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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替身
將不棄怒拍桌面,茶盞飛了飛,蓋子碰杯叮啷作響,底部出了桌沿,只差一點就要跌落。上好汝窯,值不少銀子。
“將離!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么跟我說話。你知不知道現(xiàn)下什么形勢?爹尸骨未寒,有人要拿將家開刀,大禍就要臨頭了。”
將離聳了聳眉,眉下兩汪清眸低低下垂,長睫如羽落在眼底,瞧不清她的神情。
只見她慢條斯理地踱步走向?qū)⒉粭?,顧不得一旁將老夫人瞪大的瞳孔,毫不客氣拿起桌上新沏的茶,淺淺抿了口,潤了潤喉。
不冷不燙,入口柔,回味甘。
茶是好茶,人不是好人。
她不疾不徐地開口:“挺好。一家人整整齊齊,都下去給爹陪葬。”
將不棄臉色發(fā)白,將老夫人還未來得及開口痛罵,將之瑤沖了上來,滿臉不可思議:“哥,你說什么呢?!她這樣的貨色,還能替你上朝?女扮男裝若被揭穿,是欺君之罪啊。”
將離難得頷首贊許,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將家只會死得更快。
將不棄手扶著額,他焉能不知,可如今沒別的辦法。
府醫(yī)說他的腿一時半刻站不起來了,戶部侍郎是個肥缺,虎視眈眈的人多了去了,將家乃雀都世家之首,三朝帝師,世代簪纓,絕不能從朝堂退下。
“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我們是雙生子,容貌幾乎一樣。你雖養(yǎng)在觀里疏于管教,行為舉止粗野些,但勤加訓(xùn)練勉強能與我相似。將離,若不是爹,十五年前你就溺死了。他是帝師,你舍得讓他一生心血付之東流嗎?”
將不棄是會拿捏人心的,他知道將離在乎什么。
只不過,饑餓的人沒什么耐心。
將離重重放下茶盞,扯起將之瑤,一屁股坐在她的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手還有節(jié)奏地輕點著,斜眼冷睨:
“少廢話。要么磕,要么死。三、二……”
將不棄死死捏著拳頭,憋得滿臉通紅,兩個眼珠子就差要飛出來了,被羞辱的感覺這輩子還是頭一次。
他真想捏死將離,可理智告訴他,現(xiàn)在還不行。
將不棄招小廝攙扶,對著將離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將老夫人、將夫人面色大變,悵然涕下如蒙受奇恥大辱;
將夫人更是撲在將不棄的身上,試圖阻止他:“不可??!”
將之瑤淚水漣漣:“將離,你欺人太甚!哥哥,起來!你憑什么拜她!”
三個女人哭成團,比聽到將正言死訊還哭得傷心。
將不棄黑沉著臉,眸色極深:“滿意了?”
“侍郎能屈能伸,怪不得是肱股之臣?!睂㈦x冷笑著鼓掌,“母慈子孝,令人動容!”
將不棄冷著臉在小廝攙扶下坐回了太師椅,整了整衣袍,
“從今往后,你與我同住松濤院,朝堂之事需事無巨細(xì)向我匯報。來日太子登基,少不了你的好處?!?/p>
將離搖頭:“住一起膈應(yīng)。把你隔壁的翠竹軒給我。”
“成。”將不棄不想再看她,不耐煩地?fù)]手趕她走。
將離哼了哼,白了他一眼,“每日我要四菜一湯,三葷兩素;月俸我要一半。若有賞賜,都是我的。”
“爹教你圣賢書,你竟鉆錢眼里去了?”將不棄眉頭直跳。
“將不棄,想要馬兒跑,就要給馬兒吃草。光畫大餅太干,咽不下。”
將離缺錢,將不言時不時掏些私房錢給她零花;如今不成了,她得靠自己掙錢。
等塵埃落定,她仗劍江湖,沒錢可寸步難行。
將不棄嗤了嗤,錢,將家有的是,不缺這三瓜倆棗:“成。”
將之瑤蹙眉怒視,低聲抗議:“憑什么……”
將夫人扯了扯她的袖子。
“筆墨伺候,寫下來?!睂㈦x手指點了點桌子。
將不棄擰眉,“你不信我?”
“廢話?!睂㈦x戲謔,“前一刻我還是災(zāi)星,現(xiàn)在成了你們的救星。黑白顛倒的事,你們干得還少?信你不如信我是秦始皇。”
將不棄無奈,白紙黑字寫好,甩給她:“這回總行了吧?”
將離吹了吹,見墨跡干了才將紙折疊好揣進(jìn)袖中,大搖大擺走出了祠堂,順手揣走汝窯盞。
“餓了,上菜,我要吃飯。”
日光正盛,她跨出門站在了金光之中,背影瘦削卻身板挺立,如松如鶴。
“像是真的像。”將老夫人無奈地嘆了口氣。
沒弄死她反被她拿捏,這滋味,比吃了屎還難受。
“祖母,眼下讓她頂替上朝最為要緊,將家在朝堂不能倒。”
將不棄越怨毒,語氣越發(fā)地淡,眸光停留在光炫的門口,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將之瑤哭著撲向?qū)⒉粭墸人懒说€傷心:
“哥,你為咱們家付出太多了!你就是韓信、是勾踐,等你腿好了,我一定要把將離這個小賤人大卸八塊,剁了喂狗!”
將夫人捏著帕子,暗自垂淚:“不棄的腿一日不好,咱們就一日讓她這么欺負(fù)下去?”
將老夫人烏青臃腫的濁眼暗了暗:“飯菜里加點料,不能讓她太張狂?!?/p>
“祖母說的是?!睂⒉粭壒笆?,朝黎叔挑眉,“去安排吧。”
黎叔緊抿著唇,點頭領(lǐng)命。
“娘,別哭。我已經(jīng)派人去云夢谷請神醫(yī)了?!?/p>
將老夫人覺得云夢谷三個字耳熟:
“那神醫(yī)可是叫云堇?去歲赴宴曾聽平陽伯夫人提過,是個神仙般的人物。她娘家侄兒從高臺墜下,本是要死的,湊巧遇見這個云神醫(yī)經(jīng)過,只扎幾針就活過來了。”
“這般神奇?”將夫人喜上眉梢,“如此說來,我兒有希望了。菩薩保佑,定要尋到他?。 ?/p>
將老夫人緊鎖的眉頭微微一舒,“走吧,前頭還有奠儀呢。咱們都不在,沒得讓人笑話。”
一群人魚貫而出,將不棄腿腳不便,落在最后。
雙慶見人走得差不多,才低頭道:“公子,下人瞧見太子偷偷來見過大小姐?!?/p>
“嗯,知道了。”將不棄眸光倏地凌厲,“派銀杏去翠竹軒伺候?!?/p>
“是?!?/p>
將府掛白,迎回太傅。
北冥王選了上好的柏木為棺槨,極為用心。
滿府哀戚,幾日來吊唁者不斷;今日太子親來哭靈,肝腸寸斷,幾度昏厥。
將正言是他的啟蒙之師,事事為他盡心盡力,十幾年的師徒之情做不得半分假。
北冥王李長白帶著世子李承昊也來了。
北冥鐵騎一身玄甲,腰間捆白布立在將府外面,肅穆無聲。
默哀,家屬回禮,將離披麻戴孝成了將不棄。
李長白身材魁梧,胡須虬髯,發(fā)根微白;
世子李承昊比他父親還高一個頭,站著像一堵高墻,左右鬢發(fā)扎成小辮攏至腦頂束成冠,是北冥兒郎常見的發(fā)型。額寬面冷,劍眉如星;鼻梁如刀刻,直且硬朗;一雙眼窩深邃、五官分明,薄唇無情。
太子握著將離的手,愛不釋手地拍了又拍:
“子夏,萬萬要節(jié)哀啊,今日可好些了?朝堂和孤都不能沒有你?!?/p>
將離垂頭抽回手,壓低聲線:“謝太子掛念,已無大礙?!?/p>
一旁的將子瑤嫉妒得眼睛噴火,手肘撞開將離,湊近太子搭著腔道:
“太子哥哥,你也節(jié)哀,莫要太傷心?!?/p>
“阿瑤真是長大了?!碧有牢康爻ィ抗馊崆?、溫潤。
將之瑤星眸閃閃,沉溺在他的目光中難以自拔,臉微微泛著桃紅。
將離垂下眸,冷哼了聲,不去看兩人的眉眼官司。
死了爹,倒發(fā)起春來。
北冥王與世子上完香,致禮:“侍郎節(jié)哀,家屬節(jié)哀?!?/p>
將離躬身回禮:“深謝北冥王送父回京的大恩,來日必報?!?/p>
李長白微微頷首,西北狼王名不虛傳,大氣、沉穩(wěn)。
李承昊深眸盯著將離,聲線低而醇厚,帶著北方漢子獨有的粗獷:
“挾恩可不敢圖報,別像瘋狗似的胡亂尋仇就謝天謝地了?!?/p>
將離猛地抬頭扎進(jìn)他的深眸里,二人對視,氣氛瞬間凝滯如冰。
“住口。”李長白拱手:“犬子無狀,侍郎見諒?!?/p>
將離笑了笑,傳言是真了。
太傅死在北冥地界,北冥王攜子負(fù)荊請罪,世子李承昊留京為質(zhì)。
這是找上門尋仇來了。
都說這李承昊紈绔不羈、睚眥必報,今日一見果然。
他不提,將離還領(lǐng)北冥千里送棺槨的情,但如此撇清干系,她不能忍。將正言之死雖疑點重重,但死在北冥是鐵一般的事實。
“世子甩鍋這么厲害,不去做廚子可惜了?!睂㈦x眼神凌厲。
李承昊混不吝地低下頭,他個子很高,五尺九寸多,一低就是一個大陰影罩了下來,極具壓迫感:“滾燙的天,怎么能說得出這么寒心的話。雀都今日飛雪了?我比竇娥還冤。”
太子手?jǐn)n著拳清咳,邁了一步想靠近將離為她撐腰,但又有些猶豫,另一只腳遲疑著未跟上;
將之瑤吃醋,偷偷踩著將離的腳,用力碾了碾,手肘也沒閑著,撞了將離還嫌不夠,側(cè)身用腰又加重了力度。
將離猝不及防,向后一仰,腳背的疼痛讓她眼眶濡濕,起了薄霧。
眼見著她要摔倒,李承昊下意識地伸手一撈,扶穩(wěn)了她。
粗糲的指尖隔著薄薄的孝衣掐在了將離的腰側(cè),他剛想嘲笑幾句,可將離眼紅通通的,似哭不哭。
李承昊沒了興致。
人剛死了爹,讓他罵幾句,又少不了幾塊肉。
太子有些異常地緊張,上前扶住將離的雙臂:
“子夏,沒事吧?可是累了?要不要坐著歇息?”
子夏是將不棄的表字,取自孔門七十二賢。
將正言對他寄予厚望,人人皆知他會是下一代的帝師。
太子這么叫,是故意顯示自己與將家的親厚,也是為將離打掩護。
今日他靠近將離有些恍惚,女扮男裝與將不棄一模一樣,他花了好大功夫才敢認(rèn)。
將之瑤拉開將離,咬牙切齒:“哥,該做法事了。”
太子悻悻收回手。
將離瞇起眼,下腳也絲毫不客氣:“好,做法事?!?/p>
將之瑤失態(tài)地號叫:“啊……爹……”
哭聲凄厲,聞?wù)邆?、聽者落淚。
李長白帶著李承昊拱手告辭。
出了將府,彤云密布。
不遠(yuǎn)處,雀都宮城如浮在云端,巍峨滄桑。
“那臭小子看我們就跟看仇人一樣?!?/p>
李承昊一想起那雙噴火的眼睛,心里極度不爽又沒處發(fā)泄。
他奶奶的,雀都的人都陰陽怪氣,煩透了。
“使團慘死在北冥地界,將正言貴為太子太傅,如何與我們無關(guān)?沒有護住使團,議和泡湯不說,北境又要重啟戰(zhàn)火。朝野內(nèi)外對北冥的不滿,你是一點沒感覺?”
李長白翻身上馬,側(cè)過頭看了一眼兒子,手執(zhí)鞭:
“我李長白上對得起天子,下對得起黎民,獨獨要對不起你了。”
李承昊薄唇緊抿,看也不看他:“對不起我的事多了,你不干得挺順手的?!?/p>
馬背上的李長白氣得心梗,高舉馬鞭一甩,策馬而走。
長隨玄暉看不下去:“王爺也是沒法子,皇帝非要留您在雀都當(dāng)棋子,他也惱火?!?/p>
可北冥還要打仗,李長白吊唁完就得馬不停蹄地趕回去。
“我可以去打仗,他留雀都養(yǎng)老唄。你瞧瞧,醉臥朱雀臺,富貴入夢來。比起在北境喝西北風(fēng),雀都多快活??!他不是王嗎,他倒是留著??!”
玄暉低頭暗笑:“您這是心疼王爺呢,怎么不當(dāng)他的面說?!?/p>
“說個屁!”說了還不是找揍。
他跟李長白說不了三句話就要吵架,每每氣得北冥王吹胡子瞪眼要揍他,他又一溜煙跑影,矯健的身手大抵是這么練出來的。
父子倆這么些年就如針尖對麥芒,關(guān)系緊張。
李承昊桀驁如狼的眼神警惕地掃視四周,落在了將府的牌匾上。
晦氣,他跟將家真是八字不合。
“早知道當(dāng)年讓將不棄這小子淹死在萬塘河。”
玄暉猛地一拍腦袋,想起是有這么回事。
“七八年了吧,我記得是大冬天,您把他從河里撈起來,還把太子給的狐裘送他,自個兒哆哆嗦嗦回府病了好些日子。瞧他今日的架勢,怕是全忘了?!?/p>
“跟當(dāng)年一樣,瘦了吧唧,薄情?!?/p>
李承昊胸口堵得慌,一腳踹翻將府門口的石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