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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華筵九秋,飛袂拂云
“阿柔,我竟不知,你還會跳舞……你那天的舞……跳得很好看……”韋映邊擦邊低聲道。說著時,迅速抬了一下頭,望了一云鬟一眼。
他方才摘頭盔時,發(fā)髻被扯亂了,一縷頭發(fā)垂了下來,擋在眼前,倒襯得那張輪廓深邃的俊臉,更有一種風(fēng)流倜儻之韻。
云鬟面上作燒,垂頭笑笑,以極輕的聲音道:“是嗎……”
“是!我平日不大愛看歌舞的,卻也覺得你跳得……極美……”
“你不愛看歌舞?”云鬟倒吃了一驚,“那你怎么寫出那樣的好詩來?”
“詩?”韋映放下她的腳,緩緩站起身,奇怪地道,“什么詩?”
云鬟臉上的笑意愈發(fā)深了,杏眼里的浮著的光芒,好似是從一旁的太液池中濺入她眼中一般緩緩吟道:“南國有佳人,輕盈綠腰舞。華筵九秋暮,飛袂拂云雨。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越艷罷前溪,吳姬停白纻。”
吟罷,云鬟緩緩起身,望著映著月光的太液池,繼續(xù)道:“寫詩,以意境為上,是不是真的見過,寫不寫實,倒都不打緊。想那李太白從未見過天公、玉女,卻能寫出‘麻姑垂兩鬢,一半已成霜。天公見玉女,大笑億千場’之句,何其瑰麗奇?zhèn)?!正如你那首詩里的‘綠腰舞’,‘華筵九秋暮’,皆非寫實。我當(dāng)時跳的不是綠腰,跳舞時也不是在什么‘華筵’之上,時節(jié)也非‘九秋暮’,但意境極佳!我也最喜歡‘華筵九秋暮,飛袂拂云雨’一句,很有開元年時梨園弟子作舞的盛景,我雖未曾真實見過,但想來應(yīng)當(dāng)如此。只是‘暮’字雖押韻,卻顯得略凄涼了,讓人忍不住想到天寶之后,大唐便……唉……‘華筵九秋,飛袂拂云’多好!”
云鬟沉浸在詩境之中,一番暢所欲言,卻令韋映無言以對,只是問:“這詩你……你幾時得的?”
云鬟轉(zhuǎn)身望著她道:“你忘了?那天你叫人裝在荷包里給我的?!?/p>
韋映忽然回想起來,面色黯淡地道:“竇內(nèi)官給的?你跳舞那天?”
“是??!”云鬟嗔視著他道,“這才幾天你便忘了?你這是寫了多少詩?……是不是你給很多行首樂人填了許多詞,給我的這一首,只是九牛一毛?方才那閹人說你出身名門,莫不是京兆韋氏?韋明也,你還真是個風(fēng)流貴公子呀!”
韋映苦笑道:“雖是京兆韋氏,不過……早敗落了!我父母早逝,由族叔撫養(yǎng)長大,寄人籬下,談何貴公子?我從不曾寫詩送人當(dāng)詞曲的……”
“是么……”云鬟聽罷,這才滿意一笑,垂下頭去。
她一低頭,那月光照在她的露出的后頸上,好似古玉般細(xì)膩白皙,看得韋映心頭直打突,便連忙扭頭望著太液池道:“你……你很喜歡這首詩嗎?”
“喜歡!”云鬟道,“你詩文真好,應(yīng)當(dāng)譜上曲,傳唱出去。只可惜我雖能譜曲,卻不大會唱歌,若是能唱,親口唱給你聽,方不辱沒了如此好的詩文!”
韋映聽了這般“夸獎”,卻直從鼻子里喘氣道:“不算好!我能寫得出更好的?!?/p>
“明也真是文武雙全呀!”云鬟笑道,“你不僅詩文好,書法亦不錯,寫詩文的字,還有彼時送我那支金釵時寫的字,筆力遒勁,端雅流暢,很有太宗之風(fēng)。只是留在《春賦》中的字,想來是你寫得急?都不大好。”
“送金釵時寫的字條……‘我’還送你金釵了?”韋映氣得直咬牙。
“是呀!你又忘了?就是那支海棠鑲寶釵,我本欲放在書中還你,你卻……”
韋映忙問:“你不喜歡那支金釵?”
云鬟卻含羞一笑,將頭一偏道:“喜歡是喜歡。只是太貴重了……我自小喜歡跳舞,不大習(xí)慣戴這樣沉重的首飾,一個甩頭便甩丟了,發(fā)髻也得亂?!?/p>
“哦……”韋映思來想去,忽然喜得道,“我想起懷遠(yuǎn)坊有個匠人,可用通草做成各色假花。那假花做得如真花一樣,制成簪子,既好看又輕便。你喜歡什么花?我都買來送你,你戴著跳舞正好?!?/p>
云鬟道:“多謝你,只是你已送我好多東西了……披帛、金釵,藥膏,詩文。你想得周到,心又細(xì),我心領(lǐng)了。不過我在梨園之中,吃穿用度皆不用愁的?!?/p>
韋映低頭念著“披帛、金釵,藥膏,詩文”等物,按著額頭道:“還真是周到呀……走吧,已經(jīng)很晚了,我送你回梨園吧?!?/p>
云鬟點點頭,便和韋映并肩向梨園走去。
行至梨園大門口,只見趙無端正在門口焦急徘徊,一見云鬟回來便忙問:“宮女過來跟我說,你被李公公召了過去。所為何事?他為難你了嗎?”
云鬟連忙搖搖頭道:“無事。他是因為太上皇近來常來梨園,又跟我說了幾句話,因此將我叫去問問太上皇都說了什么。不過,我沒有多說的,啰嗦了幾句不打緊的而已?!?/p>
趙無端點點頭道:“我想著就是因為這個,應(yīng)該不防事的。我們無名小卒,又只是談?wù)撘袈?,有什么要緊?!?/p>
韋映這時低首望著云鬟,輕聲道:“別光顧著說話,快進(jìn)去吧,我也要仗院了。”
云鬟點點頭,轉(zhuǎn)頭目送著他離開,便往梨園走去。
趙無端聽這金吾衛(wèi)對云鬟說話時,既不提名亦不道姓,命令似的一句,卻格外有一種水潑不進(jìn)的親密感。
趙無端心中登時就一片冰涼,望著韋映那英武的背影,低頭望著自己的衣擺,更是自慚形穢,遲疑半晌,才鼓起勇氣問云鬟:“你和這個金吾衛(wèi),早就認(rèn)識?”
云鬟只是點點頭,并未多言。
趙無端不甘心地道:“看樣子,你們關(guān)系不一般。”
云鬟微笑道:“之前就認(rèn)識的?!?/p>
趙無端見她的笑里分明有幾分甜蜜,眉頭皺得愈發(fā)深了,道:“我可以……勸你幾句嗎?”
云鬟見他滿面沉郁,便正色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趙司樂是我的師父,有什么話盡管指教!”
趙無端忙道:“我也大不了你幾歲,什么‘父’不‘父’的。你是樂伎,雖不像宮女那樣,一入宮便是陛下的人了,所思所想,只可以是陛下,不過也要注意言行,不可與金吾衛(wèi)交往過密?!?/p>
云鬟臉紅道:“我知道。今后我會注意的?!?/p>
趙無端見她羞澀順從,卻愈發(fā)來氣,又道:“你可知金吾衛(wèi)只從世家子弟中選人,他們即便官職不高,出身卻都不錯的。”
“我知道?!?/p>
“你的這一位……也是出身名門吧?”
云鬟聽他話里有話,索性站住腳,仰頭望著他道:“趙司樂到底想說什么?”
趙無端只得道:“我不是輕看你……只是這些名門,不可能娶一個樂籍女子為正妻的……”
云鬟恍然大悟,怔怔地道:“我倒從未想過這些……”
趙無端氣得道:“你怎能不想這些!你一個女孩子,終身大事豈能不好好考慮?”
云鬟蹙眉深思道:“終身大事,自然要好好考慮,只是一個女子的終身大事,卻不只是為人正妻這一件!我還有別的事要考慮,還沒有往婚事上考慮過?!?/p>
趙無端清一下嗓子,低聲道:“考慮一下……倒也無妨……你是想為人正妻,還是為人姬妾?為人姬妾,與奴婢無異,我希望你……你不要為人姬妾……”
云鬟聞言,眼底似有水波蕩漾,尋思片刻道:“我千辛萬苦進(jìn)入梨園,自有我的一番打算。眼下對于我來說,‘是為人正妻,還是為人姬妾’,都還不能算終身大事。我先將這個梨園樂伎當(dāng)好再說吧?!?/p>
趙無端聽了這話,心中卻愈發(fā)失望,面上卻不好表現(xiàn)出來,點點頭道:“這就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