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干部——”趙大彪從身后叫住他。

村支書上前勾住他的肩膀，蒜臭味噴在耳根，“你這大學(xué)生干部，身子骨嬌貴，村里給你備了間總統(tǒng)套房！”

他沖著身后一擺頭，“老六，帶林干部去小翠仙家歇腳，記得把西屋那床'龍袍被'給請出來！”

叫老六的豁牙保安嬉皮笑臉湊過來，腰間鑰匙串叮當(dāng)作響。

林深沒做聲。

打開捷達(dá)的后備箱，從行李里找出件藍(lán)色襯衫穿上。

將洗漱用品裝進(jìn)王德發(fā)配給他的搪瓷痰盂里，升上車窗玻璃。

趁趙大彪不注意，把后座上裝著那塊混凝土碎塊的半截頭盔，悄悄塞到駕駛座底下。

車外，看著印有“計劃生育”的搪瓷痰盂，幾個保安發(fā)出嘲笑聲：

“這破玩意趁早扔了吧！前年扶貧辦送來二百個，村頭老光棍拿它當(dāng)夜壺，半夜撒尿凍得屁股都僵了！”

眾人哄笑中，林深一手端著痰盂，一手用鑰匙鎖車，車窗映出他發(fā)青的面龐。

林深跟著“老六”七拐八繞，最后停在一棟貼著“只生一個好，政府來養(yǎng)老”褪色標(biāo)語的院落前。

門斗雨搭上垂著的干辣椒滴著雨水，落在地上形成幾窩雨坑。

“翠仙姐！接客啦！”

老六一腳踹開院門，驚得雞窩里的三只蘆花雞，咯咯叫著亂跑。

正屋門簾一挑，穿粉色碎花襯衣的女人舉著笤帚沖了出來：“王八羔子，趙大彪又讓你來撩老娘的騷？”

笤帚疙瘩呼嘯著直飛過來。

“砰......”

林深抬手一擋，結(jié)結(jié)實實砸在他公文包上，震得里面的扶貧手冊直響。

“小翠仙，交給你了，這是鎮(zhèn)上派來的林干部！”一邊嚷著，“老六”一邊竄得比雞還快。

小翠仙緊走幾步，拾起泥水里的笤帚疙瘩，上下打量著林深，猛地一捂嘴，噗嗤笑了：

“就你，細(xì)皮嫩肉的，抗得住那趙閻王的折騰？”

“翠仙姐，我叫林深，是來駐村的。”林深禮貌地打招呼。

“知道，趙閻王上午跟我說了，他都沒敢進(jìn)院。”

小翠仙說著，腳尖勾起旁邊一個瓷都蹦得有些斑駁的雙喜字臉盆，“西屋漏雨，拿這個接著?！?/p>

說著，轉(zhuǎn)身就往西屋走。

跟在身后的林深無意中發(fā)現(xiàn)，小翠仙走起路來，豐潤的腰身一扭一扭的，煞是好看。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一股霉味混著煤渣味撲面而來。

這間屋子沒人住，顯然已經(jīng)很久了。

陳設(shè)很簡單。

靠西墻是一鋪炕，里面是東北地區(qū)特有的朱紅色炕柜，屋中央有張鋼管支架的圓桌，旁邊兩把木方凳。

所謂的“龍袍被”是床發(fā)霉的軍綠棉被，被面浸成黃褐色的“地圖”，還真有幾分龍袍的韻味。

小翠仙把林深讓進(jìn)屋，自己則倚著門框：“壓水井在院里，上不來水時，從旁邊的水捎里舀上水灌進(jìn)去?！?/p>

“你要是在我這兒搭伙呢，就提前說，我好做兩人份的飯，不喜歡吃就吱一聲。”

“可有一樣?。⊥砩纤X給我老實點，上一個夢游的街坊二柱子，現(xiàn)在還在縣醫(yī)院斷著腿呢！”

“趙閻王把你派我這兒來住，他的彎彎腸子里念的什么小九九，想必你也清楚，別著了他的道！”

林深笑了笑，說了句：“好的！”

放下搪瓷痰盂，開始收拾屋子。

小翠仙嘴里“嘁”了聲，轉(zhuǎn)身去了。

林深掀開被褥，二十多只潮蟲四散奔逃。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看了看外邊的天，依舊不見太陽，無法晾曬。

索性把被褥展開，晾在炕上。

突然，窗外傳來一陣馬達(dá)的轟鳴聲。

三個穿著統(tǒng)一黑龍汗衫的壯漢，騎著摩托車，呼嘯著來到院落門前。

雅馬哈停下，馬達(dá)“噠噠”的聲音，在雨后寂靜的村子里格外刺耳。

黑龍汗衫壯漢們推開院門，徑直來到小翠仙家西屋門前。

領(lǐng)頭的板寸男用鐵棍“哐哐”敲著門框，扯著脖子嚷：

“林干部，黃老板請你去礦上吃殺豬菜！聽說你娘在醫(yī)院等著錢救命？趙支書找黃老板替你說了情，吃飯時一起商量?！?/p>

林深坐在炕沿頭也不抬，旁若無人地從褲袋里摸出諾基亞。

裂紋屏上，是齊曉雯的短信界面。

上面的內(nèi)容，比門外的叫囂更刺眼。

他直接拉黑、刪除一條龍。

“啪”地一聲合上滑蓋，將手機(jī)扔在桌面打轉(zhuǎn)。

抬手從桌面的搪瓷痰盂里，摸出半包皺巴巴的紅塔山，叼出一顆歪得像小手指的煙，掏出火機(jī)“吧嗒”點燃，深吸了一口。

伴著吐出的煙霧，這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

“告訴你們黃老板，我這兩天鬧肚子，怕臟了他的茅坑?！?/p>

“臥槽，你他媽的......”

板寸男看著林深裝了半天的逼，結(jié)果就得到這么一句不屑一顧的話，頓時惱火。

在這雙林溝村的地界，還沒人敢不買黃老板的賬。

“你他媽的裝雞毛?。縿e敬酒不吃吃罰酒，想讓老子動手嗎？”

林深嘴角一彎，隨著噴出的一縷煙霧，撫摸著眼角的疤，瞥了眼板寸男：

“怎么，你們幾個想嘗嘗蹲笆籬子的滋味？我代表的可是鎮(zhèn)政府！”

“哎......呀......呵......”板寸男的嘴里，將三個語氣詞連成一氣，擼了一下體恤的半截袖，作勢要沖進(jìn)屋。

身后，猛地響起小翠仙的女高音：

“你個王八犢子，跑我院里來撒野，滾出去......”

“嘩啦......”

話音未落，一盆洗菜水兜頭潑過來。

三個黑龍汗衫被澆了個透心涼，慌忙跑出院外。

臨騎上雅馬哈，板寸男還罵罵咧咧：“呸！媽的，好男不跟女斗！姓林的，你等著，雙林溝這旮瘩，你得知道誰他媽的是天！”

隨著一陣“突突突”的馬達(dá)聲漸遠(yuǎn)，院子里靜了下來。

林深起身走到門口，對拎著鋁盆站在院子里的小翠仙笑道：“謝謝你啊，翠仙姐！”

“謝啥，就沖你不屌黃礦長的勁兒，我就賓服你！”

說完，小翠仙轉(zhuǎn)身進(jìn)屋，背影透著一股豪氣勁兒。

板寸男的雅馬哈，直接開到村委會。

趙大彪正撅著腚，趴在辦公室的窗臺上，小靈通貼在耳朵根：

“宋鎮(zhèn)長，您聽我解釋，我小舅子說他真把電線桿橫在道中間了，石頭也瞅準(zhǔn)了弄的，可那小子......竟然他媽的沒啥事......”

“解釋個毛！”電話那頭，是宋國棟的公鴨嗓，“你他媽到底中不中用？這點逼事都辦不明白！要不要我給你再念念舉報信？”

“私挖稀土、跟煤老板合吞村集體的錢、黑高速公路拆遷款、挪用大棚扶貧資金......哪個事兒擺出來，你趙大彪能抗??？不把姓林的弄了，你他媽早晚得蹲大獄！”

趙大彪腦門子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砸在窗臺上，抬眼瞥見板寸男的摩托進(jìn)了院，趕緊捂著小靈通點頭哈腰：

“是......是是，鎮(zhèn)長，我辦事不利，我該死?！?/p>

起身閃到辦公桌后，靠在墻上，他壓低了聲音：

“就算姓林的躲過七道彎，他也躲不過我的‘五馬分尸’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