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滿衣

魚袋是用來裝魚符的，三品以上飾以金，五品以上飾以銀。韋映區(qū)區(qū)八品，自然不敢違拗。

假稱他為金吾衛(wèi)長史，到望云樓翻找籍冊，令韋映不要多管多問，都是這金魚袋公子的意思。

韋映雖遵命不問，卻還是一下子便猜出了他們的身份。

不過，既然表面上是不認(rèn)識的，今日他也未表露身份，那韋映就一裝到底，笑一笑道：“擠不過去的，還是站那邊的美人靠上看吧！”他倒想看看，堂堂奉節(jié)郡王李適，肯不肯為了看云鬟跳舞而爬高上低，失了皇孫氣度。

李適果然不肯，理由卻非皇孫氣度，搖頭笑道：“怎能讓她看到我如此不穩(wěn)重……”他不肯登高，只好一點點擠進(jìn)人群，終于看見那個心心念念的身影正如疾風(fēng)中的花瓣一般，快速旋轉(zhuǎn)著，輕盈流暢。

雖然只是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卻令人有種不斷往下落的樣子……

末了，她忽然嬌柔倒地，恰似狂風(fēng)吹花瓣，打旋下落，最終跌落入泥……

舞完了，圍觀的人齊聲喝彩起來，當(dāng)真是聲浪滔天，云鬟四處一望，燦然一笑，便跑出了人群。

李適本欲上前，侍衛(wèi)卻在后攔住他，低聲道：“公子，東宮召公子，甚急！”

李適無奈，只得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交給竇內(nèi)官道：“我先走了，你把這個給她，讓她解開看看。隨后你再到東宮尋我?！?/p>

竇內(nèi)官領(lǐng)命，拿著荷包，立刻跑過去追上云鬟。

待他將東西拿到云鬟面前時，云鬟手中已經(jīng)有好幾塊玉佩與荷包了。她一舞驚艷，紛紛送了東西來，但竇內(nèi)官自信，唯有自己手里的東西才能引云鬟一笑。

果然，一見竇內(nèi)官遞東西過來，云鬟便含羞一笑，朝著廊下看了一眼。

韋映依然立在廊下，也正望著她。

“姐姐今日一舞，實在出眾。這個荷包，請姐姐拆開看看，他的心意都在里面了?！蓖瓿墒姑]內(nèi)官也便告辭而去。

云鬟淺笑著接過，目送他離去，見還是有許多人看著自己，便連忙向無人處跑去。

直至看到趙無端迎頭走來，才不得不停住。

“你……你在這里做什么？”趙無端看到云鬟，反倒奇怪。他沒有看到云鬟跳舞，是剛剛被人群吸引著，剛剛才走了過來。

云鬟滿面羞澀，將趙無端拉到一棵樹后。

“你不好好練琴，也跑來看熱鬧？”趙無端一邊說，一邊不舍卻又不得不將手臂從他手中抽出。

云鬟見左右無人，才低聲對他道：“那天與司樂說起胡旋舞，想到如今它雖是禁舞，卻可以將它的神韻融進(jìn)現(xiàn)下正演練的《花滿衣》里。我與萬教習(xí)一說，萬教習(xí)不服氣，說我說得輕巧，叫我先舞一舞再說。我氣不過，便跳了起來……”

“他們說，這邊有個美人在跳一段好新奇的舞，原來說的是你？”

“美人？我是美人嗎？”云鬟笑靨如花地問，臉卻一轉(zhuǎn)，又望向還在廊下站著的韋映。

趙無端雖然為她授課多時，卻很少見到她笑。

她的臉龐本就因為剛剛跳完舞而泛著紅意，光潔的額頭上凝著晶瑩的汗珠，這一笑直如春日清晨，含露的花苞迎著旭日的第一縷光燦然開放……

花苞上的露珠猝不及防地被抖落，忽然就滴入趙無端心里……

“?！钡匾宦曧懀w無端心弦一動，在心里默默道：“你自然是美人……”

不過，他隨即亦發(fā)現(xiàn)，云鬟不是對自己笑的。

他順著云鬟的目光看出去，只見一個神武威嚴(yán)的金吾衛(wèi)，向他們冷冷一瞥后，轉(zhuǎn)身離去。

梨園幾乎天天排練，趙無端也沒見哪次會有這么人圍觀，偏偏云鬟這一舞，瞬間便引來了許多金吾衛(wèi)。

附近的宮人們見金吾衛(wèi)都來了，也都過來湊熱鬧。

將人群吸引過來的速度之快，人數(shù)之多，都顯得不大正常。

不過，趙無端已經(jīng)不想再懷疑云鬟什么了。

也許是因為這些日子為她授課，而令他有了身為良師的歡暢；也許是因為那夜，與她說了那些交心的話；也許是因為她與自己一樣，都憐惜楊貴妃在音律與舞蹈上的非凡造詣；也許只是因為方才心弦上那一動……

可是，之后幾天的情形，真的由不得趙無端不去懷疑了。

云鬟一舞，引來許多人看，最重要的是引來許多金吾衛(wèi)。

金吾衛(wèi)不僅僅負(fù)責(zé)大明宮戍守巡視，還負(fù)責(zé)皇城、太極宮、興慶宮……各宮各殿人員常有調(diào)動，私下里一閑聊，便都知道了梨園新排的舞，比之當(dāng)年的胡旋舞有過之而無不及，頗有貴妃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

很快，消息傳到興慶宮。

自李隆基返回興慶宮不問政事以來，沒有一刻不思念楊貴妃的。他天天對著貴妃生前佩戴的一只葡萄花鳥紋的銀香囊，悲傷不已，又命畫工畫了貴妃的畫像，日日看著落淚。

他本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每天這般傷懷，身體可如何消受得起！

李隆基親妹玉真公主李持盈與高力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正愁沒有什么能引李隆基出門散一散心時，聽說梨園新排的舞，心頭都是一喜。

李持盈看準(zhǔn)機會，便立刻對李隆基道：“皇兄，近來不大出門了……春暮夏初，大明宮里的薔薇花都開了，皇兄何不去看看花去？”說著，給高力士使了眼色。

李隆基懶懶地歪在榻上，摩挲著手中的銀香囊，只搖搖頭道：“去年剛回宮那年看過了。大明宮花雖美，卻終不似往昔呀……”

高力士心領(lǐng)神會，接著道：“不似往昔，皆因花下之人。然而老奴聽說，梨園最近排了支新舞，頗有貴妃之風(fēng)呀！”

李隆基聽聞，手扶玉枕坐直了身子，似是滿心期待，但怔了一怔后又搖搖頭道：“不可能！梨園的人才如今盡在朕的身邊。再說了，玉環(huán)的風(fēng)姿，無人能及萬一……”

“誰不是這樣說呢！”高力士佯怒道，“這些人可謂東施效顰了！陛下想一想，梨園那些新進(jìn)的舞姬，也就十五六歲，能跳得出什么像樣的舞來？”

李隆基卻品咂著“十五六歲”，長嘆一聲道：“朕記得初見玉環(huán)時，她也才十六七歲……那還是在咸宜公主的婚禮上……小妹，你可還記得？她當(dāng)時的舞就跳得極好，琵琶的造詣也極深?！彼萑牖貞浝?，蒼老慘白的臉上竟浮現(xiàn)出淡淡紅光。

李持盈笑望著高力士道：“是呀。力士，你應(yīng)該也記得吧……玉環(huán)作胡旋舞時，也才十六七歲呀，你怎能看不起十六七歲的小女孩呢？”

高力士垂首道：“這倒是老奴的不是了?！?/p>

李隆基聽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分明是引逗自己去看看的意思，便笑一笑道：“也罷，力士、皇妹，陪朕去走走看看吧……”

高力士與李持盈相視而笑，一左一右，扶了李隆基，擺駕梨園。

快到梨園時，李隆基忽然執(zhí)意下了步輦，并令人撤去儀仗。他拄著拐杖，扶著高力士緩緩走了過去。

因為事先已令人不要聲張，因而初初進(jìn)去，梨園眾人還都未發(fā)現(xiàn)，舞姬們照舊排練著新的《花滿衣》。因還在完善舞步，并非正式排練，所以配樂就只有教習(xí)打著鼓點而已。

云鬟本不在這邊，因料定興慶宮那邊得到消息，若能將之吸引過來，必然會在這幾天到，所以她這兩天每天都會來看一看。

這天她過來時，一眼便看到廊下立著的三個老人，后面跟著許多宮女內(nèi)侍還有侍衛(wèi)。

云鬟如遭雷擊，只覺得是腦中的人物走了出來……

是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