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梁福海煙袋鍋子再次砸在爐面上，沖著院子外面吼道，“你當(dāng)這是五九年鬧饑荒？掄著家伙就能填飽肚子？”

說完這句話，喘了口氣，又大聲說道：“你大伯家金水當(dāng)村里的文書才半年，真要鬧出人命，咱們梁家祠堂的族譜都得燒了取暖。”

老漢雖然年邁，雄風(fēng)猶在。兩個年輕氣盛身高都超過一米八的兒子絲毫不敢違逆。

不等扔下鐵锨的梁河濤進(jìn)來，梁福海就出來了：“到我屋里，我有話跟你們哥倆說。

把門鎖好?；貋淼臅r候背上一背篼煤塊子?！?/p>

梁金濤急忙照辦，鎖好大門，跟在父親、大哥身后默默前行。

梁福海為了給尕兒子娶媳婦，自己搬到了老大梁河濤家的門房里。

說是門房，其實就是合作社的時候喂養(yǎng)牲口的棚子。

實行承包到戶政策以后，已經(jīng)娶妻生子的梁河濤把棚子四周加固了一下，頂子做了防水處理，又用泥灰把里外墻壁抹掉，準(zhǔn)備放農(nóng)具等農(nóng)民種地必不可少的物件。

而在聽到父親說他準(zhǔn)備搬過來，梁河濤跟媳婦要把堂屋讓出來，自己兩口子暫時跟孩子睡一起。

可就在他帶著媳婦去一河之隔的丈人家?guī)兔ιw房子的那幾天里，梁福海跟大哥梁豐年還有二侄兒梁金水、尕兒梁金濤，四人用不到兩天的時間就把門房收拾的能住人了。

另外還挨著門房搭了一個簡易的木頭棚子，把從門房騰出來的農(nóng)具全部放了進(jìn)去。

等到梁河濤兩口子回來一看，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了，只能由著老父親的性子。

爺仨頂風(fēng)冒雪去的路上，遠(yuǎn)遠(yuǎn)地路過村部。

突然傳來鐵門哐當(dāng)?shù)木揄?，隨后就是張幸福的咒罵聲刺破寒霧：“梁金水！你堂弟欠的是賭債！賭債不犯王法！”

緊接著是重物墜地的悶響，夾雜著楊鐵錘和張狗娃殺豬般的哀嚎。

梁福海渾濁的眼珠陡然發(fā)亮，深深地看了一眼村部方向，像極了當(dāng)年在宗祠幫著大哥主持分糧時的模樣。

到了門房里。

梁福海盤腿坐在靠近爐子的炕沿上，喝了幾口熱茶，一把扯開羊皮襖的盤扣，露出胸口那道蜈蚣似的刀疤——五八年護(hù)糧時被流民砍的。

然后對忙著給爐子里添煤塊子的大兒子說道：“河濤，去地窖把臘肉取來。”

又指了指屋子里唯一的家具說道：“金濤，把你娘陪嫁的銀鐲子找出來。”

“爸！那是給三丫頭準(zhǔn)備的嫁妝！”

梁河濤聽到以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人已經(jīng)出去了，又急忙進(jìn)來，著急地說道。

梁金濤動了動，但并沒有按照父親吩咐的那樣，去翻母親的陪嫁箱子。

梁福海瞅了一眼兩個不聽話的兒子，抽了一口旱煙，咳嗽兩聲說道：“我想好了，還不能讓金水把張幸福他們給扭送到鄉(xiāng)派出所去。

一旦那樣的話，張幸福、楊鐵錘還有張狗娃肯定會像野狗一樣咬扯金濤，尤其是在千著張幸福三百塊錢的情況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p>

不等兩個面面相覷的兒子反應(yīng)過來。

做事果決的梁福海就側(cè)身從炕席下面摸出珍藏的公社獎狀紙，又從裝小物件的搪瓷缸子里找出一根長約十公分左右的鉛筆頭，用舌頭舔了舔，開始在獎狀紙背面寫字。

歪歪扭扭的“保證書”三個字力透紙背，最后一捺生生劃破了紙張。

“要讓人家金水在村部那么多人知情的情形下放人，總得有個說法。張幸福這混子必須簽字畫押，從此不得再拿賭債說事?！?/p>

梁福海說話的時候，認(rèn)真地寫著自己琢磨出來的保證詞。

至于兩個兒子是不是有不同意見，他根本都不考慮。

一直到了天黑，快九點鐘了，父子三人又出門了。

......

村部鐵窗突然映出人影晃動，梁金水特有的膠底棉布鞋踩雪聲由遠(yuǎn)及近。

梁福海暗暗地示意梁河濤把梁金濤拉到柴垛后面，自己卻迎著堂哥侄兒走去。

老羊皮襖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像極了當(dāng)年舉著火把帶民兵搜山的模樣。

“二爸？”梁金水的手電筒光柱掃過老漢臉上的溝壑，“這么晚了......”

“金水啊?！绷焊：膽牙锾统錾袔w溫的臘肉，不由分說塞進(jìn)對方懷里，“你小時候鬧饑荒，偷吃過我家腌菜缸。記得不？那年你爹要拿皮帶抽你，還是我攔下的?！?/p>

峽口村文書的手電筒晃了晃，光束掃過柴垛時微微一頓。

梁河濤死死捂住弟弟的嘴，看著那道光柱像鍘刀似的懸在頭頂。

“二爸，你這是打你親侄兒的臉么！”梁金水一時沒明白二爸是啥意思，一邊把塞進(jìn)懷里的臘肉還回去，一邊撇了一眼柴垛方向說道，“有啥話等我明天從鄉(xiāng)上回來再說。這冷的天，您老趕緊回屋去，小心凍著?！?/p>

“金水啊，我聽鄉(xiāng)上派來的宣傳隊說，聚眾賭博加斗毆，夠判三年?！绷焊：Ｗブ蛔阄褰锏呐D肉語氣悲涼地說道，“張幸福那三個禍害是啥人你比我清楚，如果送到鄉(xiāng)派出所，他們?nèi)齻€要是攀咬起來，金濤又得去蹲笆籬子，你這個峽口村的文書兼治安隊長......”

寒風(fēng)卷著雪粒灌進(jìn)衣領(lǐng)，村部鐵窗透出的煤油燈光忽明忽暗。

梁金水喉結(jié)滾動兩下，突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二叔為啥黑天半夜來村部的原因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擠出一些笑容，故作輕松地說道：“二爸，讓我哥和金濤出來吧，藏在那里面萬一讓人看見就不好說了?！?/p>

“你聽出動靜了？不虧是治安隊長?！绷焊：Ｕf著話扭頭沖柴垛方向，又說道，“金水說讓你們出來?！?/p>

梁河濤、梁金濤兄弟二人表情各異地走了出來。

“二爸，我相信老四會改過自新。今天在他家院子里當(dāng)著村部的人我說要親自押送張幸福他們?nèi)ムl(xiāng)派出所，是真話也是假話。

經(jīng)過半天時間‘談心’，我發(fā)現(xiàn)尤其是張幸福，就像二爸你剛才說的，進(jìn)了號子，肯定會死命拉金濤墊背?！?/p>

梁金水把手電筒關(guān)掉，左右為難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