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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節(jié)度使大宅內(nèi),劉望山一下下順著鴿子的毛,長舒一口氣。
這只他從家中帶出來的鴿子今天可是立了大功,它帶回的“昭義反,安代州”幾個字,令劉望山一行終于不用再惶恐不安。
“難以置信,陸大人真的是好心收留我們。”韓珍珍用手撐著下巴,坐在李休復(fù)院子里的石凳上。
“以后終于可以安心享受這良辰美景了。”劉望山笑得一臉花癡樣。
“你是可以安心看胡姬跳舞了!”韓珍珍朝他扔過去一把海棠花瓣。
“既來之,則安之?!眲⑼秸酒鹕韥砼牡羯砩系幕ò辏笫忠粨],眼神環(huán)顧了一圈庭院:“你看陸大人這宅子,既有北方的大氣,又有南方的精致,曲徑通幽,重重疊疊,可真是四時皆得趣,無日不看花。”
“外面硝煙四起,內(nèi)里卻歌舞升平。就像我們在京城時的日子?!崩钚輳?fù)的話就像給劉望山熱情的火焰澆上一盆冷水。
“你為什么……”韓珍珍糾結(jié)著措辭,求助地看向劉望山。
“突然開始……”劉望山也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來解釋李休復(fù)身上突然出現(xiàn)的憂郁氣質(zhì)。
“憂國憂民!”韓珍珍靈光一現(xiàn),想到了。
“?。俊崩钚輳?fù)原本站在樹下,望著花落后新抽出的嫩芽。如今被他們這么問,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們。
像是在看兩個冷血的怪物,李休復(fù)懷疑的眼神平白讓韓珍珍和劉望山覺得羞愧。“從驛站到代州,這一路上多少災(zāi)民衣不蔽體、流離失所。臟兮兮的女人抱著臟兮兮的小孩。我們呢?我們卻錦緞華服,高枕無憂?!?/p>
“怎么說呢?”韓珍珍站起身來,雙臂交叉在胸前,咬著唇思考了一會兒,終于開口:“我以為你最起碼知道,我們和他們不一樣,兩者沒有可比性。”
“這種不一樣不是說我們吃得更好、穿得更好或者地位更高,而是說,我們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可能出現(xiàn)他們,他們的世界也并不會有我們。所謂饑荒遍野于我們來說,就只是書上的幾個字。我們的悲憫于他們來說,好像是一件很討厭的事?!?/p>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李休復(f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我們也并沒有比誰高貴。世道如此,誰都有落魄的那一天?!?/p>
“我們就算落魄也是人禍,所有結(jié)果都有心理預(yù)期。但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天災(zāi)。他們什么也沒做,就如同螻蟻只是辛勤搬運食物,卻不明不白被人踩死一樣,沒有爭、沒有搶、沒有斗,只是家鄉(xiāng)的長官突然反了,他們的家便也跟著沒了。他們因為無吃無喝而活得艱難,我們呢?我們因為權(quán)力更替會隨時殞命。這一點,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p>
“點到為止點到為止啊!”劉望山生怕韓珍珍會提到李休復(fù)早亡的弟弟,立刻沖到他們兩個中間,強行制止對話:“再說下去傷感情了?!?/p>
“我不懂,”李休復(fù)依舊沒有停下,他震驚地望向韓珍珍:“這些年你所做之事,雖離經(jīng)叛道,我卻也內(nèi)心佩服。我以為你不一樣??墒侨缃襁@又是何意?難道說你只渡女人不渡男人,只渡貴人不渡窮人?”
“我渡不了任何人。沒有人可以渡人?!表n珍珍回答得干脆?!拔抑皇悄軒途蛶土T了?!?/p>
“問題不大,”韓珍珍沒等他說話就擺擺手:“只是怕心系天下蒼生,累著梁王殿下了?!?/p>
對話竟在如此和平體貼的氛圍中結(jié)束,劉望山有些不適應(yīng),也有些不服氣。怎么韓珍珍和他吵架的時候就掀桌子扔椅子,同李休復(fù)就全程冷靜,情緒波動還沒李休復(fù)大。還有這個梁兄,平時從不與人爭執(zhí),可是一對韓珍珍就總是不輕易善罷甘休。真是奇怪。
小廝這時送來了午飯。往常李休復(fù)和劉望山總是一起吃飯,如今看到還多了一個人,年輕的小孩子站在原地躊躇不知所措。
劉望山本以為以韓珍珍的脾性,肯定會揚長而去。誰知她卻吩咐小廝再去給她拿副碗筷。
韓珍珍坐在氣鼓鼓的李休復(fù)身邊,仿若無事發(fā)生。她舉起筷子敲打著螃蟹殼說道:“你看,今天你吃螃蟹,可是有些人卻一生都沒見過螃蟹?!?/p>
李休復(fù)沒有理她,也沒有動筷。韓珍珍敲了幾下之后也便放下了筷子。她探頭探腦地問道:“沒了嗎?”
劉望山掀起食盒蓋子,里面還有一小壺黃酒和幾個饅頭。韓珍珍和李休復(fù)不約而同地拿過饅頭,啃了起來。
“你們光啃饅頭干什么呀?雖沒到吃蟹的時候,但這蟹還挺鮮的。”劉望山拿過蟹八件,一頓操作后美滋滋地吃了起來。邊吃邊說:
“沒想到代州雖在中原,比不得我們江南水鄉(xiāng),陸大人卻吃得如此大的螃蟹。”劉望山拿手比了比,覺得驚奇:“比我手還大呢!以往我在京城的時候,中秋節(jié)想吃都還吃不到呢。我爹說家里的蟹運過來花費太高,而且不夠新鮮。”
他舉著蟹腿湊向韓珍珍:“陸大人的女兒漂亮嗎?你說她會嫁給我嗎?我覺得在陸大人家生活挺開心的?!?/p>
韓珍珍嘆了口氣,打開他,說道:“吃完了嗎?吃完了幫姐姐把蟹肉剔出來。”
“你不會嗎!別騙人你又不是沒吃過。”劉望山才不入她的圈套。
“我吃過,但都是我阿娘剔好放我嘴里的。”韓珍珍拍著劉望山的肩膀:“而你,現(xiàn)在獲得了這一光榮的任務(wù)?!?/p>
劉望山皺著眉,不情不愿的,他決定給韓珍珍樹立一個榜樣,便指著李休復(fù)說道:“你看看人家梁兄,自力更生……”說著說著他反應(yīng)過來為什么李休復(fù)只是啃饅頭:“梁兄,你不會也不知道怎么吃吧?”
李休復(fù)雖然有魚塘有農(nóng)場,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卻也并不富足。螃蟹于他來說也是稀罕物,長這么大沒吃過幾次,更不要說像劉望山那樣吃完還能拼回一個完整的螃蟹樣了。本來羞于承認,但看韓珍珍這么坦坦蕩蕩,便覺得劉望山弄一個也是弄,弄兩個還是弄,所以也點了點頭。
“我,劉望山,劉家四公子,我祖母的心頭肉,”劉望山拍著自己的胸脯強調(diào)道:“你們兩個讓我剔蟹肉?”
“你舉手之勞,我們記在心間?!表n珍珍敲了敲心口,指向劉望山承諾道。
劉望山認命地喝了口黃酒,又拿過一只螃蟹。他用手指關(guān)節(jié)敲著蟹殼,發(fā)出悶悶地響聲。“這殼比我吃過的所有螃蟹都要硬,還要大。它的殼上還有刺,扎手?!彼勉Q子剪開蟹腿,因為要使力而面目猙獰:“我聽聞臨海有蠘,形狀似蟹,三四月成熟,個大殼硬?!?/p>
韓珍珍眼巴巴看著他剔肉,可他卻一直在分析螃蟹的產(chǎn)地。韓珍珍耐心盡失,有些惱火:“所以呢?”
她只是想給接下來的暴力行為有個過渡,不管劉望山回答什么,她都會在他后腦勺上拍上一巴掌。
“所以這個陸大人,真的很有錢。”李休復(fù)把話接了過來。“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陸大人地處中原,卻食得海蟹,還這么多。他盤踞在此地多年,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p>
“我們是永遠無法想象衣衫襤褸、食不飽腹的日子是什么樣,我們也確實自身難保渡不了任何人。但是杜子美一屆草民尚會想‘安得廣廈千萬間’,如今我們與災(zāi)民就一墻之隔,待遇卻天差地別,如何能令人安心?”李休復(fù)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所以呢?”韓珍珍手撐著額頭沒好氣地問。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感而發(fā)?!崩钚輳?fù)實話實說:“看過了那樣的場景,我有罪惡感。”
劉望山正專注于把蟹肉從蟹腿里弄出來,忽然聽到咚的一聲,再抬頭李休復(fù)就整個人躺倒在花瓣里了,被他震起的花瓣又緩緩落下,如果忽略他白色長袍上粘得泥土,其實是挺唯美一畫面。
不僅劉望山張著嘴愣在了原地,連李休復(fù)也一臉懵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他呆呆地看著腳踩在歪倒石凳上的韓珍珍,試圖想弄明白自己怎么就摔在了地上。
韓珍珍一腳踩著自己剛剛踢翻的凳子,居高臨下地看著李休復(fù),臉上滿是不耐煩:“你有罪惡感,卻又拿不出解決辦法,還嫌我們思想覺悟不夠深。我最近給你臉了對吧,李休復(fù)!”
梁王殿下突然想起,韓珍珍一開始就是這樣連名帶姓喊他的。那時他還是尊貴無比的三皇子,在芙蓉園中遇見了攥著破爛兒風(fēng)箏的韓珍珍。那風(fēng)箏只剩骨架,飛不起來,這丫頭卻還一次次地往天上拋。面對迎面走來的小男孩,她脆生生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鬼使神差般,李休復(fù)說出了自己的全名。因為從未說過,連自己都有些不習(xí)慣。她那時候太小了,她不知道他是三皇子,她只知道他是李休復(fù)。
長大后再見面,她就沒有好好叫過他,偶爾陰陽怪氣的時候會稱呼他為“梁王殿下”。如今這么突然被她指名道姓,竟然還覺得有點親切。
李休復(fù)又瞥了眼跟痞子一樣抖著腿的韓珍珍,覺得自己這份親切感,多半是因為剛剛撞到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