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俊

“是啊?！迸岘Z道，“但有時最不可能的事，往往就是真相。走吧，也該回刑部了?！?/p>

一行人回到刑部早已饑腸轆轆，還好王朗命人留了慶記的包子給他們。

裴璟一夜未眠又走路走了大半天，此刻倒沒什么胃口，只是隨手拿起放在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就聽到有人稟告程俊已經(jīng)蘇醒。

聽聞程俊醒過來，曾二郎連忙咽下口中的包子，卻因為咽得太快被噎住了，又連忙去拿手邊的茶。

陳小刀慢條斯理地將包子咽下去，對他悄聲道，“那杯茶是裴大人喝剩下的。”

曾二郎端著茶的手停在空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陳小刀瞅著他的樣子便覺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笑了出來。

王朗走過來道，“裴老弟，我們不妨一起去看看這個程俊吧?！?/p>

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正好，我與兩位大人一同前去吧。”

李長陵身穿一身藍色官袍，撩起前襟邁進了刑部大門，身后還跟了個小廝。他聲音清冷，似是寒冬里的冰一般沒有絲毫溫度，整個人從上到下透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然而他那雙眼睛卻生得極為好看，總?cè)滩蛔∽屓硕嗤麕籽邸?/p>

陳小刀只稍微愣了一下便恢復(fù)如常，垂下頭跟在曾二郎身后出門迎接這位新來的刑部左侍郎。

曾二郎早已在心里將他同裴璟暗自比較了幾番，只覺得在這位大人周身冰冷氣息的襯托下，讓人吃剩飯的裴璟忽然顯得親近了很多。

裴璟和王朗作揖道，“李大人?！?/p>

李長陵還禮，淡淡道，“想必二人大人已知圣上已下了旨意將我暫調(diào)往刑部負(fù)責(zé)這樁案子?！?/p>

“自然。”裴璟按住了想立刻去看程俊的李長陵，臉上帶著溫潤的笑意，“程俊剛剛轉(zhuǎn)醒，總要喝一點水、吃一點粥，我們現(xiàn)在過去定然影響他，不妨等一等再過去吧?！币贿呎f，一邊伸手將李長陵請入堂內(nèi)。

李長陵掃了裴璟一眼，邁步進來，看也不看其他人，跟王朗要了程俊一案的卷宗，一言不發(fā)地看了起來。

他看卷宗的時候，蒙懷也到了刑部。李長陵看到蒙懷進來，連禮都未行，慢慢地翻完了卷宗，才恍然如同剛看到蒙懷一般，“蒙大人，下官看卷宗看得入迷，失禮了?！?/p>

蒙懷面上看不出表情，“不敢?！?/p>

裴璟開口緩和氣氛，“李大人既然看完了卷宗，不知對程俊一案怎么看？”

李長陵似笑非笑將卷宗合起來，“諸位大人昨日已將卷宗看完了吧？不知諸位大人如何看待此案？”

他輕而易舉地將問題拋了回去，其他人卻不能輕而易舉地回答。

眾人沉默片刻，李長陵頗為不屑地將卷宗扔回給王朗，“既然諸位大人對此案都暫時沒什么看法，我們還是趁早去見一見程俊吧，否則若不能盡快破案，豈非——有負(fù)圣恩?！闭f完用余光掃了裴璟一眼，便走了出去，對門口的衙役命令道，“帶路，本官要去見程俊”。

王朗輕輕在裴璟耳邊道，“只怕來者不善?！?/p>

裴璟緩緩道，“兵來將擋?！?/p>

蒙懷輕嘆道，“小心應(yīng)付吧?！?/p>

眾人來到程俊房里時，程母手里正捧著一碗粥，一口一口慢慢地往程俊嘴里送，衙役介紹完幾位大人的官職也沒見程母和程俊抬頭看眾人一眼。

蒙懷有些尷尬道，“本官與幾位同僚前來是想親口問一問程俊此案的情況，不知他可否能言？”

親眼看到兒子被折騰成這樣，程辛氏心中自然怒不可遏，便冷冷道，“再著急的事，也得等小兒把這一口粥喝完，不然他哪里有力氣應(yīng)對諸位大人的審問？”

裴璟倒沒說話，只是氣定神閑地站著觀察程俊——他比昨日有了些精神，臉色也好了一些，只是整個人上下仍有一種有氣無力之感。

他身上多處均被包扎起來，左眼被敷上藥，繃帶蓋住左眼從脖子底下一直纏到腦后打了結(jié)，只露出一只右眼，右手被裹得如同粽子一般，胸前也是里三層外三層被纏得有些散亂，唯有腿上那一處包扎得尤為平整，連打的結(jié)都不曾看到。

李長陵盯著程俊喝了幾口粥，忽地一笑，起身要走，“看來倒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了，程小哥這樣受了委屈的人都不急著翻案，我們急什么？程小哥只管慢慢喝，養(yǎng)幾天身體，養(yǎng)好了再說不遲?！?/p>

言罷便抬腳出了門，對著跟隨他的小廝宋章吩咐，“請幾位大人出來，免得擾了程小哥靜養(yǎng)?！?/p>

眾人對望一眼，程辛氏端著粥的手抖起來，瓷勺與碗碰得叮當(dāng)作響，程俊扶住母親的手，急迫道，“請諸位大人留步，草民無法起身行禮，還望諸位大人恕罪?！?/p>

蒙懷溫聲道，“本官知你受了大刑，可還能堅持？”

程俊用力點了點頭。

李長陵似是冷笑一聲，反身回頭隨意挑了把椅子坐下，冷淡道，“說。”

程俊心中有氣，面上卻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倚在床上，平和道，“草民并未殺妻，亦未曾偷竊秦首輔家中的《芝蘭玉樹圖》，還望諸位大人明察?！?/p>

程俊并未像眾人預(yù)料的那樣喊冤，也未曾情緒波動，只是緩緩接著開口道，“若是草民知道那幅畫會帶來如此禍?zhǔn)?，便是死——草民也不會從崔大人手中將畫接過來?！?/p>

裴璟道，“你說的畫，就是本案中那幅《芝蘭玉樹圖》？”

程俊點頭，“草民這半年在獄中左思右想，想來那畫中定是藏了什么秘密，所以才讓草民惹上了如此殺身之禍。秦首輔……”

他頓了一頓，語氣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草民寧可自己死，也絕不會傷芙蓉分毫，更不可能殺她。她的死——”他微閉雙眼，聲音冷了幾分，“與這幅畫脫不了干系?！?/p>

“這所有的事，只怕從請我去首輔家中抄書起，便是一個圈套?！?/p>

“四年前，我正要上京趕考，途經(jīng)宣府時，遇到了前兵部尚書崔振。他那時已是戴罪之身，被流放至宣府，我們在一個路邊的茶攤相遇。

“他同我搭了兩句話，我看他是被押解的罪犯，自然不敢回話，他也并不在意，只是認(rèn)真看著手里的書，喝完茶臨走前又悄悄問我，‘小哥可是上京趕考？’

“我不敢回答他，他又道，‘小哥不必緊張，只是我被流放至此，不知多久才能見小兒一面。這幾日我悄悄為小兒畫了一幅畫，小哥若是要去京城，可否順路替在下捎去？這里還有些辛苦費，勞煩小哥了?！?/p>

“他遞給我半吊銅錢，我這才抬頭看他一眼，只見他滿臉風(fēng)霜，眼里盡是乞求之色。我一時于心不忍，便問，‘銀錢就不必了，只是順路而已，不知畫在哪里？’我看他身無長物、孑然一身，不像是身上有畫的樣子，誰知他竟將手中的書遞給了我說，‘畫都在書里了?！?/p>

裴璟詫異道，“在書里？”

程俊道，“我也未曾想到，他將一幅畫分割成了十二塊貼在書頁中，然后將書遞給了我，請我務(wù)必將此畫送給他京城中的兒子。可我到了京城才知道，他并沒有什么兒子，只有兩個遠(yuǎn)嫁的女兒罷了。此事有些蹊蹺，但因我即將考試，也未曾深究，只是一門心思讀書。

“后來考試之時恰逢傷寒，又遇大雨，雖然我無緣那次科考，卻遇到了我的妻子，也算是上天垂憐。后來我們夫妻二人將母親接到了京中，日子過得十分和美，直至有一天，秦首輔的總管派人尋草民上門抄書。

“一開始草民并未發(fā)覺有異樣，只是后來第二天，秦總管忽然出現(xiàn)問草民可否見過客房中的一幅畫叫《芝蘭玉樹圖》，草民自然未曾見過，只是覺得名字有些耳熟，回到家中反復(fù)思考，終于想起來似是幾年前崔振給我的那幅畫。草民立刻去找，那本書還在，里面貼的畫卻不翼而飛。后來的事情……與卷宗所述無異，諸位大人想必都知曉了?！?/p>

“草民并不知道這幅畫里有什么，也不知道秦首輔為何想要這幅畫?！背炭【従彽?，“草民如今已然如同殘廢，只想平安過完下半生，還望各位大人為草民做主?！?/p>

裴璟反復(fù)思量他的話，卻聽到李長陵不重不輕道，“簡直一派胡言?！?/p>

王朗不覺問，“李大人何出此言？”

李長陵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對方只是一只可以任由他碾碎的螞蟻，“這《芝蘭玉樹圖》明明是秦首輔家中之物，怎么會在前兵部尚書崔振的手里？你偷了東西不思悔改，竟還編出這等故事來污蔑當(dāng)朝首輔，該當(dāng)何罪？”

裴璟看著李長陵道，“如此說來，李大人見過此畫？”

“這是自然?！崩铋L陵似是恍惚了一瞬，接著道，“此畫乃是前首輔江洵執(zhí)筆。當(dāng)年前家父與當(dāng)時還是禮部侍郎的秦首輔一起去拜訪當(dāng)時的江首輔，江洵向來擅長書畫，當(dāng)日秦首輔見到他家中掛的這幅畫便愛不釋手，于是江洵便將此畫送給秦首輔了。”

頓了頓，他又道，“江洵自是叛賊，然而秦首輔念著當(dāng)年同朝為官之誼并未為難他的家人，亦欣賞他的書畫，所以便一直將此畫掛在客房中，一直到程俊前來抄書的第二日，那畫都還在客房中掛著?！?/p>

曾二郎聽得一頭霧水，下意識地想詢問陳小刀，卻看她站著一動不動，表情十分冷漠。

程俊想要開口爭論，裴璟重重地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制止了他，然后道，“即便程俊真的盜竊，也罪不至死。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查清楚究竟是誰毒殺了木芙蓉?！?/p>

“但是芙蓉之死，與此畫脫不了……”程俊話沒說完，裴璟又重重地推了一下他肩膀，轉(zhuǎn)頭看著他笑道，“只怕你將此事想得過于復(fù)雜了，這兩件事想來，也許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呢？”

“大人！”程俊一下子推開裴璟，從床上掙扎著起身，高聲道，“草民的妻子何其無辜，請各位大人還草民的妻子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