絳衣女子一眼看到兩人洛璟塵的傷，道：“白妹妹，我先為王爺檢查傷口?！北阋雰?nèi)坐了。

青衣男子話不多，沒說幾句又去折騰麥子了，冷臉道：“成了辰王府上的貴人，果然多忘事?！?/p>

藍(lán)錦沒來及說什么，就被龍井和龍蝦拉著在海棠花樹下坐了，道受傷失憶，不記得從前。

兩個八歲的少年拿來蜜餞跟她一起吃，吧唧著嘴，一口一口地說起曾經(jīng)。

她了解到，青衣男子叫大偉，絳衣女子叫朱雀，各因悲慘的身世無家可歸，被洛璟塵收留。龍蝦和龍井更可憐，流落街頭的時候連自己叫什么都說不上來，洛璟塵就給他們隨便起了名字，養(yǎng)在這里。

“我呢？”藍(lán)錦問。

“你不大一樣?！饼埼r擦了擦嘴角，“我們來的時間不長，據(jù)說你是被王爺?shù)膸煾笩o銀老人撿回來的，袖子上繡了個‘白’字，無銀老人就喊你小白了?！?/p>

龍井又說：“你小時候鬧災(zāi)荒，餓的皮包骨頭，無銀老人怕你不好養(yǎng)，有時候會帶你去王府跟王爺一起練武。”

“我和王爺?shù)奈涔β窋?shù)似乎不一樣?！?/p>

正在觀察麥子成色的大偉突然插嘴：“當(dāng)然不一樣，你那小身板能和王爺練一樣的功夫嗎？懂不懂什么叫因材施教？”

藍(lán)錦又問：“無銀老人在哪兒？”

龍井聲音稚嫩，豎起食指對著天空。“不知道，王爺說了，高人自有去處?！?/p>

大偉又插嘴：“無銀老人住在敬亭山，你經(jīng)常跑去騷擾他，他嫌你煩，只好四處云游?！?/p>

“……”

龍蝦給藍(lán)錦倒了水，說：“他就那樣，一副欠樣兒，別搭理?！?/p>

不久，朱雀已經(jīng)打了綠紗簾子出來，她像大姐姐一樣對藍(lán)錦寒暄一番，握著她的手懇切道：“白妹妹，咱們這些人都是虧了王爺才活下來的，你福氣更好，進(jìn)了王府，可我怎么也沒料到你竟追王爺追到戰(zhàn)場上去了，多危險啊！”

藍(lán)錦忐忑地接受著這份不熟悉的關(guān)心，朱雀給她把了脈，道：“你從小愛慕王爺，冬天時候王爺去練兵，你非要跟著去，在大雪紛飛里凍了腿……行吧，王爺對你這么好，算是苦盡甘來了，我手里還缺點(diǎn)藥材，等藥到了，我給你送去?！?/p>

朱雀伸出食指點(diǎn)她的額頭，手上帶著草藥的清香。

藍(lán)錦知道了從前，卻沒有充實(shí)的感覺，甚至悵然若失。她溫言謝過后，又聊了幾句，洛璟塵就出來了，攜她一起走了。

門外有個賣葡萄的老太，立刻抓住商機(jī)：“姑娘買葡萄嗎？新摘的，我在這兒賣了幾十年水果了，不甜不要錢！”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洛璟塵趕緊拉著她走了。

藍(lán)錦無奈地望著“辰王府”的門匾，感嘆自己太不堅定，才離開了一夜，又慫回來了。

洛璟塵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為她又生了逃跑的心思，狠了狠心，把她橫抱起來，旁若無人地走了進(jìn)去。

藍(lán)錦咬著牙低聲道：“快放我下來?！?/p>

“不行?！甭瀛Z塵穩(wěn)穩(wěn)地抱著她，“我要讓全府的人知道，你是本王重視的人，誰也不能輕視你?！?/p>

“我不在乎他們怎么對我?！?/p>

“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就讓本王多抱一會兒?！甭瀛Z塵聲音如水，瘆得藍(lán)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藍(lán)錦翻了個白眼。

洛璟塵輕嘆一聲，略帶失望地說：“你偷偷跑出去，原來是怕給本王侍寢。”

藍(lán)錦受不了了，兩腿接連一抬，扭動腰肢來一個鯉魚打挺，身體在半空漂亮地回旋，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

已經(jīng)快到紅豆苑了，她雙手負(fù)在背后，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索性豁上臉面做出正面回答：“跟你回來就圖有口飯吃，侍寢，沒門?！?/p>

“光蹭吃蹭喝??？”洛璟塵歪頭。

“嗯，不多占你便宜?！彼{(lán)錦理直氣壯地回答。

洛璟塵笑得陽光燦爛。

藍(lán)錦背對著外面闔上房門，低下頭，也偷偷笑了。

她始終記得，在島上發(fā)燒病痛的那段日子里，洛璟塵一直悉心照料著她，給她喂飯喂水，給她擦汗上藥，把舍不得吃的新鮮果子留給她，在她昏昏沉沉的時候在耳邊不斷呼喚“小白”的名字。

她想通了，所以回來了。無所謂身份，也不去在乎洛璟塵對別的女人怎么樣，只為他是世間贈予她唯一的溫暖。

次日，仆人們往紅豆苑一車一車地運(yùn)葡萄，藍(lán)錦好奇地走出去詢問，正碰上前來的洛璟塵，他雙手負(fù)在身后理直氣壯地宣布：“以后在辰王府里，蘭夫人有的東西，白夫人就要有，誰惹白夫人不痛快，便是讓本王不痛快?！?/p>

藍(lán)錦房門大開，歪著腦袋道：“瞧你說的，好像我是個妒婦?！?/p>

洛璟塵問老果：“小白是妒婦嗎？”

老果果斷搖頭：“當(dāng)然不是，絕對不是。”

洛璟塵兩臂在胸前交叉。

蘭夫人早就聽到了這邊的動靜，心下好奇，正好聽到了這一句，心涼了半截。

藍(lán)錦糾結(jié)了一會兒，最終決定大人大量，說：“你拿些去吧?！?/p>

蘭夫人杵在原地不敢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望向洛璟塵，低聲詢問：“王爺，我……我能拿嗎？”

洛璟塵卻沒搭理她，溫聲對藍(lán)錦道：“你的東西你說了算。朱雀送來的藥，按時喝了嗎？”

他一靠近，便帶著一股清新的茉莉花味道，聞之心曠神怡。藍(lán)錦已經(jīng)逐漸習(xí)慣他的關(guān)心，甚至開始喜歡他的靠近，答道：“喝了?！?/p>

“嗯，這才對，身體最重要，不要總不愛惜自己?！彼呐乃募纾骸氨就跤锌站蛠砜茨??！?/p>

直到他走遠(yuǎn)，蘭夫人高興地裂開嘴：“我就喜歡大方的人，白妹妹，那我可不客氣了喲?！?/p>

蘭夫人就真沒客氣，招呼侍女來一起搬。

荷葉漫卷、荷花依依從眼前一一而過，洛璟塵慢悠悠地踱步，問：“藍(lán)家查得怎么樣？”

“正要跟王爺匯報，確定藍(lán)錦是男子，不是女扮男裝?！?/p>

洛璟塵側(cè)目：“有沒有查到小白的？”

“沒有。”老果又強(qiáng)調(diào)：“全查了，一點(diǎn)痕跡都沒有，好像白夫人從沒在他的生命里出現(xiàn)過?！?/p>

洛璟塵記得，原來的南軍主帥被俘虜以后，藍(lán)錦，也就是小白，就單槍匹馬地去了南國的軍營，憑借虎符和圣旨，毫無異議地成為他們的將軍?！敖杏巴犊勘就?，為的是顛覆南國，為何會派這么厲害的人跟本王作對？”

“是啊，他在南國立足不穩(wěn)，還需要王爺?shù)闹С?。?/p>

“真正的藍(lán)錦出身武將世家，一生忠烈，不可能向江中影低頭。本王有個猜測，”他頓了頓：“藍(lán)錦被江中影殺了，但還有一股勢力不服江中影，或者，讓小白改容換面、取而代之?！?/p>

老果兩只手互相搓著：“屬下對白夫人的來頭更好奇了。”

洛璟塵瞪了他一眼：“名門將女、武學(xué)世家、江湖門派……你查出一點(diǎn)蛛絲馬跡了？”

老果赧顏，他大海撈針?biāo)频牟榱撕镁茫粺o所獲，很有挫敗感。

洛璟塵懶得再說他，換言道：“南國一直是丞相獨(dú)大，江中影提議效仿我北國實(shí)行三省六部，瓜分沈伯遠(yuǎn)的權(quán)力。他因仇恨走到這個位置，現(xiàn)在大仇得報，享受到權(quán)力帶來的優(yōu)越，異心已起，注意他的動靜?！?/p>

“是?！?/p>

說著已經(jīng)到了書房，洛璟塵解了外衫，只穿著舒適涼爽的靛藍(lán)色綢衣，在窗前佇立許久，忽然道：“蘭茵海一戰(zhàn)前，父皇下了封王的旨意，我總覺得他不愿把江山交到我手里?！?/p>

老果：“王爺文武全才，是三個皇子中最優(yōu)秀的，貴妃娘娘又是后宮之首，最得圣心。屬下斗膽說句僭越的話，要是不讓您繼承大統(tǒng)，屬下都想不出合適的理由來?！?/p>

“本王還是格局小了，本王瞻前顧后，怕打下的江山落在別人手上，想要小輸一場，這才中了藍(lán)錦的計。”洛璟塵在一聲低嘆后，兩手負(fù)在身后，神色倨傲：“如果再來一次，我會全力以赴，因?yàn)楸就跸嘈?，無論是北國的江山，還是南國的江山，終將是本王的江山。”

老果暗暗點(diǎn)頭，跟著這位主子十幾年了，他對洛璟塵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敬甚至崇拜，愿為他肝腦涂地，從無懷疑。他仗著洛璟塵的信任，也敢偶爾打趣：“王爺要是不故意輸在蘭因海上，能把白夫人坑回來？”

“坑回來容易，留下來難，這些日子本王為了討好她付出了多少?！甭瀛Z塵舒展著筋骨。

“屬下不解，白夫人已經(jīng)喝了朱雀做的蠱，您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呢？”

“借助外力遠(yuǎn)遠(yuǎn)不夠，攻人先攻心，要讓她相信本王是世上對她最好的人，只相信本王，攆都攆不走。”前幾天扎在食指上的小針眼早就愈合了，洛璟塵還是揉了揉。

老果道：“王爺未雨綢繆，思慮周全，魅力無限，我瞧著藍(lán)將軍對您死心塌地，一點(diǎn)疑心都沒有呢?！?/p>

洛璟塵嘴角揚(yáng)起弧度，聒噪的蟬鳴也聽著順耳起來，他支開佔(zhàn)，目光穿過茂密的楊柳葉，耀眼的日光折出幾道光影?！扒к娨椎茫粚㈦y求，小白會成為本王手中最鋒利的刀。終有一日，我要他帶著北國的兵，踏破南國的山河，天下盡歸我手?！?/p>

老果把沏好的茉莉花茶遞過去：“這樣的話，白夫人豈不是要向自己國家的百姓揮刀？”

茉莉花在沸水中綻放出香氣，洛璟塵吹了吹，頭也不抬：“你以為她天天喝的什么藥？”

老果愕然。

“她不會想起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