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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鄰家家翁
太上皇因這事一打岔一扭頭,便看到了云鬟,于是微笑道:“掌樂,方才朕還問你們司樂,怎么不見你的身影?!?/p>
趙無端便悄聲向云鬟道:“快去向太上皇謝恩?!?/p>
云鬟只得趕緊走至階下跪著回道:“多謝太上皇記掛,奴方才更衣去了?!?/p>
“你上前來?!?/p>
云鬟起身,登階入亭內(nèi),又重新跪下。
這么一走近,太上皇也發(fā)覺她臉色不佳,不禁問:“往日里看著你,總是一臉喜氣,紅潤可人。怎么今日臉色這樣差?”
云鬟又羞又愧地道:“太上皇恕罪,是奴失儀了。奴以為今日只是于馬場馴馬而已,未曾打扮,胭脂涂少了?!?/p>
太上皇笑道:“朕的眼睛還不曾花,看得清楚。想是天熱,你著了暑氣?!?/p>
正好方才去取東西的內(nèi)官回來了,一行五六人,端著許多新鮮瓜果點心。為首一人的托盤上置著的兩個赤金高足盤上盛著冰酥山,乃是給陳玄禮將軍與太上皇解暑的冰點心。
陳玄禮將軍一見,連連搖頭道:“吾與太上皇老人家了,吃不了這冰涼涼膩歪歪的東西,給別人吧。仍舊斟酒來!”
陳玄禮自少年時便是太上皇的侍衛(wèi),一直跟隨太上皇建功立業(yè),安史之亂后隨太上皇避亂入蜀,太上皇被陛下迎回長安,他亦跟隨左右,盡忠盡職,片刻不離。他與太上皇既為君臣亦是好友,因有他這一句話,內(nèi)官便要端走給太子帶來的女眷。
太上皇卻又忽然攔住,朝一旁的柳明珠指一下道:“老人家不喜歡,小娘子應(yīng)該喜歡。你給掌樂留下一個。”
柳明珠只得便端下一盤,遞給云鬟。
云鬟雙手接住,手一觸到金盤,便覺又冰又涼,心中則是又驚又喜。
這冰酥山乃是將冰加了蜜搗碎置入盤中,又將酥油融化后澆在冰上。酥油遇冷凝結(jié)為又柔又軟的軟酪,就這么一層一層淋下去,做成山巒的樣子,上面裝點花卉,只是看著便覺好看誘人。
夏日里的冰本就是罕物,所以這點心十分難得,況且又是太上皇賜下的,云鬟極感榮耀,自早上就有的頭暈無力之癥竟一掃而空,小女兒之情大起,禁不住滿面是笑地扭頭看向同僚炫耀起來。
眾人無不艷羨,小聲催她快嘗嘗,仿佛就如自己吃了一般。
云鬟謝過太上皇,就那么跪坐著,拿起小金匙,一小勺一小勺地吃了起來。
她想起她曾聽小娘說,太上皇召李太白來作詩,誰知他喝得爛醉,扶著都坐不起來。太上皇竟也不怪罪,還親至他身畔連呼數(shù)聲“白卿,可醒一醒”……
李白也不理會,還滿嘴都是“我醉欲眠君且去”,“臣乃酒中仙,斗酒詩百篇”……太上皇這都不曾計較,還大笑著叫人備筆墨,想看看李白酒醉之下,又能寫怎樣的佳句。
《清平調(diào)》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一枝秾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等句,便是在如此情狀下,一揮而就,傳頌至今……
云鬟當(dāng)時聽了,便對太上皇生出無限向往??梢灿X得小娘是對太上皇太過敬重太過愛戴,才將太上皇說得如鄰家家翁一般,慈愛大度,隨和寬容。
想她們遇到的那些人,手上但凡有一點權(quán),便要作威作福。大唐天子手掌天下權(quán)柄,怎么可能禮賢下士到如此地步?
可是如今,她親眼見到,才知小娘竟無半絲虛言。
太上皇待她,真的宛若家中慈愛的長輩。
太上皇亦見不過一個小點心就將她的杏眸點亮,令她轉(zhuǎn)憂為喜,臉色都紅潤許多,如此純凈可愛,他看著心里也高興。他笑一笑本欲再去看馬球,忽然想起一事,又笑吟吟地問:“掌樂不常食冰吧?”
“奴從嶺南而來,那里天熱,冬天都不見得結(jié)冰……”話到這里,她才猛然發(fā)覺自己竟失言了。
她的戶籍是跟著她小娘娘家的,乃是在川蜀,便趕緊改口,“在嶺南呆的那幾年……幾乎是見也沒見過……”
太上皇淡淡一笑,又問:“掌樂會打馬球嗎?”
“少時兄長教過,不過打得不好。”云鬟所說的“兄長”是她伯父之子,年長她許多歲。少年時乃名門貴公子,自小被精心教養(yǎng),學(xué)得一身本領(lǐng),文能寫詩作賦,武能舞劍騎馬。
又因彼時在帝位的太上皇酷愛馬球,乃是冠絕大唐內(nèi)外的馬球高手。上行下效,富貴人家也皆喜打馬球,她的兄長馬球打得也不錯。
后來獲罪,他們被流放嶺南,地位雖一落千丈,但畢竟是從長安而來的富貴公子,時常被當(dāng)?shù)厝苏埲ソ踢@些從長安來的新鮮玩意兒,云鬟也才得以跟著學(xué)上一二。
云鬟將這話說完,才想起打馬球是富貴人家才學(xué)得起,玩得起的。她一個累世樂籍女子,自出生起就被迫學(xué)習(xí)音律,哪里學(xué)得起打馬球。
況且,在她的戶籍上,哪里來的兄長?即便是堂兄弟,也沒有一個!
她平素機(jī)敏無雙,能言善辯??墒且挥龅教匣?,被他慈愛、隨和又威嚴(yán)的目光一看,腦中就又喜又懵,開口閉口全是實話不說,還總想著如何讓太上皇聽了心里高興,博他一笑。
云鬟兩次失言,心中慌亂,在這樣的時候只好將目光投向此處唯一知道內(nèi)情的柳明珠。
柳明珠只瞥她一眼,面上卻無一絲得意之色,也沒有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云鬟略略心安,只以為既然她都沒聽出不對,那太上皇必然也未聽出。
她正待混過去,不想太上皇又問:“你兄長可會連擊過人之技?”
太上皇既這么問,可見方才他聽得真真切切的。云鬟也不好此時改口,只得硬著頭皮道:“會是會的,不過不精通?!闭f完才又拿話找補,“他也不是奴的親兄長,鄰家之子。”
不過后半句話,太上皇仿佛根本沒聽,微微一笑道:“此技自長安始?!鞭D(zhuǎn)而又問,“上次聽你說了幾句話,覺得你于詩文上頗有涉獵,不知‘王楊盧駱’這四杰,掌樂以為哪家詩文格調(diào)最高?”
所謂“王楊盧駱”便是于高宗皇帝、則天皇后兩朝時,以詩文聞名海內(nèi)的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四人。
云鬟本可以脫口而出,可是因為方才已經(jīng)兩次失言,怕有不妥,便著意想了一想。
楊是她家本姓,王、盧兩家是她家獲罪的兩個元兇,為著謹(jǐn)慎她皆不選,也就撿出剩余唯一一個名字:“奴獨愛駱賓王?!闭f完還覺得不妥,便又補上兩句,“其實奴什么也不懂,就是覺得他寫得文章容易讀一些……”說罷又想到,這駱賓王曾寫過《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來討伐則天皇后——太上皇的親祖母。
太上皇會不會因此不喜駱賓王?
她正因此不安,卻見太上皇忽然轉(zhuǎn)頭與高力士相視一笑。
云鬟不知何故,心中更是惴惴。
好在一局馬球結(jié)束了,奉節(jié)郡王一下場,球桿都沒放下,便幾步跨入太上皇的涼亭內(nèi),笑道:“太上皇這里的茶好,適兒討一盞喝?!?/p>
太上皇一笑。高力士便示旁一旁宮女上前,捧上涼涼的巾帕,讓李適拿了拭汗凈手,然后才奉上一盞茶。
李適趁著端盞用茶的功夫,才敢將眼稍稍一斜看向云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