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中戲，局中局（1）

章縣令家突遭大火全家殞命這件事在黑水縣掀起轟然大波，百姓議論紛紛，也憂心忡忡，畢竟整個縣城最近都不安生，城門封禁一段時間后，現(xiàn)在又開始驗查過往車輛，禁宵限令，守衛(wèi)將士更是隨處可見，眾人都緊閉門窗，整個黑水縣惶惶不可終日。

縣令之死，意外又突然，縣令班子群龍無首，李熾也不會過多插手，寧州官衙此刻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便讓臨川縣孫縣令暫代，縣薄鄭仁峰輔佐斷案。

但因為錦衣衛(wèi)插手這件事情，縣衙內(nèi)部出了唏噓章引之死的意外之外，實則連參與插手的機會都沒有。

樹影枝丫隨風舞動，微光透過樹間的縫隙照在墻壁之上，四周只有靜謐至極的鳥蟲聲。

雨松青坐在閔柔身邊，透過白布，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回想著她那日臨走前跟她說的話，回想著她那表哥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又想著今日白俊在堂內(nèi)說的話，思緒亂成一團。

閔柔放火威脅，她相信，可是她殺了人，然后飲下砒霜而死，她不相信。

她的性格雖然有些嬌氣，但對待卻是個極為護短善良的人，即便是有怨氣，也不會牽連無辜的人，何況，她也沒有必要殺了她們。

這場火災(zāi)，來的措手不及，閔柔未曾跟她透露過半點她的境況和處境，現(xiàn)場證物和痕跡銷毀得支離破碎，即便是有心去懷疑，可她卻沒有任何理由。

動機，證據(jù)，人證，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被剝離，何況牽扯進官府官員，這里面的水，又不知道有多深。

“出來?！?/p>

不知何時，李熾站在停尸房門口，他換了一身淡青色常服，發(fā)冠高高束在頭頂，眉眼之下有一片青黑，唇色微微蒼白。

雨松青下意識去看他臉上的印記，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消失后，嘆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

“有什么事兒？”

她巍然不動，坐在閔柔身邊，低眸又道“大都督可是查到什么了？”

李熾揉了揉眉心，跨步走來，小小的停尸房頓然顯得狹窄，他擋住了光亮，雨松青抬頭，只見他逆光而立，輪廓清晰分明，將黑影分割。

“你驗到了什么？”

雨松青將衣袖折到手腕，搬了一張凳子遞給他，“兇殺命案，不容置疑，但……疑點重重?！?/p>

李熾坐在她身邊，手肘放在膝蓋上，絲毫不覺得被四五個尸體圍著有什么詭異，“你先說?！?/p>

“我現(xiàn)在，有三處疑點，第一，章縣令和閔柔都是砒霜中毒之后，再被人焚尸。我檢驗兩人尸體的時候，有一個很小的異常，閔柔喝下毒酒的時間應(yīng)該早于章縣令，并且毒物累積在的她胸腔部位和喉嚨，只有在胃部賁門口……也就是胃頂端發(fā)現(xiàn)殘留的砒霜。”

“我猜想，她是當時是被人灌下去的毒。而章縣令的毒卻是累積于胃腹部，他應(yīng)該是主動食用的。”

一個是被動，一個是主動，這說明，兩人都不知道所食的東西里面會有砒霜，并且，根據(jù)毒物累積的位置來看，很有可能是液體，也就是——酒。

“再者，毒發(fā)時間與火災(zāi)發(fā)生時間相差不遠，說明兇手是要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預(yù)備了兩套手段，若是毒不死，便燒死。但若按照白大人的話說，閔柔是被章縣令擄去府邸，若章縣令真的想威脅閔柔，為何還要準備劇毒？又為兩人都何會喝下毒藥？”

“第二，章姨娘和云栽身上的傷痕奇多。章姨娘腹部脾臟崩裂，內(nèi)臟失血過多，她被人踢的一腳可是極狠，令她毫無反抗之力，當場身亡。而云栽，全身上下更是沒有一塊好肉，尸斑淤青凝固，慘不忍睹?！?/p>

“而章夫人和云意，都是被人鈍物擊打后腦勺導(dǎo)致顱內(nèi)出血而死，不同的是，章夫人是當場死亡，而云意只是昏迷。兩個丫鬟應(yīng)該只是被波及，章姨娘的傷，我感覺也只是因為泄憤，而兇手真真正正要殺的人，是章夫人。”

但一介官宦夫人，是得罪了誰？看到了什么？被殺害？除了頭部重傷，她身上并無淤青。幾乎是出手即死，毫無猶豫。

“前兩點，是各人死因，讓我覺得奇怪的是白大人的反應(yīng)?！?/p>

“閔柔，撫亭相繼失蹤，他第一反應(yīng)不是來找最后看見閔柔的我，而是去章縣令府中。閔柔脾性雖然任性，卻不是個莽撞的性子，若早就知道章縣令對她虎視眈眈，還能輕易跑出去？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

“那你懷疑誰？”李熾雙手交叉，眉間一揚“白??？”

雨松青眉毛皺到了一起，整張臉像一顆苦瓜般糾結(jié)，“我……也不知道……大人就沒在章縣令府中安插探子？”

錦衣衛(wèi)不是第一情報所嗎？

李熾斜脧一眼，嘆著氣，“探子再多，也是無所不能?！?/p>

“若是覺得千頭萬緒，就莫要再鉆牛角尖，很多事情其實并沒有很復(fù)雜，只是你當局者迷。你若非要把砒霜和縱火想成一人所為，那你定會陷下去。”

他微微瞇眼，斟酌道。“本座倒覺得此事你不該把兇手想成同一人。”

想成同一人？

何意？

雨松青疑惑地望著他，“你的意思，兇手有兩撥人？”

她快要被繞暈了。

“你順著這個思路想，看看有沒有遺落的線索?！?/p>

雨松青喉頭一噎。

你大爺?shù)?，真當她是名偵探柯南了！她只能按照死者留下的痕跡判斷兇手特征和行兇手段，但是動機和側(cè)寫卻毫無建樹。

就如同趙仁，在發(fā)現(xiàn)他是兇手之時，她已經(jīng)注意他很久了，按照行兇者的身形和身氣量屢次對比，也只能懷疑，但是真真正正找到證據(jù)的還是他們。

畢竟術(shù)業(yè)有專攻，法醫(yī)和刑偵，本來就是相輔相成的兩個職業(yè)，誰都不能吃并誰。

她手中掂量著閔柔的玉佩，輕輕放在胸口，隔著白布摸了摸她的臉。

冰冷的尸體將生與死劃出了一條天河，她與她，再也不能對話，說笑。

閔柔，你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又為什么不告訴我？

但無論如何，我一定找出兇手，將他繩之于法。

章縣令府內(nèi)一片狼藉，四處殘垣斷壁，燒焦的氣味縈繞在空氣里，經(jīng)久不散。

兩人并肩走在風雨連廊，兩方石亭蓊郁，萱草其芬，溪流漸緩慢行，水聲潺潺。并未因一場大火而改變他們應(yīng)有的景貌。

雨松青沒來過縣令府邸，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都說三年知府，十萬雪花銀，這院子，可不止十萬銀錢，”

“這大燕官員俸祿怎么層次不齊？”

雨松青數(shù)著手，一筆一筆算賬，“堂堂大都督，整日想搶我的銀子，可人家一個小小的縣令，就能住這么大的宅院，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熾的臉黑了一圈，忍不住打斷她，“燕都寸土寸金……”

“咦？那你在燕都有宅子嗎？”

這個問題深入骨髓，李熾不明所以的一怔，隨即卻想到自己在昭獄內(nèi)的宿舍……

“真沒宅子？”

雨松青眼皮一跳，趕緊閉嘴，真是嘴賤！她好端端的問人家在首都有沒有房子干什么？

腳剛踏入正廳，雨松青一個激靈，突然轉(zhuǎn)過身倒回去重新走了一次。

“一……二……”

“模擬家丁的腳程，大約三分鐘?！?/p>

李熾斂著眉頭，“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她眼神散發(fā)出光，急切道：“爺，那家丁說，他們剛走過風雨連廊，書房就著了火。而白大人說，他從側(cè)門進來，與章縣令起了爭執(zhí)，既然他本就懷疑章縣令，悄悄進來，可是爭執(zhí)的時間會不會太短了？”

只有三分鐘？

要是女兒真的不清不楚被擄去，他就那么容易放過章縣令？

“況且，他們始終沒說，到底是誰將閔柔擄去？”

李熾微微瞇眼，看向風雨連廊，“你的意思，白俊縱容或者主動將女兒送給章引，然后再設(shè)計殺人？”

他圖什么？

雨松青挑高了眉頭，她可沒這個意思，可是既然李熾提了出來，很多事情似乎都能解釋清楚。

譬如白俊潛入章觀府邸，譬如無功而返之后沒有報官……

“你說白小姐死前曾經(jīng)相中一戶人家，可本座調(diào)查所致，林郡守的公子與白小姐并未有任何婚約之盟，兩家關(guān)系也甚為疏遠?！?/p>

“可是……”

雨松青恍然大悟，握緊拳頭狠狠砸向自己手心，“是我疏忽了，聽聞閔柔與林郡守之子可能定親，我曾經(jīng)打聽過林公子的人品，卻是沒有想到這都可能是他放出來的煙霧彈。”

仲春的風，早就沒有了涼意，可是雨松青卻全身發(fā)涼。

“我要去找一個人?！?/p>

李熾眼底帶了一點殷色紅絲，低眸凝視她，“白夫人？”

聰明！

雨松青點點頭，“還有兩個人，侍女撫亭，閔柔的表哥，孫子晟?！?/p>

“來人！”

李熾轉(zhuǎn)過身，一名錦衣衛(wèi)立刻小跑過來，拱手作揖“大都督，有何吩咐？”

他將雨松青囑咐的話重述了一遍，頓了片刻，聲音森然冷冽“立即關(guān)押白俊，暫革職位，押回昭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