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晚柒陷在一場滾燙的夢里。

不是雪，而是灼灼的春日。

京郊的桃花林，花瓣紛揚(yáng)。

少年意氣，折下一枝開的最盛的桃花，簪在她有些毛躁的發(fā)際間。

“柒柒?！鄙倌昴抗庾谱频逆i著她:“此花襯你，甚好。”

他解下腰間的一枚羊脂玉佩，不由分說的塞進(jìn)她汗?jié)竦恼菩摹?/p>

“拿著，見它如見我，只要有顧長策在，從今往后，便不會讓你受半點(diǎn)委屈?！?/p>

他的吻帶著桃花的甜香，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

可轉(zhuǎn)眼。

那扇冰冷的腳門縫隙里，卻又是他冷漠的言語。

那枚玉佩瞬間變得冰冷刺骨，在地上碎如粉末。

何晚柒猛的從榻上彈坐起來，冷汗浸透了單薄的中衣。

窗外天光微熹。

她閉眼緩了片刻，還能嗅到夢里那桃花的甜香與雪夜凜冽交織的絕望。

那玉佩，終究還是碎了。

“夫人?！边@時丫鬟春桃端著銅盆進(jìn)來:“您醒了，二爺那邊派人送東西過來了?！?/p>

何晚柒回過神:“不用給我過目，都收起來，直接裝車。”

春桃不敢多言，指揮著小丫鬟去辦。

辰時三刻，一輛寬大的侯府馬車停在垂花門外。

何晚柒一身素白的月白長裙，發(fā)間也只簪了一只素銀簪子，清冷的像是一只帶露的寒蘭。

她踩上腳凳，掀開簾子。

只見顧長策端坐在車內(nèi)，依然是一身墨色錦袍，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進(jìn)的凜冽寒氣，令整個馬車內(nèi)的空氣都變得逼仄起來。

何晚柒垂眸，彎腰鉆進(jìn)車廂，刻意與他拉開了些距離。

顧長策若有若無的掃了她一眼，又移開目光。

不得不否認(rèn)，曾經(jīng)那個農(nóng)女變了很多，他險些認(rèn)不出來。

可，那又如何，骨子里依然......庸俗。

拳頭緊攥，他目光落在虛空，下顎線繃得死緊。

何晚柒余光瞥見他眼底的冷惡，微微一怔。

當(dāng)初做錯事的人是他，他憑何這般？

何晚柒扭過頭去。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空氣安靜的有些詭異。

只有兩個人刻意壓低的呼吸聲在無聲對峙。

何晚柒昨晚被噩夢驚擾，如今在這沉默和車廂的搖晃中，困意陣陣襲來。

她想保持清醒，眼皮卻越來越沉。

頭不受控制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朝身側(cè)歪去。

感受到女人的靠近，顧長策渾身緊繃，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下，想離開，身體卻又不受理智所控制。

甚至，在女人的頭要摘下來的那一刻，他肩膀幾不可查的偏移了下。

五指攥緊，呼吸放輕。

忽而，馬車顛簸。

何晚柒睡意正濃中身體猛的往前一栽。

看著臉就要著地，一股沉穩(wěn)的力道悠的拖住了她的肩膀。

何晚柒錯愕的抬眼，正對上顧長策近在咫尺的臉。

“坐穩(wěn)?！?/p>

顧長策冷冷的擠出幾個字，又迅速坐回原地，仿佛剛才那瞬間的靠近只是何晚柒的幻覺。

替身罷了。

摔死了他大概也只會覺得晦氣。

何晚柒深吸一口氣，干脆坐到了另一個角落，掀開簾子透氣。

她動作之快，自然就沒有看到顧長策那落在她身上的深沉克制的目光。

煎熬的行程終于結(jié)束。

馬車緩緩?fù)Ｔ谙喔畾馀傻闹炱岽箝T前。

往下拿禮物時，顧長策看到了那個小小的紫檀木匣子，指尖一頓。

這是他單獨(dú)給何晚柒的。

竟也被帶了過來，甚至沒有一絲一毫被打開的痕跡。

他冷冷嗤笑，也沒猶豫，將其一并拿了下來。

如今京城侯府得勢，而相爺因和廢太子一脈，如今勢力大不如從前。

故而需得對侯府的人百般客氣。

相爺和當(dāng)家主母趙氏帶著幾位姨娘和府里的小姐們已然候在前廳。

趙氏看到何晚柒一身素衣打扮時，眼底的笑意不易察覺的淡了幾分，卻在看向顧長策時又被殷勤所覆蓋。

“世子請快上座！”

她親自引著顧長策坐下。

身邊還站著一個身著海棠云緞裙的少女，一張臉生的明艷動人，細(xì)看，與何晚柒還有五六分相似。

只是何晚柒更加清冷脫俗，而她更為張揚(yáng)明媚。

這便是占用了何晚柒身份多年的何允沫。

她自顧長策踏入廳門的那一刻，眼神就黏在了他身上，眸中帶著毫不掩飾的癡迷。

可在看到顧長策后，鳳眸眼底閃過一絲妒恨。

原本何晚柒嫁給那個病秧子，她就可以讓父親上奏陛下嫁給小世子！

畢竟整個京城，哪個女人不愛慕顧長策？

可誰知，那病秧子竟然連一天都沒挺過，反倒是讓何晚柒順?biāo)浦鄢闪祟欓L策的妻，這叫她怎么能不氣？

一個鄉(xiāng)下回來的野丫頭，命竟然這般好！

她深吸一口氣，款款上前，聲音嬌柔的能滴出水來。

“允沫見過世子爺?！?/p>

起身時，她余光看見了那個眼熟的紫檀木盒子，眸中驟然迸發(fā)出了欣喜的光。

“呀。”她掩嘴輕呼，走過去打開那個匣子，望向顧長策延波流轉(zhuǎn)，帶著三分嬌嗔七分欣喜。

“云錦的首飾是我最愛之物，沒想到世子爺竟還記得以沫的喜好?！?/p>

她語氣自然，仿佛顧長策這個禮物是專程為了她而準(zhǔn)備。

何晚柒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

她看向那個鐲子。

原來如此。

原來她這個替身當(dāng)?shù)氖呛卧誓摹?/p>

怪不得當(dāng)初他送她的首飾都是云錦的。

不過是她喜好和何允沫的恰好相似，所以他才透過她這張臉去描繪另一個人的影子，故而日日都送這些。

可笑的是，她還當(dāng)是他把她放在了心上。

顧長策俊逸的眉心微微一皺。

卻也礙于禮節(jié)，沒有當(dāng)場反駁。

默認(rèn)就相當(dāng)于承認(rèn)。

何晚柒自嘲一笑，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片刻后，何晚柒被趙氏單獨(dú)留下來談話。

房門一關(guān)，隔絕了外面的喧囂，趙氏臉上的笑容瞬間淡了下來。

她坐在主位上，端起茶盞慢條斯理的撇著沫子。

“晚柒啊，不是母親說你，如今你是侯府的長媳，又是二爺?shù)募骒鲋?，身份尊貴，更該注重儀容體面，你瞧以沫今日的穿戴，才是大家小姐該有的樣子，你既然已經(jīng)飛上枝頭就該好好學(xué)著，別總是帶著一股子鄉(xiāng)下的習(xí)氣，丟了我們相府的臉?！?/p>

何晚柒靜靜的聽著，心中早已麻木。

這便是她的親生母親，永遠(yuǎn)只關(guān)心相府，只關(guān)心何允沫，卻對她這個親生女兒百般嫌棄。

“母親教育的是?！彼曇袈牪怀銮榫w:“只是世子如今剛剛故去，這才穿的樸素了些?！?/p>

“呵?！币慌缘暮卧誓S刺一笑:“我看是侯府連件像樣的衣服首飾都不愿意供給你吧？”

她眼底的鄙夷都要溢出來:“也是，沖喜把人沖死了，克夫的名聲在外，能有一個兼祧的名分就該燒高香了，哪還敢奢望別的？”

她蓮步往前挪了幾步。

“我勸你搞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二世子心里裝著誰，你難道不清楚？”

何晚柒率先看向趙氏。

面對何允沫如此諷刺，趙氏依然一言不發(fā)。

何晚柒五指攥緊。

她壓下心里的落差，非但沒有后退，反而迎著何允沫挑釁的目光向前踏了一步。

“妹妹這嘴，果然還是這么伶俐?！?/p>

她微微偏頭，唇角弧度加深。

“不過妹妹好像忘記了一件事?！?/p>

“你心心念念費(fèi)盡心思想的東西無非就是二爺夫人的名號?！?/p>

“如今都實(shí)實(shí)在在的落在了我的頭上。”

“只可惜啊，你機(jī)關(guān)算盡，卻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丫頭，先你一步，嫁入高門，得償所愿?！?/p>

門外，那抹高大的身影正欲敲門，忽而聽到了這句話。

他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周身散發(fā)出的寒氣比塞北的冰原還要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