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骨

越西樓同雀都其他酒樓不同，屋頂是圓拱塔尖，頗有異域風(fēng)情。

往來打荷、跑堂的小廝也身著西域風(fēng)格的服飾，菜式以牛羊肉為主，有烤炙的，也有銅盆火燒，一踏進(jìn)大堂，肉味混著迷迭香料的氣味撲鼻而來，讓人垂涎欲滴。

李承昊特地讓玄暉帶著琉羽在外頭吃，自己帶著將離進(jìn)了包間。

將離不想同他單獨共處，本要拒絕，他側(cè)身低頭道：“公事，孟賀嶂?！?/p>

“你覺得哪里不妥？”她星眸微動，不由得抬頭看向他的眼睛。

許是因為燭火昏黃，昨夜她描繪了無數(shù)次的硬朗眉眼，現(xiàn)下卻柔得能掐出水來，讓她心旌。

她飛速收回視線，李承昊渾然不覺，只顧著牽她的手坐下：“邊吃邊說?！?/p>

小廝們很快擺上滿滿一桌子菜，沒有酒，只有芬芳馥郁的奶茶。

李承昊給她倒上：“嘗嘗這個奶茶，是用羊奶沖泡的，再撒點鹽巴，一點都不膻?！?/p>

既是談公事，將離接過茶盞，不再抵觸他，“說回孟賀嶂，你覺得他有問題？”

“你也覺得？”李承昊挑了挑眉，“咱倆真是心有靈犀啊?！?/p>

見她又要生氣，他立即恢復(fù)正經(jīng)：“他的話毫無破綻，我反而覺得可疑?！?/p>

將離點了點頭，她的感覺亦是如此。

孟賀嶂的話滴水不漏，先前他們有所懷疑的細(xì)節(jié)都被他一一解釋了，沒有什么可指摘的錯處和疏漏。

可她聽著總覺得有些不安，這份不安來自于完美無辜的孟賀嶂。

他送頭顱還都，徹底給太傅之死劃下了一個句號。

“我爹死后，我曾讓我?guī)熜秩O茗去葉州，他行事周密卻未找到我爹的頭顱，偏偏就讓孟賀嶂撿到了。這也是讓我覺得怪異的地方。”

將離雙手摩挲著茶盞，滾燙的羊奶茶氤氳著淡淡的香味，熱度從杯盞傳遞至手心，她的確覺得暖了許多。

李承昊只聽見了“師兄”二字：

“你還有師兄？年齡幾何？相貌如何？高否？帥否？比之我如何？”

將離沒好氣白他一眼：“同我年歲相仿，貌如潘安，又高又帥，比你好多了！”

李承昊的危機感陡生，心里酸溜溜的，面上卻裝得毫不在意，“嘁，我不信?！?/p>

將離啜飲了口羊奶，“別說這些有的沒的。說回孟賀嶂，他若真是天子的刀，圖什么呢？娘子和兒女都死在葉州，家破人亡了?！?/p>

若說天子以他為刀，又如何會不知屠光要反？

這么想來，太傅之死似乎又與皇帝無甚關(guān)系。

可屠光若是為了滅口殺太傅和使團，更應(yīng)該第一時間殺了孟賀嶂才是。

“想不通就先不想了，吃東西?！崩畛嘘唤o她夾菜，“日久見人心，水落終石出。你先嘗嘗這羊肉。葉州城的事你也別著急，先前我爹派了一隊人馬去探查屠光私煉鐵器的事，應(yīng)該還潛伏在城中，他們會是攻破葉州城的內(nèi)應(yīng)。紀(jì)長庚這一戰(zhàn)不會持續(xù)太久。等生擒屠光，一問便知?！?/p>

將離慢嚼細(xì)咽：“他是你舅舅，你怎直呼他大名？”

“早就斷了親了，我喊他舅舅，他未必稀得答應(yīng)呢?！崩畛嘘唤懒私揽谥械娜?，嗤笑了聲，“人家可是皇親，叫那么親熱作甚，顯得咱們想攀附他似的。”

“……陰陽怪氣的，”將離瞟了他一眼，“你娘是怎么沒的？”

李承昊放下筷子，將離心一頓：“對不住了，我不是有意的?！?/p>

“不是，我是心里高興。”

她都打聽他家情況了，還不是心里有他么！

他大手在膝上來回擦了擦，緊張又認(rèn)真地開始介紹家人：

“我娘生我時難產(chǎn)死的，我爹打小對我很嚴(yán)苛，從前我不知為什么，如今想來倒也明白了幾分。我小姨很好、很好。我還有個弟弟叫李承熹，今年十歲，搗蛋得很。日后你見著他就知道了。”

將離咬著筷子低頭悶笑，“說那么多，同我有關(guān)系嗎。”

“是沒關(guān)系，這些人你高興見咱們就賞個臉見他們一見；你不高興見，咱們就不見?！彼麩崆械乜粗霸蹅z好就行。”

“誰跟你好。”將離剜了他一眼，心里卻不由自主有暖流游走，“我常聽我爹提起北冥王，赤膽忠心、驍勇善戰(zhàn)，是北境守護神。他對你寄予厚望，自然會嚴(yán)苛些。”

她想起自己，夏練三九、冬練三伏，慧修為了督促她練功也嚴(yán)苛得很；將正言還讓她在梅花樁上念《春秋》。

小時恨得想逃，如今想來，全是苦心。

李承昊眉間閃過一絲痛，很快又恢復(fù)如常，“還是你心疼我。”

將離無語，這個人話不超過三句，總能引到兩人的關(guān)系上來，讓她羞憤難當(dāng)。

“李承昊，昨夜純屬意外。你若再提，休怪我翻臉?！?/p>

“好好好。那公平交易，你也同我說說你的家人。”

李承昊是真心想要知道，將家為何將她瞞得死死的，從未聽說還有這個女兒。

“我沒有家人?！睂㈦x舉著筷子大口朵頤，避而不談。

銅盆里的羊肉歡快地沸騰著，白煙繚繞，將她裹在云霧中如同仙子；瓷白的臉因為熱度泛著微微的紅，額頭和鼻尖冒著細(xì)小的汗珠，臉上的絨毛在燈火下清晰可見，如蜜桃般誘人。

他忍不住又喝了盞冷茶，才勉強壓住自己的心跳。

世上怎么有這么好看的人。

當(dāng)年真該擦掉她臉上的鍋灰瞧仔細(xì)，不然也不會錯過這么久。

昭昭，他無比確定，她就是當(dāng)年的昭昭。

可她為何不肯認(rèn)他呢？

是忘了他了？

李承昊猶豫再三，還是想問個清楚：“你當(dāng)年……”

門哐當(dāng)被推了開，他的話頭被一個爽朗的笑聲打斷：“長煦、將不棄，你們都在呢！什么好吃的這么香？我嘗嘗！”

崔無咎撩開衣袍坐在將離身邊，還朝她懟了懟屁股，“讓點位置。”

李承昊氣得額角爆起青筋：“你從哪冒出來的！”

“大老遠(yuǎn)就瞧見你們了，嘖嘖，你倆又和好了？”崔無咎斜睨著將離，“你是不是又想耍我家長煦？我可告訴你，這雀都誰敢欺負(fù)他，就是同我們崔家為敵。別以為你們?nèi)蹘熅土瞬黄穑覀兗彝慵铱刹幌嗌舷隆?/p>

李承昊趕緊往他的嘴里塞了塊馕餅，“閉嘴吧！你可別說話了！”

崔無咎撥開他的手，意猶未盡地朝將離開噴：“閉什么嘴，我就是看不慣這臭小子這副高冷的樣子。要不是看在你上回為我爺爺求情的份上，我早就……”

李承昊的大手死死捂住崔無咎的嘴，滿臉無奈朝將離訕笑：“別同他一般見識?！?/p>

將離忍不住發(fā)笑，“你捂他作甚，讓他說?！?/p>

崔無咎氣急敗壞地推開他的手，抬頭看向李承昊：“兄弟，我為你兩肋插刀，你竟對他賣笑？！”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嘴里還叼著一塊馕餅，瞧著十分滑稽。

將離再也憋不住笑，舉著湯勺給他添了一碗羊肉，“行了行了，我哪敢欺負(fù)總督大人。小崔大人，喝口羊肉湯吧?！?/p>

崔無咎橫了她一眼，又朝李承昊努了努嘴，示意他學(xué)著點，就得要甩臉子才能鎮(zhèn)得住場子。

李承昊懶得理他，翻了個白眼，拎起他的脖領(lǐng)，將他提溜到對面坐，自己則挨著將離坐了下來。

“吃你的，再胡說我可削你了。”

崔無咎得意地品著湯，對將離端起架子，傲嬌地抬了抬眼皮：“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說說吧，何事有求于我？”

李承昊剛舉起拳頭要削他，將離按下他的手，“小崔大人聰慧過人，在下的確有事請教?！?/p>

“但說無妨?！贝逕o咎拉長了語調(diào)。

“人死后成了枯骨，又如何辨認(rèn)這枯骨真是這個人？”

這話有些拗口，但李承昊和崔無咎都聽懂她的意思。二人交換了個眼神，崔無咎從玩世不恭恢復(fù)了正經(jīng)：“尚書大人這是懷疑太傅的頭顱，并非太傅？”

“非是我不信，而是心中尚存一絲妄念。聽聞小崔大人是雀都有名的查案高手，剖尸驗骨不計其數(shù)，想必對此定有獨特的見地。”將離這番話雖有些吹捧的意思，但崔無咎會驗骨是真的。

“尚書大人既然這樣說，我也就不謙虛了。術(shù)業(yè)有專攻嘛，吟詩作對你在行，可這剖尸驗骨啊，我若是認(rèn)第二，滿大慶無人敢認(rèn)第一?！贝逕o咎搖頭晃腦，朝著李承昊擠眉弄眼，“你說是不是，長煦？”

李承昊竄起來敲了他一記腦瓜崩，像打地鼠似的，“少廢話，說正題?！?/p>

崔無咎哎喲了一聲摸了摸頭，對將離苦著臉：

“嫉妒，長煦這是赤裸裸的嫉妒我?。∩袝笕?，這人的骨頭分男女，若光從頭顱上來說呢，女子額頭眉弓處平坦而男子則棱角分明；上顎骨的形狀上看，男子比女子粗壯，而下顎骨，女子線條柔滑男子卻偏直角……”

不知為何，他突然收斂了表情，直勾勾地盯著將離的臉看：“觀美人如白骨，使我無欲；觀白骨如美人，使我無懼。”

“說太傅呢！你美人美人叨叨個啥？”李承昊見他眼睛往將離身上瞟，立刻側(cè)過身半擋在她身前，朝崔無咎瞪了瞪眼。

“我說，這尚書大人的骨相……似乎比較陰柔啊？”

他死死盯著將離的臉，皺著眉，眼神中帶著迷茫的清澈。

將離心嘆，這家伙還真有點東西。

她垂頭想了想，“不如散席后，請小崔大人去府中一趟？”

“驗骨？”崔無咎激動地搓了搓手，“去，去！長這么大，我還沒驗過太傅級別的呢！”

他看到李承昊鋒利的眼刀，瑟縮了縮脖子：“對不住啊，一提驗尸我就興奮，多有得罪，尚書大人莫怪！”

“哪里話，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將離端起茶盞。

崔無咎猶猶豫豫地舉盞，眼睛卻看向母雞護崽般的李承昊：“我……配喝這杯茶嗎？”

將離失笑，李承昊訕訕地退回自己的位置，煩躁地?fù)]手：“喝，喝不死你?！?/p>

崔無咎喝下這茶，幾人又開始就著驗骨展開話題。

席間，崔無咎提了一件事：“豆腐巷王娘子的事兒聽說了嘛？深更半夜被人砍斷手筋腳筋，還拔了舌頭。兇手做得干凈利索，竟還給她敷了止血藥。這真是殺人誅心吶！今兒爬著去府衙告官呢?！?/p>

將離低垂著眉眼，瞧不見眸中情緒：“她告誰？”

“她誰也不告，就拿著一個盒子塞給府尹大人，里頭是五十兩銀子。嗚嗚咽咽的光哭了，聽不懂什么意思?！?/p>

將離氣極發(fā)出冷哼，她和慧修的命在將家人眼中只值五十兩。

“街坊四鄰說她定是做了什么罪大惡極的事，才會遭到這報應(yīng)的。真是活該。從前就靠一身力氣去集市上賣菜，現(xiàn)在沒了力氣，只能靠乞討度日了?！?/p>

“老天有眼，報應(yīng)不爽。”李承昊為她倒了杯熱茶，“這些事少聽，臟了耳朵?！?/p>

將離怪異地朝他看了一眼，李承昊摸了摸鼻子。

崔無咎接過話頭，道：“老天的確有眼。梅隴村那一家子的死也有眉目了。這事兒啊，周開原不讓說，咱們又不是外人，對吧。我和你們說啊……”

他故作神秘壓低了聲：“這一家子同涌安都死在同一個人手里?！?/p>

“不是早都知道了，丁家人是涌安的遠(yuǎn)房親戚?！?/p>

將離大失所望，還以為他能說出什么新東西呢。

李承昊倒是不知道這事，但以崔無咎的尿性，后頭定還藏著呢，“別賣關(guān)子?！?/p>

“沒錯，涌安同他們是遠(yuǎn)親，我就順著這條線查，可這兇手就像是消失了似的，來無影去無蹤?；侍觳回?fù)有心人，終于讓我查出了點東西。”

李承昊已經(jīng)坐不住了，繞口令呢。

他一拍桌子，崔無咎抖了抖，舉手投降：“傷口，是傷口。他們都死在一把奇怪的劍下。”

“涌安的傷口被轉(zhuǎn)了好幾圈，創(chuàng)口都爛了，傷痕依稀可辨認(rèn)是十字星芒花劍；梅隴村丁家一家四口的傷痕則一目了然，也是十字星芒花劍。常人的劍都是一字口，因而，我能確定，這兩起案子是同一個兇手所為；且！”他食指舉天，“這兇手一定是愛極了這把劍，才會用它殺人的?！?/p>

“不該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嗎？這是什么心態(tài)？”

殺人不留名是做兇手的職業(yè)道德，一來保護雇主，二來保護自己。有些江湖高手會有自己獨特定制的武器，但也不是用在暗殺這種場合。

這和自曝家門有什么區(qū)別。

將離手指輕叩桌面，用這么獨特的劍殺人，絲毫不怕大理寺順著根兒查出他，這不僅是想要留名，還是無形的挑釁。

李承昊嗤了嗤：“狗喜歡圈地撒尿，興許這條狗也是這么想。打標(biāo)呢這是。”

“所以我才說，他愛極了這把劍，哪怕是殺人都要用這把劍代表自己。”崔無咎繼續(xù)吃著，“這樣的人，素日里定是被踩到泥土里的狠狠作踐的，看得出來，他很想證明自己?！?/p>

“還有，”崔無咎加了一句，“這個人恨涌安。”

涌安的傷口被攪爛成血窟窿了。

這人會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