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之洲又一次駐步。

身后的戰(zhàn)友不留心，撞在了他后背，忙道歉。

賀之洲回頭，女人瘦弱的背影在陽光下朦朧，他眼底情緒涌動，竟生出一種追上去的沖動。

周玉齡側(cè)身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角，笑意潛藏，大步跑開了。

戰(zhàn)友順著賀之洲的目光望去，嘆道，“多好一姑娘，模樣標(biāo)志，又吃苦耐勞，可惜想不開，在村里嫁個莊稼漢，以后哪怕是回城就業(yè)，也是個累贅?！?/p>

她說，她不會嫁給郭建樹的。

賀之洲將手里的紅軍帽扣在頭上，轉(zhuǎn)而走進(jìn)公社樓，“確定好水泥石灰的重量，水壩近兩個月收尾，我們還有別的任務(wù)?！?/p>

不管周玉齡是不是唬他，他都愿意相信一次。

那年鬧饑荒，母親帶著他沿街乞討。

家家戶戶吃不上飯，那年他才三歲。

鋼筋混泥土的小樓房前，一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捂著一個窩窩頭，撕下一小塊，剩下的都遞給了他。

賀之洲永遠(yuǎn)記得，那小妹妹叫周玉齡。

周玉齡回到郭家，正是晌午，郭建樹剛下工，劉翠英捏著汗巾給他擦了汗，又趕緊打一盆水來。

劉翠英心疼極了，“郭大哥，你看你也不穿厚實點，這胳膊肘上全是傷，玉米葉吃人呢！”

郭建樹一瞥那些深一道淺一道的破口，渾不在意，“多大的事啊，總算是擺平了山崗的玉米地，都給你送大隊去了，你就安心在家?guī)?，能有好幾天清閑日子。”

他們還真不避嫌，光天化日的，就來這么一出郎有情妾有意。

村里人都說郭建樹熱心腸，以前的周玉齡也是這么覺著。

雖然郭建樹祖祖輩輩都務(wù)農(nóng)，但好在他品行端正。

直到死去，她才懂得，什么是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

一絲厭惡滑過周玉齡眼角，她走進(jìn)門，對兩人恍若未見，回到自己屋，掛著編織袋在肩膀上，抬腳就走。

“阿齡，你上哪去？”郭建樹在周玉齡進(jìn)門后，目光就隨著她動。

眼瞅著她一聲不響要走，當(dāng)即撇下劉翠英，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堵在了周玉齡跟前。

周玉齡掃了眼略帶赧顏的劉翠英，勾起嘴角露出揶揄，“你們繼續(xù)啊，我怕打擾你們二人世界，以后就不住郭家了?！?/p>

“不住這，那你能住哪？”郭建樹深感晴天霹靂，伸手就去奪周玉齡的袋子。

周玉齡不疾不徐，手里拿著一張豎版的信箋紙，“看好了，書記已經(jīng)審批了，我去瞎子婆婆家??！”

郭建樹看著信箋紙上蓋著公社大隊的章，頓時瞠目結(jié)舌。

劉翠英扭著那風(fēng)韻的身段迎上前，“玉齡妹妹啊，要我怎么說你才信嘛，我跟郭大哥就是鄰里關(guān)系，你怎么非要往壞處想?！?/p>

是啊，互幫互助的相親，倒是她周玉齡小心眼了？

“翠英姐，你男人才死，你就急著在郭家來來回回惹眼，別的男人怎么就沒郭建樹這么好心，又給你帶娃子，又給你干活的？”

周玉齡既然決定斷了關(guān)系，就不打算給他們好臉色看了。

她錯開步子，繞過郭建樹，緊了緊編織袋道，“拿我打馬虎眼，還真當(dāng)我傻呢！肚子里那些花花腸子，實在裝不下，拿去喂豬好了！”

外人只看到郭建樹好，是因為郭建樹明面上有周玉齡這個未婚妻。

誰能想到，城里水靈靈的姑娘，郭建樹就是不喜歡，偏偏愛個寡婦呢？

她捅破窗戶紙，劉翠英卻受了天大委屈般，雙眼含淚，聲色也哽咽起來，“玉齡妹妹，你胡說什么呢，我是招你惹你了，你要這么誣陷我！”

郭建樹護(hù)‘妻’心切，亦是臉紅脖子粗，“周玉齡，你把嘴巴放干凈點，人家翠英多不容易，你真是喪良心！”

“就招我惹我了。”

周玉齡惡狠狠地瞪著郭建樹，“是誰給你洗衣服做飯打掃家，是誰天不亮就去給你家地里刨土！我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你又是拿錢給劉翠英買雞蛋補(bǔ)身體，又是拿豬油給她家娃抹臉的，好意思指責(zé)我來了？”

郭建樹陡然心虛，卻仍是梗著脖子吼吼，“那我是助人為樂，哪跟你一樣，不懂點人情世故！”

“得！”周玉齡被氣笑了，“就你懂得多！”

越跟他們吵吵，周玉齡就越生氣。

她扭頭離開，趕緊壓下心底的火，她還有正事要干，跟這些不值得的爛人爛事糾纏，簡直是浪費時間！

“玉齡妹妹喲，你先別走......”

劉翠英攆出門兩步，被郭建樹拽住。

郭建樹鐵青著臉，篤定的口吻道，“她會求著回家來，老瞎子那里，有個不省油的燈！就她那軟柿子，準(zhǔn)被欺負(fù)得哭鼻子！”

眼見著周玉齡走遠(yuǎn)，劉翠英謹(jǐn)慎地挽著郭建樹胳膊，“郭大哥，其實去不去城里我無所謂的，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都好?！?/p>

郭建樹怒火漸消，語氣也柔和了些，“傻啊，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想想咱們的勇兒?！?/p>

安慰過劉翠英，郭建樹得意地笑道，“反正結(jié)婚證馬上就下來了，她反悔都沒余地，還是城里姑娘好騙，噓寒問暖就能哄到手。”

所以，他肆無忌憚。

周玉齡愈發(fā)拈酸吃醋，就證明，周玉齡愈在乎他！

郭建樹等著周玉齡倒貼，而周玉齡已經(jīng)七轉(zhuǎn)八拐到了瞎子老婆婆家門外。

這家房子全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沒有院子，門口就是一條小路。

周玉齡還沒進(jìn)去，就聽屋子里傳來吵鬧聲，女人刺耳的罵聲極其尖酸刻薄，“這花布是你能用的嗎？老都老了，要這么好的料子干嘛？再過幾年，穿壽衣的時候，這種顏色，你想要多少有多少！”

“我看不見，你要的話，拿去拿去，不要罵了?！?/p>

老婆婆蒼老的聲音滿是求饒退讓，周玉齡早就知道，瞎子老婆婆家里還有個女知青，蔣月桂。

這蔣月桂在桃源鎮(zhèn)，那是出了名的潑辣。

周玉齡記得，上輩子，蔣月桂在瞎子老婆婆這里騙走了棺材本回城，害得瞎子老婆婆一氣之下，懸梁在這堂屋口上，慘劇驚動了十里八鄉(xiāng)。

村里女知青的住房基本都分配好了的。

周玉齡臨時調(diào)整，也只有跟蔣月桂同屋，畢竟沒人愿意跟這么個狠角色在一起。

比起狠來？

還有人比周玉齡這種死過一次的，更狠？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周玉齡從容地邁進(jìn)黑黢黢的堂屋，“老婆婆，我是周玉齡，榮經(jīng)市的下鄉(xiāng)知青，以后就麻煩您照拂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