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嬴，坴京。

四更一刻，天色如夜，城門前已圍了一大群人，有趕集的、有尋親的、也有遠途歸家的游子。

在一片又一片的粗布衣衫中，有個瘦弱的少年背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他深深地低著頭，跟人打聽了一下寶芝堂怎么走，原來是求醫(yī)的。

剛問完話，城門便開了，少年剛想第一個進城門，就被守衛(wèi)打橫的長槍桿子壓回去。

“都讓開！都讓開！”

少年抬起了一直深埋的頭，原本是想求守衛(wèi)放他進去，視線卻撞見了一道隨風飛起、幾乎要撲在他臉上的靈幡——世故寶政大夫荀公應(yīng)淮之引魂幡。

少年瞳孔瞬間緊縮，身體被那迎面而來的幡文釘住，僵硬地等它撲在自己的臉上。

下一瞬，送葬的人展臂將靈幡拽回，蓋在棺槨上。

少年臉色慘白，眼睛還瞪著，緊盯著頂幡，血液時熱時冷，淺淺地倒著氣兒，拼了命的想讓自己安定下來。

“城門開了——

“送君歸鄉(xiāng)——

“起——”

路錢白花花地拋滿天空，模糊了少年的視線。

可他的眼神還釘死在棺槨的位置上，即便起靈，他的視線也沒有隨之而動。

他緊張的吞咽一口，如果此時有人眼尖，就能發(fā)現(xiàn)他喉間的喉結(jié)沒有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并不是真的喉結(jié)。

此人，正是喬裝打扮的溫瀾。

自從得知荀應(yīng)淮的死訊后，她一直不敢去細想這件事，理智壓抑著情緒，也逃避著死亡。

直到此時，他的靈幡棺槨迎面而來，她才不得不去面對——面對他真的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的事實，面對他再也不會回到她身邊的結(jié)局。

荀應(yīng)淮的棺槨從她身旁緩緩而去，她想動，想回頭看一眼，甚至想追過去送一程、哭一場、歇斯底里的鬧起來好好發(fā)泄發(fā)泄這快要將她逼瘋的沉默壓抑！

她想要掀開棺材！

她想看著他，想親口問問他——你不是說要我等你嗎？

你不是說要成為最成功的細作嗎？

你不是說要終結(jié)細作時代、讓未來所有的兆國子民不再背井離鄉(xiāng)嗎？！

你......

你怎么能，年紀輕輕的，就死在這里？

“送君歸鄉(xiāng)？”

溫瀾無聲的將這四個字碾碎在唇齒間，半晌不曾眨眼的瞳孔里泛著殷紅的血絲。

她知道的，他回不去家鄉(xiāng)了。

他犧牲在大嬴，兆國會遙封他至高的官職，用那身他從未穿過的官服替他下葬，埋進故土之中。

而大嬴的棺槨里卻是真真實實地躺著他的尸身。

他死了，死后留有兩墓，牽扯魂魄，不知生來何往，不知死去何歸。

而她跟他一樣，活一生，也不知道到底活的是誰。

溫瀾雙目濕潤，眼前忽然閃過一些片段，或是年幼時的荀應(yīng)淮背著小手給她講男女不同席的必要性時嚴肅的樣子、或是他渾身是血的倒掛在懸崖邊救她性命時安撫她的神情、亦或是他站在風雨中揮劍斬梨花的利落灑脫......

最后，她想到了他倆最初相識時，他向她投來冷漠、厭惡、宛若看螻蟻般的眼神，跟她說：“你不配當獻玉者?！?/p>

于是，最終，溫瀾把一切讓她身體激動到顫栗的想法、都吞沒在那無聲的四個字里——

“送君歸鄉(xiāng)?！?/p>

她微微垂下眼簾，視線仍然不肯動，只用余光數(shù)著從身邊而去的棺槨數(shù)量。

身后的百姓都在議論荀家的喪儀，說是大嬴朝廷出面辦的，停靈七七四十九日，送葬隊伍也是身穿黑色吏服的官吏。

兩人走在前方舉著喪白冥燈，一人緊隨其后捧著靈位，再有八人成一隊跟在后面抬著棺槨，還有執(zhí)事陳設(shè)，一應(yīng)俱全，緩步隨行。

他們就這樣一隊接著一隊、一棺連著一棺地列隊而來。

溫瀾細細查來，足有二十三口棺槨。

隨著第二十三口棺槨而去的是送葬的木魚聲，僧人的吟唱飄忽在空中翻涌的路錢上。

聲音愈遠、愈深地、聲聲叩入溫瀾的心里。

隨著喪白冥燈的遠去，城門前重歸黑暗。

溫瀾終于閉上一雙瞪得血紅的雙眼，淚意被她泯滅在闔眼的瞬間。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從荀家滿門獻玉者、到林清讓的組員、再到里長——到底，是誰？

那藏在暗處的兆國之敵，是誰？

再睜眼，看向莊森的城門內(nèi)筆直的大路、看向守衛(wèi)收起擋在她身前的長槍。

她邁出步子，第一個將路條遞過去。

無論發(fā)生了什么，溫瀾在心里默默的對自己說。

天幕黑如棺木，溫瀾神色怯懦如初入京城的鄉(xiāng)下少年，她點頭哈腰地從守衛(wèi)手里拿回路條，一步跨入坴京——

攜君未死英雄志，非滅天地不忍歸。

沒有什么可以讓她停下，在見到真正的光明之前。

.

溫瀾快步拐到一處無人的地方，縱身跳上房脊，躍至樹梢，用最快的方法趕往華明街。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她便看到了寶芝堂，拍門喊有人病重，求郎中開門。

進屋后，她又說要見陳襲、只見陳襲。

小藥童被她鬧得頭疼，回院子里去叫陳襲。

那蒼老的身影端著燭火走來，溫瀾將林清讓的藥瓶子遞給他，說：“他一直在服用您給他的藥，就是可以麻痹痛覺、振作精神的藥?！?/p>

陳襲原本還想確認一下溫瀾二人的身份，一見藥瓶，臉色立刻變得嚴肅。

“他多長時間吃完一瓶的？”

溫瀾語塞，搖頭道：“我不知道，我是兩天前遇見他的，當時只有兩顆了?！?/p>

陳襲轉(zhuǎn)回身，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溫瀾，然后才問：“那你就仔細說說那兩顆是怎么用的？”

“兩天前的早上，他吃了一顆。剩下的最后一顆，我是每天切下來一薄片給他含著，每日為他調(diào)息。

“他傷得特別重，身上還有毒，堅持到現(xiàn)在，脈搏都弱了?！?/p>

溫瀾說著話，把林清讓的衣服脫下。

“他傷口的潰爛我給他剔了，當時他高熱不退，我即便不知是否正確，也不得不做。從昨夜起，他的體溫一直在降，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p>

陳襲舉著蠟燭仔細看著傷口，點頭道：“你做得很好，只不過接下來......能不能活，要看他造化了?！?/p>

溫瀾頹下肩膀，疲憊地沉默下來。

她不眠不休的趕路，用了兩天半的時間趕入京，加上為林清讓運氣調(diào)息，她能做得已經(jīng)全都做了。

她還有任務(wù)，她不能久留。

溫瀾看向林清讓被燭火照亮的蒼老臉龐，那是她親自給他化的妝，為了入京時不引起別人的注意。

趁著陳襲去拿東西，她俯身到木床前。

她輕輕拍了拍林清讓的手背，低聲道：“林清讓，你是黛色級，你知道自己的責任有多重。

“活下去，為你自己......為所有人。

“我等你歸隊督察?！?/p>

言落，她悄無聲息的推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