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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投命退千夫(八)
身后的大火震天燒起來了,隔著三道寨墻,隱隱聽得斗聲鼎沸,彤光接天。
越欒上下打量他一番,好在沒有缺胳膊少腿,略松了口氣:“西面、南面都走不通了,我們從往東再找出路?!?/p>
說著將人扯住便跑,七拐八扭,又進了一條隱秘的巷道。
她這一路都走得急,頭上辮發(fā)便團團齜開,俯看去是毛茸茸的渾圓一顆腦袋,黑燈瞎火里還似乎冒著熱氣。
崔岷小聲道:“你慢些跑吧?!?/p>
“府衛(wèi)軍都已在接應著了。”越欒步下如飛,扭頭看他一眼,極是關切:“你傷著了嗎?我扛著你跑,會不會快些?”
崔岷板著臉道:“我跑得動?!?/p>
“那就好?!痹綑枰稽c頭,仍嫌他拖沓了些,說著手上毫不顧忌地一掣,險些將他一邊手肘拽下來,轉眼向東飛奔。
她步子靈巧,即便多拉著一個崔岷也近乎是腳不點地。游魚燕子一般繞開玉樓幫守衛(wèi),一眾圍追堵截,轉身跳入一條巷道。
人略少些,越欒才定下步子,小聲問道:“見到月琴了嗎?”
這正是崔岷最不知要怎樣說的一件事,停了半晌,道:“見到了?!?/p>
一滴汗從越欒額角落下,撲棱著落到眼里,懸在睫毛上,她輕聲問:
“她……怎么樣?”
崔岷道:“你應該去救她?!?/p>
越欒眼底一閃,“她在哪里?”
崔岷搖頭:“柳白眉將她帶了下去,如若下了主樓,應該是往東邊去了?!?/p>
巷頭巷尾忽然嘈雜起來,人聲、馬聲一氣糟亂,火把在墻上映照出大隊人影。領頭人粗聲喝道:
“快,兵分兩路,他們剛進了這個巷子!”
越欒抿了抿嘴,小聲道:“我先帶你出去?!?/p>
她四下一張望,從腰包扔出一根繩子,一頭扔出墻外,另一頭系在腰間。但繩結屢屢從鎖扣中滑出,怎么也系不上。
腳步聲雜沓起來,玉樓幫人已包抄了東、南兩面,人聲水一樣漫灌進來,他們已經(jīng)快要找到這里了。
“等我們出去了……府衛(wèi)軍的人也會接她出來?!?/p>
她的聲音很輕,不知是說給崔岷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可是那鎖扣仍然搭不上,像一條油滑的泥鰍,她最開始錯扣了一個死結,便再也拴不住了。
她深吸一口氣,轉頭道:“崔相公,你要拉緊我了?!?/p>
崔岷驚異道:“你要——”
卻見她掌心運力,一聲巨響。三隊玉樓幫兵士隔在百步之外,紛紛腳下一震。趕到時,巷道的磚墻上破出一個碩大的空洞。
冷風從那當中灌來,二人已不見蹤影。
溶州水寨的布局并不如料想中簡單,從前門跳入往中心水榭時尚且大道通暢,從此處再向后,只見天頂鐘乳倒懸,竟是個溶洞了。
越欒就地撿了火把,這一路不再吭聲,石窟內(nèi)只聽得兩串細碎的腳步。越往里頭去,火把的亮光越稀薄,天頂蝙蝠向外頭竄飛,顯然人已經(jīng)不能再往前去了。
走到不知道哪一處,忽然腳下一松,似乎碰著了一個什么鍵鈕,崔岷輕呼一聲“當心!”
兩人身子一歪,腳下不知又觸動了哪一處關竅,身后石壁轟隆隆合攏。
后路徹底斷了。
只見是一方極狹窄的石室,兩道羊腸小徑在腳下游蛇一樣分開,路程卻異常短小,走不出兩步,一個碰臉,便又到轉回原地來。
這根本不是路,而是假模假樣的一座籠子。
越欒撫著墻壁,皺眉道:“一定還有別處的生門?!?/p>
崔岷在身后舉著火把,照在石壁上,但上頭只殘存著一點明滅的火星,一滴水從石鐘乳上落下來,哧啦一聲。
洞窟內(nèi)徹底陷入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三步外只有冰冷的石壁。
崔岷定了定神,問:“天璇洲的陣法,緋魚羅是怎么解的?你還記得么?”
越欒含糊道:“羅大哥……似乎浪上飛白里有些事務,他沒有跟來?!?/p>
崔岷大為驚異:“那外頭的陣法,你們是怎么破的?”
越欒簡道:“是唐老板臨陣倒戈了,這外頭是他修的機關,也是他破的?!?/p>
外頭已經(jīng)生過幾輪變故了。出了生死門,這又是一處鬼門關。
崔岷坐定下來,出乎意料地靜下來:“這樣么?!?/p>
越欒上下掰弄著石壁,石室內(nèi)靜得嚇人,半晌只聽她道:“你是不是叫唐承毓給騙了?”
崔岷也默了一晌,“想來是的?!?/p>
越欒道:“他大你十歲——有的吧?崔老板往后做生意,要向這樣的人多學學才是?!?/p>
崔岷道:“沒有往后了。”
“這不是還在找著路么……”
說話間,越欒一手撞上根尖利的石筍,火氣“噌”地竄上來,順嘴恨道:“那我們在這里做什么,尋死么?”
崔岷那頭沒了聲響。
她自覺語氣太重,正要找補,崔岷悶聲道:“對?!?/p>
越欒愣了一下,吐了掌心臟血,終于坐到他身邊:“崔相公,你沒多大的年紀,言有靈,不能總把生生死死掛在嘴邊的?!?/p>
崔岷也笑了:“你才是小囡,怎說我‘沒多大年紀’?”
越欒心道不知好歹,要是她沒有死過一次,現(xiàn)在坐在這里,高低還能再加一句“姐姐我虛長你幾歲,多吃幾年咸鹽”。
她抱膝向前蹭了兩步,終于還是道:“崔相公,我們這里有會通靈托生的阿婆,能通傳陰陽神鬼。聽他們說,但凡死過一次的人,做了鬼都要后悔的?!?/p>
“后悔什么?”
越欒道:“人憑空無端地就掉在世上,總是背負著一樁孽債的。不做成了,死了也不安心。哪怕再活一次,還要惦念著前世的執(zhí)念。但既是債,大多就是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因此死了以后,總要惦記還陽?!?/p>
崔岷笑了一聲:“其實你們肯把府衛(wèi)軍帶過來,我的心愿也就了了,我不會想著還陽?!?/p>
越欒訝道:“那你大老遠奔來滇西,就是尋死的?”
崔岷閉上眼睛不答,不知是懶怠搭理她,又或干脆是默認了。
越欒簡直不可思議。她早先一直奇怪崔岷為什么要來趟這趟渾水,唐承毓倒戈,自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他崔岷又是為的什么?
其實也可想見,這一趟若是州府那邊下了決心,乘勝將玉樓幫一支鏟除了。屆時論功行賞,定然是少不了崔岷的。最要緊是于他一個不算頂闊綽的商人而言,搭上了這條線才叫富上加貴。
但她不信。做這樣的事情要膽色、勇謀,也要天大的欲求野心。而她還記得頭一次看到崔岷的樣子,一雙又深又細的眼睛,臉皮蒼白如久病積郁,陰冷懨懨,不似陽世間的活人。
像一根燒腐的柴禾,外皮未必潰爛多少,內(nèi)里一吹,全是冷灰。
她久久不言,崔岷那頭卻輕聲問道:“你怎么好好的說起這些,是想念你姊姊了嗎?”
越欒背脊一僵,這是她此時最不愿提的一件事。
這是從前在點鵲樓里的習慣,執(zhí)勤在外,凡憂心勞神之事,都要像封入鐵匣,搭上鎖扣。輕易不能觸碰,哪怕立時間就要永永遠遠忘記了,也不要再提。
她生硬地岔開話頭:“我沒說她呢。”
崔岷卻悠悠道:“我也只是猜一猜——越姑娘,你也不是玉樓幫的尋常船妓,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