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娶

李輔國確實對這個同鄉(xiāng)分外寬容，聽他這么說，便向內(nèi)室道：“也是。韋翊衛(wèi)就請出來一同聽曲吧。你在察事廳子做了這么多年的事，十分穩(wěn)妥，咱家也信賴你，如今叫人知道你是咱家的人，倒也無妨。”

云鬟腦中轟轟，死死盯著內(nèi)室的門口，一遍遍對自己說，不是那個韋翊衛(wèi)，不是那個韋翊衛(wèi)！

可是……

內(nèi)室里有一個聲音，遲疑地答了聲：“是。”這個聲音，是云鬟所熟悉的。

可即便如此，云鬟還是心懷希望，死死盯著內(nèi)室門口。

那個一年前，被她從清明渠救起的明也；那個花朝節(jié)，與她在望云樓重逢的韋翊衛(wèi)；那個在《春賦》中，給她留下紙條的韋映；那個于月下救她，在太液池旁用衣袖替她擦去鞋上污泥的韋明也徐徐走出……

趙無端亦覺震驚，立刻轉(zhuǎn)頭望了云鬟一眼。

云鬟看到韋映，只好似被什么耀眼的光刺到了眼睛，慌不迭地閉目垂頭，煞白的臉上浮出冷笑連連……

趙無端心中不免一痛，又厭惡地望韋映一眼。

韋映亦一直垂著頭，恭敬地向李輔國叉手道謝后，便在一旁坐下。

孫進(jìn)寶這才一努下巴，令眾伎開始彈奏。他面上得意萬分，分明是還記掛著那夜的事，想當(dāng)著韋映與云鬟的面，好好逞一逞威風(fēng)。

趙無端令眾伎只演奏最濃墨重彩的一段。

一開始彈奏，趙無端便發(fā)現(xiàn)云鬟彈錯了音，她垂著手，拿著撥片，有氣無力地?fù)芘獛紫?。幾下之后，就全然泄了氣，只是抱著琵琶坐著，頭一垂，像是焉了的花骨朵。

好在，李輔國和孫進(jìn)寶皆不懂音律，又是許多人的合奏，就更加聽不出了。

一曲奏罷，那李輔國只是漠然道：“聽聞這個曲子還是太上皇親自指點你們編的，也不過如此呀。”

孫進(jìn)寶指著云鬟道：“爺爺，孫兒怎么見這個叫云鬟的小樂伎，一直就沒彈奏呀。分明是對爺爺不恭敬?！?/p>

韋映原本一直垂頭坐著，一聽到“云鬟”二字，立時抬起頭來，望云鬟一眼，也又不知該以何面目見她，只得又垂下頭去。

云鬟直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起身跪下道：“國公爺恕罪，奴方才彈得慢了，一個調(diào)沒跟上，便一直跟不上了，心中懊惱，便彈不下去了。”

孫進(jìn)寶卻道：“爺爺，我看這樂伎就是技藝不精，也就生得好看而已。左右留著技藝不精的人在梨園，也沒什么大用處，不如爺爺作主，將這樂伎賞給孫兒當(dāng)媳婦吧?！?/p>

眾伎大驚，知道這個閹人好色，卻沒想到他竟然好色到這個地步，這么快就敢說出求娶之語。

趙無端心中更是惱怒，半是斥責(zé)，半是陳情地道：“小公公慎言！我梨園中人，乃是內(nèi)侍省從各地請來的，可不是什么可以隨意賞賜的奴婢?！?/p>

孫進(jìn)寶卻道：“內(nèi)侍省全都我爺爺?shù)?！?nèi)侍省的人，自然也都是我爺爺?shù)摹！闭f著，挑釁似地望了韋映一眼。

這也他正是非要留下韋映聽曲的原因！

他就是要當(dāng)著韋映的面，折辱云鬟，好報那一劍之仇。

韋映玉面泛紅，壓在眼上斜飛而起的兩道劍眉，眉頭深鎖，壓抑著一團(tuán)熊熊怒火，雙眸射出劍一樣的寒光，死死釘在孫進(jìn)寶身上。

孫進(jìn)寶有恃無恐，反而笑嘻嘻地在李輔國腳邊跪下，捶著他的腿道央求，“爺爺……求您再疼孫兒這一回吧！把這個小樂伎給了孫兒吧……”他一口一個“爺爺”，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與李輔國是爺孫倆了。

只可惜，再權(quán)勢滔天的宦官也不可能有后。這孫進(jìn)寶本是李輔國卑微時的玩伴之子，論著輩分其實該喚李輔國一聲“叔叔”，孫進(jìn)寶非叫大一輩分，不僅自降身份，還將自己阿爺?shù)纳矸荻冀迪聛砹恕?/p>

李輔國聽他這么叫，倒也十分受用，緩緩道：“你這猢孫，事都辦不清楚一件，倒一味好色。你要別的多少皆可，梨園的人不行。他們都是皇上為孝敬太上皇，這才命內(nèi)侍省從各地請來這些人，重組梨園的?！?/p>

“梨園里的樂伎那么多，少這么一個，不防事！況且，這女子的技藝又不怎么樣……”

韋映終于忍不住道：“孫公公！她并非無名無姓之人，太上皇曾多次稱贊她。若她不在梨園，太上皇問起，怕孫公公你擔(dān)待不起！”

一直沉默的云鬟見韋映開口，禁不住冷笑道：“韋翊衛(wèi)真不愧是‘察事廳子’里的一員干將，連太上皇夸奴這樣小事竟也知道。其實奴……一介樂籍，能被這位公公看中，實在三生有幸?！?/p>

“云鬟！”趙無端低聲喝止。

韋映無地自容，只好僵直地坐在那里。

孫進(jìn)寶見她今日再不復(fù)那夜的高傲，心中得意萬分，便道：“你倒知趣！放心吧，咱家不會虧待你的！”而后又央求李輔國，“那高力士尚且娶了個身份高貴的女子，孫兒只是求一個樂伎而已！求爺爺了！皇上為太上皇盡孝，那都是虛的……”

“放——肆——”李輔國拖長了聲音罵，浮腫的眼皮中間，一對黯淡的眼珠冷漠朝他一轉(zhuǎn)，“陛下乃天子，人品至貴至重！孝心自然也是天下最誠的！小猢孫，你給爺爺記住了?！?/p>

孫進(jìn)寶撇撇嘴道：“是——可是，爺爺，孫兒是真的想要這個樂伎……皇上又不愛音律，太上皇又不常來，白白放著她們，豈不是誤人青春？”

此言一出，倒似是觸動了李輔國。只見他淡淡地瞥眾樂伎一眼，緩緩撥弄著手中的念珠道：“這話倒不假……咱們陛下勵精圖治，可不像太上皇當(dāng)初那般，就知道混在梨園里，把多少國事都誤了！也罷，少幾個樂伎在太上皇面前，也不是壞事……只是，吾也不是個霸道的，這樂伎若愿意跟你，那就讓她跟了你吧?！彼绱艘徽f，明顯就是在折辱太上皇。

孫進(jìn)寶卻什么也不管，一聽李輔國應(yīng)了，只管千恩萬謝，還去拉著云鬟，讓她跪下謝恩。

韋映緊緊抓著寶劍，手指的骨節(jié)發(fā)著白。

云鬟在眾人的注視中，將孫進(jìn)寶的手一甩，朝李輔國一拜道：“多謝國公爺。只是今日，奴沒能好好地給國公爺彈奏一曲，倒得了這么好的姻緣，心中實在過意不去?！?/p>

這竟是答應(yīng)的意思？！

眾人大驚，都低聲喚她：“云鬟！”只望能將她喚醒，千萬別犯了這樣的糊涂。

云鬟好似沒有聽到，神情冰冷地道：“不如，奴為國公爺唱一首歌，謝國公爺大恩。”

孫進(jìn)寶聞言大喜，還沒等李輔國說話，便道：“夫人真是孝順，你唱吧。”

眾樂伎心疼地看著云鬟，實在料想不到她這么一個佳人竟要委身這丑陋猥瑣的閹人！

“云鬟……云鬟……不要答應(yīng)呀……”眾人還都沒有放棄，繼續(xù)小聲地喚她，希望她能趕緊清醒。

然而云鬟還是鄭重地坐回到凳子上，抱起琵琶，邊彈邊唱：“幸生芳本，當(dāng)我扆旒。效此靈質(zhì)，賁其王猷。神惟不愛，道亦無求。端拱思惟，永荷天休?！?/p>

云鬟的歌喉一般，這一曲唱得平淡無奇。

她一曲唱罷，就連孫進(jìn)寶都取笑道：“夫人，你這歌唱得不怎么樣，以后不許唱了?！?/p>

云鬟笑道：“皆是因為奴不懂的這詞的意思，這才沒有唱好。還請公公，替奴講解講解，奴若懂了，解得其中意境，自然也能唱好了?！?/p>

孫進(jìn)寶不通文墨，卻十分自傲，當(dāng)即道：“這詞寫得狗屁不通，倒難為夫人記住了……”

他話音還未落定，卻見一直對他十分寬容的李輔國猛然喝道：“大膽孫進(jìn)寶！你竟敢口出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