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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花一世界(一)
1
京都城西“善濟(jì)堂”,天下第一神醫(yī)朱玄素偶爾會來坐診,醫(yī)治普通大夫看不了的疑難雜癥。
她為人性冷心冷,坐診日子不定,時長不定,病患若想掛她的牌子,全靠命。
人們不知道的是,每月初五,善濟(jì)堂閉門謝客日,朱玄素一定會在。
上巳節(jié)過后兩天,白如黛敲響了善濟(jì)堂的門。
敲了半天,一名藥童才從門縫后探出腦袋。
“打擾了,”白如黛一亮手中石牌,“蒼婆婆限我今日之內(nèi)將此令牌親手交還朱神醫(yī),請問我可以見她嗎?”
童子一見那石牌,下意識地“啊”了聲,十足驚訝。
也正是這一聲“啊”,白如黛發(fā)現(xiàn)這孩子少了半截舌頭。
她指指門內(nèi),試探問:“我能進(jìn)去嗎?”
童子思忖片刻,又看看她的石牌,側(cè)身將白如黛讓進(jìn)門內(nèi),自己在前引路,示意白如黛跟上。
藥館內(nèi)部寂靜,從前堂到后院,愣是沒有一個其他人影。
一只廊下打盹的貓聽見來人的響動,猝然驚醒逃竄,跳躍之間,將曬著的藥草打翻了不少。
童子大驚,趕忙攆貓收藥。
“……”白如黛看著忙亂的一孩兒一貓,有心幫忙,但對藥材辨識不清,害怕幫了倒忙。
她只得先行幾步,踏上石子小路,走向院內(nèi)最后一間屋子。
那屋子沒有門,只掛了白布簾子。
白如黛正要開口喚人,只聽屋內(nèi)一個冷淡如冰的女子聲音道:“感覺如何?”
隔了片刻,一個男聲才慢慢道:“有點(diǎn)難受?!?/p>
莫名的,白如黛覺得這聲音好生耳熟。
女子道:“可是頭痛?”
男聲道:“……嗯?!?/p>
“這是新藥,藥性是烈了些,卻比先前的管用,代價是副作用大,暫且忍忍罷?!?/p>
“無妨?!?/p>
原以為閉店是為了讓朱神醫(yī)休息,孰料她在會客,白如黛不便打擾,想還了石牌就走。
邁前一步,身后狂風(fēng)驟然來襲。
白如黛閃身一躲,歪頭看去,一陌生魁梧大漢屈指成爪,不遺余力來抓她肩膀。
白如黛敏捷翻身躍開,大惑不解:“這位壯士,我跟你有仇嗎?”
周悔:“擅闖禁地,罪該萬死!”
白如黛:“……”
哪來的瘋子,突然她就罪該萬死了?
“你有病吧……”她話未說完,被周悔逼至墻邊,她靈活一扭身,倒退進(jìn)了布簾后頭。
一男一女面無表情看著她。
女的是冰山神醫(yī)朱玄素。
男的……男的她居然也認(rèn)識,浮翠樓新來的美人,李慎新寵,好像是叫李月階。
周悔緊跟著追進(jìn)來,目光觸及李月階的臉,霎時將拍出的手掌撤回,向李月階抱拳低頭,出去了。
白如黛舒出一口氣,看向李月階,后者躺在一張長椅上,攔腰搭著薄毯,一副病懨懨的形容。
她:“這是你的護(hù)衛(wèi)?脾氣忒也急了些?!?/p>
李月階道:“的確失禮,我替他向姑娘賠罪。”
“不用不用,”發(fā)覺他說話有些氣力不足,白如黛連忙擺手,“這都不叫事兒,而且他功夫真是不賴?!?/p>
她說著,轉(zhuǎn)向朱玄素,遞出令牌,“我是來歸還此物的?!?/p>
朱玄素往她手中看了眼,也沒什么表示,接過來,隨手扔進(jìn)了藥柜。
白如黛:“……”
不愧是位冰山美人。
她道:“那、那我就先走了?”
朱玄素:“不送。”
白如黛:“……”
她沖蕭入云揮揮手,后者回了她個淺淡微笑,隨即輕輕闔上眼,臉色比上回見面還要慘淡。
“還有一事?!卑兹琪爝t疑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出來。
她扒開左手臂,露出一條三寸余長的疤痕,“朱神醫(yī)可有法子幫我祛除它?”
不知是不是看在那石牌的面子,她如此沒有眼力見兒,蕭朱玄素也沒有開口趕她,竟漠然走上來看了看,道:“你這是陳年舊傷?!?/p>
白如黛:“是,兒時習(xí)武留下的。”
“為何直到今日才想著來除?”
“慚愧,也是最近才想起來愛美?!?/p>
朱玄素:“……”
她轉(zhuǎn)身,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尋摸出一只藥瓶,“自己涂一下,我一刻鐘后回來看。”
說完,不顧屋內(nèi)之人反應(yīng),徑直出屋。
周悔見她出來,愕然道:“你將公子獨(dú)自留給那女人?”
“不然呢?”朱玄素面無表情,“今日整個醫(yī)館的人都被清空了,僅剩個啞巴守著前頭,你家公子的藥還在灶上,我不去煎,難道你去?”
周悔噎住,“我不會煎藥?!?/p>
“那就閉嘴?!?/p>
“……”周悔伸手,待要挑開布簾入內(nèi),朱玄素幽幽道:“我若是你,就不進(jìn)去?!?/p>
周悔:“為何?”
“你看不出來嗎,你家公子待那姑娘不一般?!?/p>
周悔:“……”
周悔:“怎么看出來的?”
朱玄素嫌棄搖頭,“難怪如意至今也不肯松口說嫁給你,真是根木頭。”
周悔被戳了軟肋,險些沒維持住大統(tǒng)領(lǐng)的莊嚴(yán),“我那是……”
朱玄素沒時間聽他狡辯,“我問你,那姑娘可有危險?”
周悔:“相府的二小姐。”上巳節(jié)回宮當(dāng)晚,他就把她身份查出來,告知了陛下。
朱玄素:“她可知你家公子身份?”
“當(dāng)然不知!”
“既不是刺客,又不知你家公子身份,你怕什么?”
周悔氣結(jié),“她行事沒有分寸,人又輕浮,我怕她失手傷了公子!”
說完,又見鬼似得問:“公子真的喜歡她?”
“你傻了不成,他這輩子怎么可能喜歡上誰,”朱玄素道,“他只是對她稍微感興趣。”
可朱玄素知道,便是這點(diǎn)“興趣”,放在蕭入云身上,也是難能可貴。
周悔心中巨石緩緩落地。
“別動輒危言聳聽,我覺得你就是想多了,公子對她感興趣,是因為她爹是丞相?!?/p>
朱玄素:“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只關(guān)心他是否能有好轉(zhuǎn),別辜負(fù)了我這些年浪費(fèi)在他身上的藥?!?/p>
“為了他的身體著想,不要進(jìn)去。”她警告周悔。
周悔猶豫著點(diǎn)頭,眼見朱玄素腳步輕盈地鉆入藥房,追上幾步,憂心地道:
“公子近來失眠和食欲不振的癥狀加重了?!?/p>
朱玄素一聲不吭,腳下不停,目不斜視,臉色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凝重。
許久,她道:“跟你家公子說,那個人……我想去看一下?!?/p>
2
屋內(nèi)。
白如黛左手臂涂滿了膏藥,坐在躺椅對面的矮凳上,朱玄素沒回來之前,她也不敢亂動。
一室之內(nèi)統(tǒng)共那么大點(diǎn)地方,擺著藥柜、藥杵等物,她不消多時瀏覽完了,眼睛瞟來瞟去,最終閃閃躲躲,停在了蕭入云身上。
從方才開始,他一直閉著眼,仿佛睡著了。
白如黛瞥他一眼,再瞥他一眼。
忽然,他不咸不淡開口:“何不近前來看?!?/p>
白如黛一怔,果斷挪動屁股底下的矮凳,湊上前去,發(fā)自肺腑地請教:“你這頭發(fā)怎么保養(yǎng)的?”
蕭入云:“……”
他睜開眼,對上女子明亮清澈的眼睛。
甫一對視,白如黛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坐直身體,沒話找話,“你身體哪里不舒服?”
蕭入云:“偶感風(fēng)寒?!?/p>
“既是染了風(fēng)寒,便該臥床休息,抓藥之事,遣人來一趟就行了,你怎地還自己跑過來了?”
蕭入云:“想出來透透氣?!?/p>
白如黛理解,那翠華樓不是個人呆的地方。
“上次我搶走你的‘一世花’,李慎沒為難你吧?”
蕭入云輕笑了一聲,本是他拿來送給伏晟做人情的奇花,結(jié)果被她送過去了,自己確實(shí)該找她好好算算這筆賬。
白如黛見他不說話,以為他生了自己的氣,找補(bǔ)道:
“那日走時我說要補(bǔ)償你,我記著沒忘的,只是這兩日不得空……那個,你曲子唱得如何?”
蕭入云沉靜的目光飄到她臉上,淡聲道:“未嘗有人聽過,不知評價如何?!?/p>
“李慎也沒聽你唱過?”
“他不配?!?/p>
白如黛點(diǎn)頭,心說到底是極品美人,姿態(tài)夠清高。
白如黛:“那下回給我唱吧,我多給你錢。你除了唱曲,還會什么?”
蕭入云想了想,“琴棋書畫,略有涉獵。”
“這些怪乏味的?!彼谙喔畷r被逼著學(xué),沒道理逛個青樓還要聽這些、看這些,那跟復(fù)習(xí)功課有什么區(qū)別。
她:“你還有別的特長嗎?”
蕭入云:“命特長算么?”
“……”白如黛不由認(rèn)真看向他。
臉還是初見時輕微淡遠(yuǎn)的臉,但今次許是因為他在病中,那雙眼睛除了沉凝,還多了層憂郁。
“你這人真是古怪,哪有人嫌自己命長的,”她道,“照此說來,我還命硬呢。”
蕭入云被她逗得唇角微翹,雖是淺顯的笑容,白如黛卻看得一滯。
“這才對嘛,人就該有個好心情,多笑一笑,病也好得快?!?/p>
豈料她這樣說完,他的笑容立即斂收起來,短暫的好比露水浮光一剎。
白如黛不禁腹誹,這般敏感脆弱的性情,淪落風(fēng)塵怕是不好過吧?到底是他伺候別人,還是等著別人伺候他?
可轉(zhuǎn)瞬看到他的臉……
好看成這樣,在翠華樓完全可以恃美行兇,等著別人來伺候好像也沒什么不合理。
便是不看他的臉,單是他周身散發(fā)的氣韻,以及那份游刃有余、從容不迫的氣度……
不知為何,白如黛總覺得自己在他面前,要低他一等。
但她分明不是個不自信的人吶。
她清清嗓子,認(rèn)真討教:“說真的,護(hù)發(fā)養(yǎng)膚小秘籍,還有怎樣討人喜歡,能傳授一二給我嗎?”
說不定她進(jìn)宮以后都用得上呢?
“哦?不知姑娘想討誰人的喜歡?”
蕭入云慢吞吞伸出一根手指,隔空點(diǎn)了點(diǎn)她滿是藥膏的手臂,“你當(dāng)真是為了愛美?”
自然不是。
前天同伏老先生道別以后,她找人問了問帝王選秀的具體細(xì)節(jié)。
得知除了身份家世、姿容、品學(xué)涵養(yǎng)等,最重要的一項,就是身體必須完美無暇。
白如黛聽完,心中對皇帝婚事身不由己的同情蕩然無存。
皇帝是慘,但她們這些女子被當(dāng)成帝王的附屬品、所有物,挑來選去,難道就不慘了嗎?
一邊罵著皇帝,她一邊想辦法除疤。
“不瞞公子,”她道,“其實(shí)是因為我過段日子要相親,我想給男方留點(diǎn)好印象。”
“原來如此。”蕭入云復(fù)又閉眼,隨口敷衍了一句,似是氣力用盡,也不知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jìn)去。
在白如黛不依不饒再度湊上來的時候,他冷不丁開口:“我天生麗質(zhì),從不保養(yǎng)?!?/p>
“……”小氣鬼。
這時,朱玄素在外叫她,白如黛應(yīng)了一聲,起身之際,一重物落在蕭入云的腰腹,耳邊是她爽快的聲音:
“這是訂金,我說到做到,一定會去包你的夜!”
她匆匆鉆出門口簾布,差點(diǎn)與迎面走來的周悔撞上。
周悔護(hù)著托盤里的藥,瞪她背影一眼,大步跨進(jìn)屋,就見他家陛下手中拎著只沉甸甸的錢袋,晃晃悠悠地端詳。
周悔提心吊膽,“此女可有沖撞您?”
蕭入云輕飄道:“第二次了,說要光顧我生意?!?/p>
“什么生意?”周悔不明所以。
蕭入云輕描淡寫,“我猜應(yīng)該是皮肉生意。”
周悔眼珠子快要瞪出來!
卻見他家陛下閑適起身,將錢袋丟在一旁,眼波流轉(zhuǎn),落在了他端進(jìn)來的藥上。
黑漆濃藥,尚在冒熱氣。
周悔:“朱神醫(yī)說,這是今日最后一副?!?/p>
“好?!笔捜朐戚p聲應(yīng)道,臉上又恢復(fù)了雷打不動的溫靜神色,“去伏宅的馬車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