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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柵集茶檣(終)
越欒立即警覺起來,后撤一步,崔岷卻淡淡向外道:“別藏了,進(jìn)來吧?!?/p>
窗紙抖抖索索,那人嘻嘻一笑,隔了一會兒,大喇喇跨進(jìn)來一只腳!
越欒暗驚訝,他們的這處客房,百步內(nèi)皆有人看守,便是她自己來闖,恐怕也難輕易進(jìn)來。這又是什么人,能避開這許多耳目?
銀鈴零零輕響,一個少年身影從窗臺上伶伶俐俐翻落下來。
他一落地,從袖口抖落出一只紅色蛾子,沖崔岷道:“崇玉,這地方可不好找!你要我來做什么?”
這人生得一雙黢黑長眉,烏漆眼珠,膚色也是柔亮的棕黑,口齒伶俐又快落,一蹦跳下來,頭頸上鈴佩爭相丁零當(dāng)啷,俱是銀飾。這是個苗人少年。
崔岷伸手在冠上長簪中旋了一陣,竟摸出個紅豆大小的繭子,通體胭紅,遞還給他,“你這東西確是好用,路上遇著攔你的沒有?”
少年大大“嘖”了一聲,在胸前一拍,“當(dāng)我是誰!玉樓幫那幾個天字號的一起上來,也比不上我一個蛹子?!?/p>
越欒不動聲色。苗人擅用蟲蠱,這種“胭脂蠱”也是其中之一,無毒害,子母蠱間卻引力極強(qiáng),因此用作問路引信最好不過。這崔岷雖說是個徽州人,天南海北、九流三教,竟都有他的門路。
那少年極熟絡(luò)將繭蛹接過,揣入上襟。這才看到越欒,奇道:“唉?這是——阿岫吧?真是長漂亮了許多,你心什么時候這么大了,竟帶阿岫來這種地方!”
崔岷道:“她不是阿岫。”
那少年眨著眼等他下文,崔岷卻抱臂不言,越欒笑著接口,甜聲道:
“這位大哥,我是玉樓幫養(yǎng)的小土匪,來殺這位崔相公沒成,給他逮著啦。”
崔岷寒聲道:“我看你是真的想回去了,是么?”
越欒一癟嘴,不再說話了。
那苗人少年樂不可支,盤膝坐下,向她道:“你是崇玉的朋友吧?我叫緋魚羅,也是他的好朋友?!?/p>
越欒猶疑道:“那……飛大哥,你好?!?/p>
緋魚羅一怔,大笑道:“飛大哥,哈哈,好久沒有人這樣叫我啦——妹子,我姓羅,苗人姓氏是擱在名字后頭的,不過隨你喜歡,怎么叫都行!”
又轉(zhuǎn)向崔岷:“崇玉,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
崔岷看了眼越欒,又撇過眼:“還是先說你的事情?!?/p>
越欒極識趣,起身拍一拍衣褲,“你們說吧!我要回去睡覺了?!?/p>
也不走正門,賭氣似的從窗戶翻走,在黑洞洞的樓下繞了一圈兒,這一帶的伙計門人極其機(jī)警,見她出來,眼神立刻飛了過來。
越欒裝模作樣倚在欄桿上,仍是悄悄回到窗臺下坐著。
竹樓的墻壁輕薄,她耳力又好,人聲雖說已壓得極低了,仍是朦朦朧朧傳來。
緋魚羅撓撓頭:“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崇玉,那個……低光荷,你用好了么?”
越欒凝起心神,這苗人少年竟是個“浪上飛白”的人!
她早間也想過,“低光荷”既是門派傳承珍寶,崔岷不通武藝,又是從哪里拿到這樣?xùn)|西的?
崔岷忙問道,聲調(diào)聽上去更懇切得很:“是舵主那邊有急用嗎?”
“不不,”緋魚羅連連擺手,“倒也不是,說到底,你就是開口說要送給你,也無妨的?!?/p>
越欒萬分驚訝,不是門派宗祖的寶貝么?怎么就是“送給你”也無妨了?!
更凝神細(xì)聽著,大略拼出個七七八八。
崔家早年就已與浪上飛白交情匪淺,當(dāng)年浪上飛白受了大理王室異支剿殺,幾欲覆滅。萬分窮困偃蹇,是崔岷祖父搭救。因此老舵主便給過崔家一塊銀牌,許諾崔家后人但憑這塊銀牌,可叫浪上飛白做任一樁事,凡力所能及,不問來歷去處,必有應(yīng)答。
這塊牌子三十年未動。今年夏末時,崔岷找了緋魚羅,還了浪上飛白的銀牌兒。一張口,要的卻是要那傳世珍寶低光荷,緋魚羅回幫上一打聽,才知這東西已隨了老師太下葬。
緋魚羅抿了口涼茶,“我回去一問,舵主跟我也犯了難,這西浮玉在世之時,不知惹出多少趨利禍端,老師太臨終前又被玉樓幫找上,索性,什么羽衣、玉塊,都隨著土葬下去啦。”
崔岷面色一變,“那這玉是……”
緋魚羅一笑,“能咋辦?你開了口,老舵主就刨了土,挖出來了唄!”
越欒在窗外愕然不語,已經(jīng)說不出一個字。
崔岷那頭默然不響,“對不住?!?/p>
“你當(dāng)然是對不住的!”
緋魚羅站起來,黝黑的臉生生漲得通紅:“你……你明知道玉樓幫和我們浪上飛白不對付,怎么還跑到三秋社這地方來,去幫他們做生意?”
“這玉,你送官也好,送朋友也好,下聘也好……都行,你拿去巴結(jié)他們,這像什么話?”
里面沒了聲音。
越欒疑心他們壓了聲音,耳朵湊得更近些,緊緊貼住了薄竹板,忽而就聽得崔岷道:
“我是要鏟除玉樓幫用的?!?/p>
緋魚羅結(jié)結(jié)實實嚇了一跳:“?。俊?/p>
崔岷的聲音更低:“崔家所承恩情深重,不敢居功,還請你回去之后,向老舵主轉(zhuǎn)達(dá):此次只是借玉實在冒昧,但晚輩絕非要據(jù)為己有,只是暫且一用,待事了解,必將西浮玉完璧歸趙,也不必折損浪上飛白一兵一卒。”
緋魚羅悠悠回轉(zhuǎn)過神來,結(jié)巴道:“不是,崇玉,我沒有怪你。玉樓幫與我們的仇怨不干你的事,其實這些話是我自己要問的,老舵主什么也沒怪罪,你不用——唉!你怎么想的?”
崔岷仍道:“我要鏟——”
“噓!”緋魚羅連忙按下他的肩頭,“在這里就別說了?!?/p>
他又小聲問:“崇玉,你是有什么難處了么?”
越欒又聽不清了,貓身走了兩步,把耳朵挪去窗板的縫隙中去,眼睛也湊到墻板的小洞上,卻見崔岷笑了一笑:“沒什么難處呀?!?/p>
緋魚羅問:“那你一個人,要怎么去呢?”
崔岷又不說話了。
越欒心眼急得要燒火,偏偏緋魚羅體貼極了,拍一拍他的肩:
“崇玉,你是有主意的人,老舵主信你,我也是自小就信你的。你往后想說時,再告訴我不遲?!?/p>
他二人促膝談了一陣,緋魚羅終于問道:“對啦。你還沒說,喊我過來是干什么的?”
越欒提了神,側(cè)耳更用心去聽。崔岷靜了一晌,道:“玉樓幫中有一個姑娘,名叫月琴的,在臨平河道附近活動,是那一帶的船妓。你若得空,這幾日能否去打探一番?”
緋魚羅露齒一笑:“玉樓幫的?這不妨事,這點消息就在手頭邊上,兩日內(nèi)定然給你問到。”
崔岷補(bǔ)道:“還要把人帶出來,聽說她身上染了病,極是虛弱,要請郎中先診看著?!?/p>
越欒默默不語,想了想,終于還是從窗邊走開。
她在竹樓下靜靜坐著,大朝山稀奇得很,入了十月竟還有蚊子。她等了約莫半個時辰,腳踝腫了一圈兒,終于見到一個極小的黑影從崔岷房前竄走。
緋魚羅走了。
她翻身爬起,又回到崔岷窗下,有意弄出一點響動,竹板咯吱咯吱響了一陣,又縮了頭下去。
崔岷扶窗喊道:“越欒?”
她佯裝啞巴,不作聲。
崔岷道:“我有幾句話要講,你不進(jìn)屋,就要被外頭的人發(fā)現(xiàn)了。”
她慢吞吞從窗口翻進(jìn)來。
崔岷負(fù)手問道:“都聽見了?我不是壞人,也不是要拐你去賣的,信了嗎?”
越欒看他一眼,又把眼睛挪開,小聲道:“好么。”
他欠下身來,又道:“剛才來的,是浪上飛白的人。他與我自小一道長大,他武功極好,品性也是一等一的忠厚,讓他去打探消息,比我親自去更可靠。你寬心了么?”
越欒不吭聲,他一拂袖袍:“你再不信,我也沒有辦法了?!?/p>
越欒道:“我出言莽撞,也不是……不是真的罵你?!?/p>
崔岷笑笑:“那你明天回去,可以安心了嗎?”
此時月上中天,西南的竹屋構(gòu)造大不同于中原,一點請冷冷的碎光從墻板、天頂漏下來,越欒望著崔岷,輕輕問道:“你是不是怕我畢竟是玉樓幫的人,要是看見了你做什么,會泄密?”
崔岷不作聲,在桌上揀了只茶盞放在手中把玩。
越欒笑了笑:“我自幼就長在船幫上,爹娘都不曉得是誰,小時候琴姊待我最好,我們就‘姊姊、妹妹’地亂喊,誰也沒想過隔了一層親。崔老板方才一句話點醒我了,仔細(xì)一想,也不怪。”
崔岷面色一滯,臉上立刻掛不住了,忙道:“方才是我說得不妥——”
越欒搖搖頭,不讓他說完:“我琴姊病得很重,也許活不了多久了。我知道崔老板是信諾之人,崔老板的朋友也有大本事,一定能救她出來,也一定能替她報了玉樓幫這么多年的仇,只不過——”
她頓了頓,仰頭看他:“如果我留下來幫你們,算不算親手給她做了點什么,會不會——更像親姊妹一點?”
崔岷一怔,此時冷涼涼的月色穿戶,將窗欞亂紋在人臉上,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半晌他別過臉:“那你早些回屋睡去,往后可有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