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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趙技
當(dāng)李斯走出洞穴的剎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某個身影。一旦目光觸及到那個瘦削的紫衣人,他不著痕跡地轉(zhuǎn)移了目光。知道那個人順利到達(dá)出口,連李斯也不清楚為何感到放心。而另一方面,這也意味著對方先于他到達(dá)終點。終究還是應(yīng)該選左邊的那一條路吧。他的心情變得有些復(fù)雜,源于一種他不熟悉的感覺——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他尚未察覺到的競爭意識——這對李斯來說簡直是從未有過的。
他和毛淵分別是到達(dá)洞穴出口的第十七人和第十八人,只能算一個勉強過關(guān)的成績。稷下不乏有能之士自然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他們確實在那間機關(guān)密室中耽擱了太多的時間。
毛淵在洞外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馬適,交談起來才知道他原來是第一個通過洞穴的。
“哈哈,我只是運氣好,碰巧走上了捷徑而已?!彼实匦χ忉尅?/p>
“馬適,你早上出門時恐怕是踩到狗屎了吧?有這等好運氣。”還虧他一路上為好友擔(dān)心,毛淵此時黑著一張臉,說得毫不留情。
遇到毛淵,連昔日的兵家首席弟子也只剩下苦笑的份兒了。
“不管怎么說,毛兄和李斯不也順利到達(dá)終點了嗎?我走的那條路上雖然有些機關(guān),卻都只是些不足掛齒的小玩意兒。聽其他人說,洞穴中可是有一些了不得的機關(guān)。”馬適將話題轉(zhuǎn)到了其他地方。
似乎被馬適的話提醒到了,毛淵剛才還沉著一張臉,瞬間就變得神采飛揚。
“哎!說到機關(guān),我還從未經(jīng)歷過那么驚險的一刻……”
他滔滔不絕地將密室中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了老朋友。
毛淵的力量,再加上李斯的智慧,這兩人,果然很有趣!
故意與他倆走散,就是要看看他二人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馬適對得到的結(jié)果很滿意,他掩住心中的興奮,“不愧是毛兄李斯,能從那種險境中脫身,絕非常人能夠做到啊。若換做我,怕是應(yīng)付不來的?!?/p>
“馬適此話說得中聽!我們就只缺了那么一點運氣。”
與剛才相比,毛淵的心情似乎暢快了不少。
李斯沒有參與兩人的談話,他從剛才開始一直在觀察著四周的環(huán)境。
他的身后是秀麗青山,不遠(yuǎn)處是波光凌凌的淄水。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近處的開闊平地上,一列整裝待發(fā)的戎車。每一乘車均配備四匹戰(zhàn)馬,每匹馬的高度均在五尺八寸以上,腰肥臀圓,健壯英武。馬額正中為一樹葉形銀質(zhì)當(dāng)盧,絡(luò)頭上串著雕有蟬形或鸮(xiāo)面的銅節(jié)約,馬頰分別各有一個水泡形的銅制裝飾物,在馬的脖子下則掛著六個云紋鈴。整個車身遍施黑漆,車輿(yú)部分再蒙以一層犀牛皮,車輿左右兩側(cè)的闌板四周用丹漆繪出一圈相互纏繞在一起的細(xì)小蛇紋,小蛇中夾雜著白色的夔(kuí)龍,栩栩如生。車軸兩端裝有獸首形帶轄車軎(wèi),軎下懸三頁銅飛軨(líng)。如此裝飾華麗的戎車,恐怕只能是宮廷衛(wèi)士儀仗所用。
李斯清楚,那些戎車絕不會平白出現(xiàn)在這里。
他抬頭觀察太陽的方位,很快判斷出他們目前所處的位置。與位于牛山山陽的洞穴入口不同,出口卻是在牛山的山陰處,并且就在山腳??磥泶┻^那個洞穴,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翻越了整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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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shù)诙说纳碛俺霈F(xiàn)在洞穴的出口處時,插在地上測時的“表”,投下的陰影正指向東方。差不多還有一個多時辰,便是日落時分。而這也意味著,一個時辰后臨淄城就要關(guān)閉城門了。
二十人已經(jīng)到齊了,他們被集中到牛山山腳處的開闊地帶,面對著一排高等級的戎車,不知接下來還有什么考驗在等著他們。陳章仔細(xì)地觀察著他們中的每一個人,能夠通過那個洞穴,證明此二十人皆屬有資質(zhì)的人才,尤其是第一、第二位到達(dá)的兩人,以及有稷下辯王之稱的韓國公子,先生此前便已在關(guān)注他,還有他身邊的那位仗身,似乎也有著不凡的實力。不知他們接下來的表現(xiàn)如何?他充滿期待。而作為荀子的代理人,現(xiàn)在他要執(zhí)行他的最后一個任務(wù)了。
陳章來到剛剛通過第二輪考驗的二十人跟前,先拱手一禮,表達(dá)完他對眾人的祝賀之后他才緩緩道出重點,“接下來的考驗需要兩人一組完成。陳章數(shù)十聲,請諸位各自選好搭檔站在一處?!?/p>
“我自然和李斯你是搭檔?!泵珳Y本來就站在李斯旁邊,他側(cè)身在李斯耳邊低語。
李斯不置可否。目前的狀況,他有任何發(fā)表異議的余地嗎?
他看見前面那孩子幾乎在陳章話音剛落的時候就抓住了馬適的手。
“喂,誰要和你這小鬼一組??!”馬適像被蛇咬住了手,拼命想掙脫,可那孩子的執(zhí)拗也非同尋常,馬適越是反抗他抓得越緊,最后甚至整個人都纏了上去。
“放手放手!”他好不容易將那孩子從身上扒拉開。
“……九,十?!?/p>
慶幸終于擺脫了那孩子的馬適,這時才發(fā)現(xiàn)其他人全都已經(jīng)選好了搭檔,紛紛側(cè)頭注視著他倆。
于是,剩給他的選擇就只有……
他低頭看見小孩笑成一對月牙兒的眸子。
……
“哈哈哈。你也有這時候!”毛淵簡直笑彎了腰。他不知道老朋友怎么被小鬼纏上的,不過看他那副束手無措的樣子,真是心情大好!
于是,搭檔就這么決定了下來。馬適與小鬼一組,毛淵與李斯一組。而之前曾與毛淵李斯共患難的師難,毫無疑問,與他的仗身一組。
二十人分組完畢,陳章接著將第三輪考驗的內(nèi)容向接受考驗的十組人宣布,“還有一個時辰就要日落了,今日辛苦諸位了,請即刻返回稷下吧。荀卿在稷下儒家的杏壇等候諸位,而他只等最先到的三組人。另外,還有一點務(wù)必請諸位記住,兩人須一起到達(dá)終點。一人先到或者其中一人中途放棄,均視作失去資格。”
言罷,陳章向一側(cè)的宮廷衛(wèi)士長點頭示意,對方心領(lǐng)神會,用手指比劃了一個動作,立刻有一列持戈武士跑步進(jìn)入了洞穴——他們是去將還困在洞中的人救出的。而另一列宮廷衛(wèi)士則跑向了戎車所在,兩兩一組攀上戰(zhàn)車,一人手持韁繩,一人手持長戈立于右側(cè)。在一切就緒之后,陳章與衛(wèi)士長兩人來到最中間的一輛戎車后,衛(wèi)士長首先上車持轡(pèi),隨后,陳章握著由軾板內(nèi)側(cè)垂下的綏帶從車輿后方登車,立于左側(cè)向車下的眾人抱拳,同車的衛(wèi)士長調(diào)轉(zhuǎn)車頭,于一列戎車中率先疾馳而去。剩下的戎車紛紛跟隨其后,一時間塵煙漫道。
眾人錯愕地留在原地。
不過,有人很快做出了反應(yīng)。一個模糊的身影仿佛疾風(fēng)掠過湖面,率先沖出了人群。再定睛一看,卻是一人背著另一人。盡管如此,背人者沒有絲毫吃力的跡象,反而身輕如燕,動若脫兔。只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塵煙之中。
“我聽說當(dāng)年吳起選魏武卒,要求身穿三層鎧甲,頭戴冠胄,手持十二石之弩,帶箭五十枝,荷戈佩劍,裹三日之糧,負(fù)重奔跑,由拂曉至日中,能奔跑一百里的才能被選入武卒。師難的那一位仗身,假如用武卒來作比,大概算得上武卒之上上者?!?/p>
李斯由衷地發(fā)出贊嘆。不意毛淵突然半蹲了下來,“上來,我背你!”
“呃?”
“你沒看到其他人追的追,趕的趕,個個恐落人后。按照李斯你的體力和速度,大爺我恐怕被你連累才屈尊如此做。”
“毛兄自忖速度與那位仗身何如?”
毛淵愣了愣,然后極不情愿地承認(rèn)道:“不及?!?/p>
“我們兩人現(xiàn)在是一組,斯也不想連累毛兄?!崩钏沟坏?fù)u了搖頭,繼而他看向其他地方,“毛兄若是相信斯的話,就跟著他們走好了?!?/p>
毛淵重新站直身子,順著李斯的目光望過去,遠(yuǎn)處是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馬適?”
“嗯。”
大的走在前面,步伐極快。小的在后面拼命跑著,不至于被甩開太長的距離。奇怪的是,那二人前進(jìn)的方向卻與回稷下的道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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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除了一個難纏的小鬼,連你倆也跟著我?”
“因為馬兄擅長發(fā)現(xiàn)捷徑,不是嗎?”李斯說話的時候,面朝著前面馬適的背影。
“這里沒有捷徑,一日之內(nèi)有一次好運氣就足夠了。剩下的路全憑實力。但不知毛兄和李斯有那樣的實力沒有?”
“哦?”
馬適回過頭來,眼中蘊含著意味不明的深意,“跟著我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我的路,進(jìn)則通達(dá)大道,退則萬劫不復(fù)。要么大勝,要么大敗,押的是實力,你們敢賭嗎?”
“笑話!我毛淵沒有不敢賭的。”
“馬兄何必明知故問。我二人不是已經(jīng)押好注了嗎?”
“好,既如此,我就讓你們跟著!”
一行四人沿著淄水往下游而去,大約行了半個時辰,眼看日漸西沉,四人卻離稷下越來越遠(yuǎn),年紀(jì)最輕的小鬼沉不住氣了,“喂!我們到底要往哪里去?怎么看都不像有捷徑的樣子嘛?!?/p>
“小鬼,我早說過沒有捷徑。若不是你死纏上我,我也用不著劍走偏鋒?!瘪R適的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可奈何。他說的是實話,如果不是兩人一組,如果不是要求兩人要一同到達(dá),憑他的實力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小鬼估計也十分清楚這一點,他撇了撇嘴,不再言語。
在馬適說話的時候,李斯瞄了一眼毛淵,他的表情沒有什么變化,似乎全然不將馬適的話放在心上。李斯很明白,毛淵和他的處境如同馬適和小鬼,以勝算來說的話,毛淵與馬適的搭檔恐怕才是最合適的。
“現(xiàn)在都躲到石頭后面?!瘪R適突然抬起右手阻止了后面人的步伐,他的聲音明顯壓低了,左手指著淄水岸邊的一塊巨石。
“動作輕點,保持安靜?!痹捯徽f完,他自己率先躲到了石頭后。于是小鬼毫不猶豫跟了上去。毛淵李斯對視一眼,按照馬適說的也躲了起來。
馬適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著河岸頭的茂密樹林,他似乎在等著什么。
“來了!”
雖然隔得很遠(yuǎn),不過李斯還是看清了,從林子深處走出了兩匹馬。一公一母,一白一黑,正緩緩朝著岸邊而來。
野馬?這地方怎會有野馬?!
細(xì)看那兩匹馬比之前所見齊國宮廷馬更顯剽悍矯健,高在六尺以上,耳似竹葉,雙目有神,方頭闊鼻,強脊健腹,前腿如柱,后腿如弓,體態(tài)優(yōu)美又不失剛健勇武,遠(yuǎn)望竟隱隱有天馬之姿。
顯然,這并不是中原馬。
“北地的胡使曾獻(xiàn)給齊王兩匹未經(jīng)馴服的千里馬,可惜悍烈難馴,臨淄宮內(nèi)先后不下二十位馴馬師,沒有一位能將其馴服的,甚至有七位慘死在馬蹄之下。又因其為胡使所獻(xiàn),殺之不可,留之又無用。后來干脆放歸牛山,聽之任之?!瘪R適用壓得極低,僅僅只有旁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出原委。
毛淵的雙眼幾乎放出光來,他早就想要一匹好馬了。
“嘿嘿嘿,賢弟,你送了為兄一份大禮呀?!泵珳Y同樣壓低音量,遣詞用句卻一反常態(tài)地變得恭謹(jǐn)。也只有在他心情大好的時候,才會有這種變化。
“禮雖好,不知毛兄有無胃口吞下?”
“那自不必由賢弟操心。兩匹馬,既是由賢弟引路至此,就讓賢弟先挑吧?!?/p>
“既如此,弟就不客氣了。適選白?!?/p>
“好,為兄就取黑?!?/p>
“等一下,你二人莫非要……”李斯不敢置信,馬適暫且不提,在稷下,他從未見過毛淵騎馬,更不用說此刻談?wù)摰氖且Z服連宮廷馬師都束手無策的烈馬。
“李斯,你還記得我曾經(jīng)問過你楚國的三件至寶的事吧?”
“是的?!崩钏裹c頭,他當(dāng)然記得那件事,為了贏得三至寶之一的絕飲,他倆還聯(lián)手設(shè)了一個計。
“那你知道趙國的兩件至寶是什么嗎?”
這問題難得地將李斯問倒了。
“不曾聽過?!?/p>
“哈哈,世上也有李斯不知的東西呀。那我告訴你,其一,趙姬。趙國舞姬之名,天下男人皆知?!闭f到美女,毛淵不僅是雙目發(fā)光,連整張臉?biāo)坪醵奸_始發(fā)光了。
“其二,趙技……”
“毛兄!”馬適突然拉了毛淵一下,原來那兩匹馬已漸漸走近河邊,正埋頭飲水。
兩人交換眼色,從巨石后一躍而起,兩人輕功都極佳,彈指之間,未等兩匹馬有所反應(yīng),二人已飛身上馬。
頓時馬蹄飛揚,馬鳴聲直上云天。
黑馬怒躍河中,鼻孔噴張,如蛟龍戲蒼茫大海,時沒時現(xiàn),水上云蒸霧罩,銀花四濺,霎時不知所蹤;
白馬疾馳岸上,鬃毛倒立,如飛龍騰萬丈高空,上下翻飛,岸上飛沙走石,天昏地暗,一時難辨東西。
“毛淵!馬適!”李斯顧不得用敬稱,情急之下直呼其名。
“不能這樣眼睜睜看著,我要去幫忙!”
本和李斯一起藏身巨石后的孩子一下子沖了出去,朝著白馬所在的方向急速奔跑。
“危險!快回來——”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李斯也并沒有喪失他一貫的冷靜。他知道這時候去幫忙簡直就是給毛淵馬適二人添亂。他朝那孩子大喊著,卻根本無法阻止那孩子的動作,只能眼看著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沙塵霧海之中。
接下來是一片可怕的死寂。剛才還不絕于耳的馬蹄聲,馬的嘶鳴聲,竟然都消失了。李斯突然有些不安起來,盡管擔(dān)心著,他卻不可能像那孩子一樣做出莽撞的事情。他的理智告訴他,目前最恰當(dāng)?shù)淖龇ň褪堑却?/p>
岸邊的沙塵漸漸散開了。馬蹄聲又再度響起來,伴隨著聲音由遠(yuǎn)及近,從那孩子消失的地方飛奔出一個高大的黑影。
“小鬼,你死了我就出局了。不過,尚可稱勇氣可嘉?!瘪R適一手在肋下挾著那孩子,一手抓住白馬鬃毛,操控著馬在李斯跟前停了下來,那態(tài)勢宛如天兵驟降,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大將之風(fēng)。
“李斯,對不住了,適要先行一步了!”
他居高臨下俯視李斯,雙目中似有期待,不等李斯回應(yīng),他雙腿夾馬肚,一聲“駕”,便縱馬朝著臨淄城方向疾馳而去。
李斯抬袖遮擋揚起的塵土,若有所思。
馬適恐怕不止邯鄲商人之子那么簡單吧……
煙塵完全散去,待他回頭再看向淄河,此刻河水已恢復(fù)了平靜,無波的水面上哪里還尋得著什么馬影,什么人影?
“毛淵?毛淵!”他急奔到河岸近處呼喊著同伴的名字。
李斯縱是再聰明多智,此刻也慌了心神。
河水中央突然沸騰了起來,好似潛龍出水,一人一馬竟騰空躍出水面。
在落到岸上的一瞬間,毛淵伸手將已經(jīng)看呆的李斯拉上了馬背。
“李斯,趙國的第二個至寶趙技,指的就是騎術(shù)啊。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趙國男人的騎術(shù)可是從胡人那里學(xué)來!李斯你記住,我們趙國的騎兵,是山東六國中唯一能與秦相抗衡的!”
“接下來,你抓穩(wěn)了!”馬背上的李斯感覺到耳邊的風(fēng)呼嘯而過。一個時辰很快就要到了,他們馬不停蹄,即刻向最終的目的地進(jìn)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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胯下千里馬,云騰萬里游。英雄騁天地,豪氣沖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