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看著桌上的東西，手指在一張泛黃的地契上輕輕劃過，眼神深邃。

“王掌柜和縣丞......”他低聲重復(fù)了一句，語氣里聽不出喜怒，“官面上的人也下場了，看來，光靠逼著這些家賊吐錢，是走不通了?！?/p>

他抬起頭，目光落在沈福身上：“府里剩下的東西，就算全賣了，能湊多少？”

沈福心頭一顫，艱難道：“老宅是祖產(chǎn)，動不得。其他能變賣的浮財、鋪子里的存貨，就算按最低價急售，頂天了......也就再湊個一千兩出頭。還是差著一大截。”

書房里陷入了沉默，只剩下燭芯偶爾爆開的輕響。絕望的氣氛如同實質(zhì)，壓得人喘不過氣。

沈福瞅著自家少爺。

少爺年紀(jì)不大，側(cè)臉卻鎮(zhèn)定得不像話，可他這顆跟了老太爺一輩子的心，此刻焦得快要燒起來了。

沈家什么風(fēng)浪沒見過？

可這次不一樣。

欽差、鹽稅、家賊、官府......死局！這他娘的就是個死局！

“少爺......”沈福喉嚨發(fā)緊，猛地抬起頭，像是胸口堵著的那口氣終于要沖出來了，牙一咬，豁出去了，“老奴......老奴斗膽，想求少爺一件事?！?/p>

沈重轉(zhuǎn)過臉：“老福叔，有話就說?！?/p>

“老太爺在世的時候，人脈廣，除了生意上的，也......也認(rèn)得些道上的人物?！鄙蚋Ｂ曇魤旱貌荒茉俚?，幾乎是貼著地面在說，“有受過沈家大恩的，也有......能替沈家賣命的交情?！?/p>

“這些人，現(xiàn)在有混得不怎么樣的，估摸著也有還在道上跑的。眼下這光景，大路走絕了，要不......去試試這些‘舊關(guān)系’？說不定......能有條活路？”

他嘴里的“舊關(guān)系”，絕不是什么官面、場面上的路子，聽著就透著股子土腥味和刀口舔血的勁兒。

動用這些人情，跟走鋼絲沒兩樣，一步踏錯，沈家這點底子就徹底翻不了身了。

沈重沒立刻說話，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擊，篤、篤、篤。

他明白沈福的意思，也掂量得出這其中的分量。

可眼下，沒時間了。

蚊子腿也是肉，能抓住的，都得試試。

“靠得住嗎？都是些什么人？”沈重問。

沈福趕緊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小心攤開。

幾塊玉佩，色澤各異，有龍有鳳，還有塊黑乎乎的鐵牌子，上面刻著個看不懂的符文，最奇的是還有半枚被掰開的銅錢。

“老太爺當(dāng)年和他們打交道，都留了信物。老太爺交代過，不到沈家生死關(guān)頭，絕不能拿出來?！?/p>

沈福挨個指點著：“城南‘鐵手’張，以前吃鏢局飯的，老太爺救過他全家老小的命，后來洗手不干，開了個武館；西市‘百事通’老九，耳朵長，路子野，當(dāng)年他老娘沒錢下葬，是沈家出的錢；還有......城外破廟里住著的那個‘寒鴉先生’，聽人說是個倒霉的讀書人，老太爺接濟(jì)過他一陣子......”

沈福一口氣報出四五個名號，連帶信物，都對得上，顯然是早就刻在心里了。

沈重點了下頭：“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老福叔，就辛苦你今晚跑一趟?！?/p>

“拿著這些東西，一家家去拜訪。記住了，把姿態(tài)放低，就說沈家遇上坎兒了，求故人看在老太爺?shù)那榉稚?，搭把手。?/p>

“探探他們的口風(fēng)就行，別硬求，更不能瞎許諾。”

“欸！少爺！老奴省得！”沈福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根稻草，手腳都利索起來，把那幾件東西仔細(xì)包好，揣進(jìn)懷里，轉(zhuǎn)身就要走。

“等等，”沈重喊住他，拉開抽屜，摸出一小袋碎銀子，“拿著，路上打點使。自個兒當(dāng)心，天亮前一定回來?！?/p>

“謝少爺！”沈福接過那袋還有些溫?zé)岬你y子，心頭也暖了些，不再啰嗦，一頭扎進(jìn)了外面的夜色里。

夜深了，街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沈福揣著那幾件沉甸甸的信物，也揣著一顆七上八下的心，腳步匆匆，消失在黑暗中。

第一家，城南，“鐵手”張的武館。武館大門緊閉，沈福敲了半天，才有個年輕弟子睡眼惺忪地出來。聽明來意，看了信物，那弟子進(jìn)去通報，很快又出來了，臉上帶著幾分不耐煩：“師父說了，他早就退出江湖，不問世事了。沈家的事，他愛莫能助。福管家請回吧?！闭f完，砰地關(guān)上了門。

沈福碰了一鼻子灰，心里涼了半截。

第二家，西市，“百事通”老九的住處，藏在一個陰暗的小巷里。老九倒是見了他，只是聽完沈福的訴說，一雙小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幾圈，嘿嘿笑道：“福管家，沈老太爺?shù)那?，我老九記著。幫忙？也不是不行。不過嘛......親兄弟明算賬。聽說沈家在城外還有幾處鹽堿地？那地不值錢，不如......就轉(zhuǎn)給我老九，算是報答當(dāng)年的恩情，如何？至于銀子嘛，我再幫你想想辦法......”

這哪里是幫忙，分明是趁火打劫！沈福氣得臉色發(fā)青，強(qiáng)壓怒火，借口少爺沒交代，匆匆告辭。

第三家......第四家......

有的閉門不見，有的言語推諉，有的表示同情但囊中羞澀，最多只能拿出幾兩銀子應(yīng)應(yīng)急......沈福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在沈家這棵大樹倒下時，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眼看天快亮了，沈福拖著疲憊的身軀，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來到了城外那座破敗的土地廟。廟里只有一個角落還算能遮風(fēng)擋雨，一個穿著打滿補(bǔ)丁的舊儒衫、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正對著一盞昏暗的油燈，聚精會神地看著一本破書。

“敢問......可是寒鴉先生當(dāng)面？”沈福小心翼翼地問道。

那老者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癯卻帶著幾分傲氣的臉，渾濁的眼睛掃了沈福一眼：“何事？”

沈福連忙上前，恭敬地遞上半枚銅錢：“先生，老奴是沈氏鹽行的管家沈福，奉我家少東家之命，特來拜訪先生，求先生念在當(dāng)年沈老太爺?shù)呐f情上，搭救一二......”

老者看到那半枚銅錢，眼神微微一凝，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沈松亭......他倒是生了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膬鹤?。進(jìn)來吧?！?/p>

沈福跟著老者走進(jìn)那勉強(qiáng)能算作“房間”的角落，一股霉味和墨汁味混雜的氣息撲面而來。

“沈家的事，我聽說了?！焙f先生放下書，看著沈福，“欽差督辦，鹽稅巨款，十五日期限......難。”

沈福的心又提了起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