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人是一位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伙計。

他身穿湛藍粗布，黑黑瘦瘦，畏首畏尾地躲在門口探著腦袋說話。

常書瘋狂擺手，“啊不不…”

“住店。”常書結(jié)巴的嗓音被謝驚瀾沉穩(wěn)蓋下。

男子認為，開弓沒有回頭箭。

要是到了觀音村的地界，都不敢住店。日后名聲若傳揚出去，村民便都知道新來開藥鋪的東家是對膽小鬼。

屆時，欺軟怕硬是人性本能。藥鋪多的是無休無止的針對和麻煩。

伙計大膽地打開櫸木大門，“既是住店，客官們就趕緊進來吧?！?/p>

伙計阿何放下燈籠，幫著常書去卸馬車。

準備牽馬去馬廄喂養(yǎng)，熱情介紹道，“諸位客官叫小的阿何就行。本店有天號、地號、人號房，其中天地號房還分上中下規(guī)格。諸位想住哪一配置的房間？”

天字號的房間有仿品古董裝飾，位于內(nèi)院，清幽雅靜，方位朝向都是客棧內(nèi)最好的。

房間又極大，床榻花雕豪華，被褥絲綢制造都是上等。

上中下規(guī)格檔次則遞減。

伙計打量著氣度不凡的謝驚瀾，討好笑道，“我瞧貴客衣著不凡，不如住天號上等房吧？”

謝驚瀾扯了下嘴角，“長途跋涉，我與夫人已囊中羞澀。我們住得無須太好，兩間人字號上等即可?！?/p>

聽到人字號，伙計瞬間冷了臉。

招待的熱情急速減退，很是看人下菜碟。

他毫不客氣將馬匹韁繩扔還給常書，“既是住人字號，那馬廄你自己找吧。”

指著靠近大門方向的樓梯道，“你們倆，上這道樓梯。左轉(zhuǎn)倒數(shù)第一二間就是人字上等?！?/p>

“夜間事忙，我就不領(lǐng)你們過去了?！?/p>

“對了，人字號不備溫水。諸位晚上若想沐浴，可以多費點勁，自己打水清洗！”

說完，伙計拍拍屁股大搖大擺地回了柜臺后的窄榻躺著。

這就是所謂的，夜間事忙。

宋綰前世見慣人世冷暖。

但每每遇見像這店小二一般待人接物皆有兩副面孔的人，都覺得不齒。

她搖了搖頭，扶額垂首間。

看見客棧木板上除去馬兒落下的蹄印，還有伙計腳底留下的新鮮泥印？

宋綰吃驚，“謝驚瀾你瞧，那伙計鞋底邊沿粘著鼓釘刺樹葉。”

“這種樹葉，分明是客棧外種著的刺桐樹專有?！?/p>

神秘兮兮低聲道，“這伙計晚上肯定去過林子。說不定，咱們在外頭對客棧評頭論足，他就聽見了動靜。”

“這年頭，唯有富貴人家才重視風水。他沒準誤以為咱們非富即貴，一開始才如此熱情迎客?！?/p>

上樓梯時，男子輕輕嗯了一聲。

他側(cè)身虛扶宋綰，有模有樣，學著去做莫夫人口中新婚燕爾的夫君。

謝驚瀾眉眼不起波瀾，溫聲道，“小心臺階?！?/p>

又小聲叮囑，“晚上睡覺關(guān)好房門，你住最靠里那間?！?/p>

“我與常書夜間向來睡得不沉，若這家店真是黑店，我會去喊你。”

宋綰應(yīng)聲，臉上并沒有多少慌亂。

說實話，以她如今的身手，一拳能揍十個伙計。

她壓根不怕同宴客棧是黑店！

她只怕......

這里還會發(fā)生，讓她不得不硬著頭皮解決的玄學事件。

夜半靜謐，少女蓋著薄被，盯著上好的門閂眼皮子漸漸沉重。

不知過了多久，斗轉(zhuǎn)星移，天邊出現(xiàn)淺淺日光。

暑氣在夜間被驅(qū)散，又迎著晨間慢慢蓄起火爐般的熱意。

宋綰好不容易睡著，輾轉(zhuǎn)間驀地聽見客棧門口方向傳來一陣動靜：

“兩位客官叫小的阿何就行，本店有天號、地號、人號......兩位想住哪一配置的房間？”

“天號上等?！?/p>

“我與妻子一路旅途奔波，我皮糙肉厚沒關(guān)系，但不能讓她委屈?！?/p>

伙計信手拈來地豎起大拇指，恭維道：

“公子果然大氣細心！比方才我遇見的男子，要疼愛妻子多了！”

“不過我瞧公子眼生，不知公子是路過還是來觀音村探親？”

“是路過。我們夫婦二人自并州而來，要去京城投奔親戚......”

咿呀一聲。

門縫嚴絲合縫緊鎖，交談聲由近及遠。

宋綰蒙頭繼續(xù)睡覺，隱隱約約之間，睡得艱難。

似乎還夢到了謝驚瀾。

夢里，她和謝驚瀾正站在一處。男子攙扶著她進了同宴客棧。他意氣風發(fā)，嬌氣地隨手扔給伙計一塊元寶，“兩間天號上等，備好溫水，要熏香，小爺住不慣粗陋的空房！”

謝驚瀾面容英挺俊美，美如冠玉。

明明客棧已是越級建造，但他步入其中的時候，便使得此處像個陋室。

好像謝驚瀾本人，天生就是天潢貴胄，天生就該住在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的宮殿。

伙計手里掂量著沉甸甸的元寶，沒忍住，狠狠咬了一口銀錠。

銀色元寶頓時印出深深牙印。

伙計樂呵呵笑起來，狗腿地將元寶塞進承露囊。

他膝蓋軟得極快，“貴客上門！可不能讓小店這低廉的地板臟了您的腳！”

伙計跪在地上抬起謝驚瀾的腳，擦完鞋底，“來，貴客您請，天號房在內(nèi)院！”

“我們內(nèi)院還有處石池，池中養(yǎng)著幾只黃金鯉。等天亮，錦鯉游動，那盛景會如熔金流淌般好看。貴客若有閑情，明日可移步到石池一探究竟！”

夢里宋綰眉頭緊緊皺著，謝驚瀾抓著馬尾高傲仰首，鳳眸盛意，眉眼如畫。

也許是夢中的少女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中，伙計對她們的冷待。

她看伙計對謝驚瀾百般奉承，活生生將人當成自家祖宗就十分不滿。

宋綰咬牙切齒：“你這種溜須拍馬的嘴臉，著實讓我惡心。”

夢里，伙計汗顏。

......

天色大亮，客棧外公雞啼鳴。

宋綰做完夢后，已經(jīng)不太記得細節(jié)，只覺得頭痛欲裂。

這時——

客棧大堂傳來一聲刺耳尖叫！

宋綰錘了錘自己的腦袋，很快洗漱好下樓。

謝驚瀾聽見隔壁動靜，也起身。

唯有常書，之前天還蒙蒙亮時，積極地進村找牙人，要租帶院子的鋪面。

大堂內(nèi)。

十幾個穿著富貴的男子，三三兩兩坐在四方桌上吃早膳。

宋綰剛下樓，看到一個比她年長幾歲的女子抹著眼淚在哭。

女子被幾個伙計推搡，情緒決堤。

摔倒后不停大喊：“救命！這家店是黑店，你們快報官，報官??！”

女子死死攥著伙計阿何的胳膊，要討個說法，“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們怎么敢偷藏一個大活人？”

“你們說，你們把我夫君藏到哪里了？到底藏哪里去了？！”

女子瘋狂撓著對方的臉，在人家臉上留下道道紅痕。

等撓得累了，水蔥色的指甲斷裂。

她坐在地上悲痛哭吼，“嗚嗚，你們還我夫君，還我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