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龍頜下珠（五）

大朝山入得夜里，螽斯鳴叫，草葉間索索有聲，這是難得清凈的一夜。

唐承毓請崔岷留了住處所在，約在幾日后著人引薦著去玉樓幫水城總寨。崔岷也不再糾纏，這塊燙山芋總算甩脫了手。

獨獨陳添蘊散宴后精神懨懨，直到下午、晚飯、就寢前都沒再搭理他。

他倚在瓷枕上翻書，眼角卻斜瞧著鏡臺邊出神的陳添蘊。手里翻動兩頁紙，捻得嘩嘩有聲，見她不理他，又“咳咳”清了清嗓子。

菱花鏡中的女人秀眉緊鎖，陳添蘊散下烏髻，頭也不轉(zhuǎn)過來，只托一捧青絲攏在手中慢慢梳理，若有所思。

唐承毓見她果真不理他，再翻兩頁書，又是大大嘆了一聲，響動更厲害，口中似是自言自語：“眼睛疼哪，該睡了?！?/p>

他把褥子翻來倒去，也不見折騰出個名堂，又不果真吹蠟燭，口中嘟嘟噥噥，“這被子空得很，我一個人睡著，手腳也沒個著落，怪冷的?！?/p>

“啪嗒！”

陳添蘊掰著兩段玉簪，隔著鏡面飛來一記眼刀：“是喉嚨癢么？給你割了?！?/p>

唐承毓一激靈，腆臉笑著：“娘子，還不歇下么？”

陳添蘊將簪子“啪”得一拍，那兩段碎玉又震成齏粉，“你說清楚，白天里和那姓崔的，為什么那樣說？”

崔岷摟著被子：“說什么了，叫他去找玉樓幫，別找咱們。不對么？”

這當然不對。

陳添蘊盯住他，一雙秀眉蹙得更緊：“唐承毓，當初成親時我和你說過——你雖說贅到我們玉樓幫，我可不是真要你做個本分贅婿的！”

唐承毓一愣，無奈笑了笑，“怎么好好說起這個？”

陳添蘊咬唇不語，仍死死盯著他，似乎要在唐承毓身上燒穿一個洞，眼眶卻不爭氣地紅了。

“你——你就是個窩囊廢！”

她在玉樓幫的老師太手下養(yǎng)了十七年，每日行動不得自由，不論做什么，那老婆子總要來說上兩句。

從小到大，唯一一件她做了主的事情，就是和唐承毓成親，又建了三秋社。本指望著這個小莊子能真正發(fā)達起來，有自己的客商，有自己的錢莊，能和很遠地方來的商人談下一筆吃到撐不下的生意……

可唐承毓總是記著，他是玉樓幫的贅婿。他像侍奉親娘一樣順從老師太。

她很多次后悔，是唐承毓“贅”進來，而不是她“嫁”出去。成親沒能讓她離開玉樓幫。

“阿蘊，你……唉?！碧瞥胸孤焓?，要去牽她，她一把甩開，唐承毓再拉一次，她又是打走，“你別碰我！”

菱花鏡中的臉龐幾乎濕得不成樣子，陳添蘊一口惡氣難消：“他崔岷好心來做生意，到你這里，還是全是推給柳白眉那老婆子頭上了！”

唐承毓一攏枕頭：“阿蘊，你聽我講?！?/p>

他翻身下了床榻，在胡桃木的枕芯中翻動，“玉樓幫的那賬目，雖走的是我們明面的戶頭，可實在的花銷，我這里也另做了一本。”

陳添蘊一愣，止了淚。

她接手過來，一打開，卻是密密麻麻，果真是玉樓幫十年來的花銷往來，凡是經(jīng)手三秋社的，年月日時，無一不清楚。至于上頭賬目款項燒殺搶掠，境外境內(nèi)，無一不觸目驚心！

陳添蘊登時頭皮發(fā)麻，“你，你怎么記這些東西？”

唐承毓長長一嘆，似是苦笑：“阿蘊，你不料理幫里頭的事情，這些生意你也是不曉得的吧？”

他又道：“這些年，三秋社的賬目，都還是干凈的。但若因這件事果真有什么牽扯，你我要本本分分繼續(xù)做生意，可就不容易了。你知道嗎？”

陳添蘊不響，唐承毓站著，她垂頭在床沿上坐著，只是說：“我不知道?！?/p>

唐承毓再要解釋，她抬起頭：“但你的字很好看。”

沒有人再說話，草席上的這時候任何一點響動都會極其掃興。

燈黑了。

一雙并不怎么有力的手輕輕一攬，她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唐承毓在她身后輕輕嘆了一聲，卻又不再說話。

“簪花楷字，很少男人會寫，你怎么會喜歡這種？”

陳添蘊嗤道：“我又不是男人，你寫，我喜歡，不就好了？”

他不答話，摘掉她眼睫上一顆淚。陳添蘊向他懷中靠了靠，半晌悶聲道：“早知如此，當初不該挑斷你的手筋?！?/p>

唐承毓垂眼，月光冰冷照入床幔，照出他掌根極淺淡的疤痕。他垂下袖子，只當沒有看見。

在他們成婚前的一個月，她走入地牢，親自將他手腕割開，經(jīng)絡一一挑斷。最開始的兩年，他比她更像是新婚婦人，拿不起比茶盞更重的東西——也拿不動。

當時似乎是很痛的，他想，不過已經(jīng)十年了。

唐承毓輕輕一刮她的鼻子：“怎么，委屈到大當家頭上了？”

陳添蘊“哼”一聲，在他掌心不輕不重地一打，又回身仰過頭望他：“那你，不怪我吧？”

她的眼尾弧度很高，傲然翹起來一點，像一只刻薄的斜梭子。只是現(xiàn)在少有的沾上了一絲小心，他不喜歡這樣的眼睛。像貓，像狗，像畜生。仗著不通人性、不懂人話于是飲血啖肉。

他笑道：“都已經(jīng)多久了？不會的?！?/p>

這句話她問過很多次，他也這樣答過很多次。像一味永不會教人厭煩的藥，散發(fā)著令人信服的苦味。

不問什么時候，胡亂喂下去，總能叫她安心。

大朝山的夜路并不好走，但已經(jīng)比來時順暢很多。

崔岷沒有像上山時一樣咳嗽、發(fā)病，于是兩人一前一后，誰也沒有出聲。

越欒不是沒看見崔岷有意無意轉(zhuǎn)飄過來的眼睛，隔一會，又飄一下。

自從發(fā)現(xiàn)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整條手臂都開始發(fā)癢，想回頭罵他一句：不要看了，我比你更搞不清楚！

她不明白崔岷的意思，前天夜里和緋魚羅信誓旦旦，說一定不會有負于浪上飛白，轉(zhuǎn)眼今天到這里，不但和三秋社談下了這筆生意，更是一番近水樓臺先得月，要去玉樓幫的老巢里當座上貴人了。

或者說，他和緋魚羅說的不是真話，和三秋社說的也不真話。他就是個兩頭騙、兩頭賣的奸商。

自己心下想著，眼睛也一下一下往他那頭飄。

終于一下撞上了，兩人又把眼睛分開。崔岷先開口：“你沒有什么要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