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暴雨來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點砸在草廬的茅草頂上，發(fā)出擂鼓般的悶響。凌泉蹲在藥爐前，小心翼翼地控制著火候。爐上藥罐里翻滾著墨綠色的藥汁，散發(fā)出苦澀中帶著腥甜的氣味——這是白芷新配的治瘧藥，用青蒿和另外幾味草藥熬制而成。

"再加三錢砒霜。"白芷的聲音從里屋傳來，虛弱得像是風中燭火。

凌泉的手抖了一下。砒霜？那可是劇毒！他轉頭看向里屋，透過半開的門縫，能看到白芷正給一個昏迷的瘧疾病人施針。她的臉色比病人還要蒼白，眼下掛著兩抹青黑，顯然已經幾天沒合眼了。

自從汴梁城外爆發(fā)瘧疾，白芷就把自家草廬改成了醫(yī)館。每天從早到晚，病人絡繹不絕，草席都不夠用，好些人只能躺在門廊下。凌泉和凌云幫著碾藥、燒水、照顧病人，幾天下來，兄弟倆也瘦了一圈。

"愣著干什么？"白芷抬頭瞪了凌泉一眼，這一瞪卻讓她眼前發(fā)黑，身子晃了晃差點栽倒。

凌泉趕緊放下蒲扇，三步并作兩步沖進里屋扶住她："你歇會兒吧，三天沒睡了。"

白芷搖搖頭，倔強地抿著嘴唇。她的指尖因為長時間施針而微微發(fā)抖，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黏在臉上，顯得格外憔悴。凌泉不由分說地把她按在椅子上，奪過她手中的銀針："我來。"

"你會？"白芷挑眉。

"不會。"凌泉老實承認，"但你告訴我穴位，我照做。"

白芷猶豫了一下，終究抵不過身體的疲憊，指了指病人頸后的風池穴："這里，斜刺三分。"

凌泉捏著銀針，手穩(wěn)得像架精密的儀器。針尖刺入皮膚的瞬間，他能感覺到肌肉的細微抵抗，隨即是突破筋膜時的輕微"噗"聲。這手感太熟悉了——上輩子在醫(yī)院實習時，他沒少給病人打封閉針。

"你..."白芷的眼睛瞪大了，"你怎么會..."

"蒙的。"凌泉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你剛才說加多少砒霜？"

"三錢。"白芷仍盯著他的手，"但必須用醋泡過的，否則毒性太烈。"

凌泉點點頭，轉身去藥柜取砒霜。拉開抽屜，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砒霜罐子旁邊，赫然擺著個小瓷瓶，瓶身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青蒿素提取液"。這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寫的，但那個"素"字卻明顯是現(xiàn)代簡體的寫法！

心跳突然加速，凌泉強自鎮(zhèn)定地取出砒霜罐。罐子很輕，里面的砒霜只剩一小撮了。他稱出三錢，用醋浸泡后加入藥罐。藥汁頓時變成了詭異的紫紅色，咕嘟咕嘟冒著泡，像一鍋煮開的毒液。

"給三床的病人。"白芷虛弱地指揮，"他燒得最厲害。"

凌泉把藥端到最里側的草席前。躺在那的是個年輕士兵，臉色蠟黃，嘴唇因為高熱而干裂出血。他渾身發(fā)抖，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隔著老遠都能聽見。

"喝藥。"凌泉扶起他的頭。

士兵艱難地吞咽著，藥汁順著嘴角流下，在草席上洇開一片紫黑色的痕跡。剛喝完沒多久，他的抽搐就減輕了，呼吸也平穩(wěn)許多。

"有效！"凌云在門口探頭，驚喜地叫道。

白芷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剛要說話，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她用手帕捂住嘴，拿開時上面赫然有一抹刺目的鮮紅！

"白芷！"凌泉箭步沖過去。

"沒事..."白芷想站起來，卻雙腿一軟，直接栽進了凌泉懷里。她的額頭滾燙，呼吸急促，明顯也是瘧疾癥狀。

凌泉心頭一緊——她什么時候染病的？竟然一直硬撐著不說！他一把抱起白芷，輕輕放在里間的矮榻上。這榻平時是她休息的地方，窄得只容一人側臥，枕邊還堆著幾本醫(yī)書和一卷銀針。

"云兒！"凌泉喊道，"去煎藥，白芷也染上了！"

凌云手忙腳亂地去照看藥爐。凌泉則打來一盆冷水，浸濕布巾敷在白芷額頭上。她的睫毛在昏睡中不停顫動，像兩只受傷的蝴蝶。

"哥，藥好了！"凌云端著碗進來。

凌泉扶起白芷，小心地喂她喝藥。藥汁太苦，昏迷中的白芷本能地抗拒，藥汁灑了一半在衣襟上。凌泉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嘗試，終于讓她喝下了大半碗。

"你也歇會兒吧。"凌云擔憂地看著哥哥，"我來守著。"

凌泉搖搖頭："你去照顧外面的病人，這里有我。"

夜幕降臨，雨勢漸小。草廬里點起了幾盞油燈，昏黃的光暈在墻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凌泉坐在矮榻邊，不時為白芷更換額上的冷巾。她的高熱遲遲不退，時而囈語，時而抽搐，狀況比那個士兵還要嚴重。

"不應該啊..."凌泉喃喃自語。同樣的藥，為什么對士兵有效，對白芷卻...

他突然想起什么，沖到藥柜前。那個寫著"青蒿素"的瓷瓶還在，但旁邊裝砒霜的罐子卻不見了！凌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白芷給自己用的，難道是純砒霜？！

"云兒！"他的聲音都變了調，"剛才煎藥用的砒霜是哪來的？"

凌云從門外探進頭："就...就藥柜上那個罐子啊。"

"哪個罐子？"

"青花小罐..."凌云被哥哥的臉色嚇到了，"怎么了？"

凌泉如墜冰窟。他明明記得白芷說要用醋泡過的砒霜，而那個青花小罐里裝的是純砒霜！

"快！濃茶！越濃越好！"凌泉幾乎是吼出來的。

凌云雖然不明就里，但還是飛奔去煮茶。凌泉回到榻前，白芷的臉色已經開始發(fā)青，嘴角滲出些許白沫——典型的砒霜中毒癥狀！

"白芷！白芷！"他輕輕拍打她的臉頰，沒有反應。手指搭上她的頸動脈，脈搏快而弱，像只受驚的小兔子。

凌云端著滾燙的濃茶沖進來："哥！"

"扶她起來！"

兩人合力撬開白芷的牙關，將滾燙的濃茶灌進去。白芷在昏迷中劇烈咳嗽，茶汁混合著胃內容物噴涌而出，濺了凌泉一身。酸腐的氣味頓時充滿了狹小的里屋。

"再來！"凌泉咬牙。

如此反復三次，直到白芷吐出的只剩清水，凌泉才稍稍松了口氣。但她的臉色仍然青紫，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哥...她會死嗎？"凌云的聲音帶著哭腔。

凌泉沒有回答。他輕輕解開白芷的衣領，露出鎖骨下方的一片肌膚——那里有個奇怪的印記，像是燙傷后留下的疤痕，形狀卻異常規(guī)整，像是個...二維碼？

這個發(fā)現(xiàn)讓凌泉如遭雷擊。他顫抖著從貼身的布袋里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他穿越時隨身攜帶的手術刀，不銹鋼的刀柄上，激光刻著一個同樣的二維碼！這是醫(yī)院器械的追蹤標識！

"哥？"凌云困惑地看著他。

凌泉深吸一口氣，將手術刀放在白芷的疤痕旁。嚴絲合縫！大小形狀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白芷突然劇烈抽搐起來，口中溢出粉紅色的泡沫——肺水腫！她的呼吸越來越弱，瞳孔也開始擴散。

"不行..."凌泉紅了眼眶，"不能就這樣..."

他猛地想起什么，從藥柜深處翻出那個"青蒿素提取液"的小瓶。管不了那么多了，死馬當活馬醫(yī)！他拔開瓶塞，將里面渾濁的液體全部灌入白芷口中。

一秒...兩秒...三秒...

白芷的抽搐突然停止了。她的胸口開始有規(guī)律地起伏，臉色也漸漸恢復了血色。凌泉癱坐在地上，后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哥...這是..."凌云目瞪口呆。

"奇跡。"凌泉啞聲道。

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已是后半夜，草廬里的病人都已睡去，只剩下此起彼伏的鼾聲。白芷的呼吸終于平穩(wěn)下來，凌泉讓凌云去休息，自己則守在榻前。

"水..."微弱的聲音從榻上傳來。

凌泉趕緊端來溫水，小心地扶起白芷。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燈光下亮得驚人，雖然虛弱，卻已經恢復了神志。

"謝謝。"她輕聲道，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凌泉搖搖頭："你給自己用了純砒霜。"

白芷的睫毛顫了顫："我...搞混了瓶子。"

"是嗎？"凌泉拿出那個"青蒿素提取液"的小瓶，"那這個呢？"

白芷的瞳孔驟然收縮，隨即苦笑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凌泉故意反問，"知道你是從二十一世紀穿越來的外科醫(yī)生？還是知道你一直在用現(xiàn)代醫(yī)學知識治??？"

白芷沉默了。月光照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輪廓。許久，她才輕聲道："第三軍醫(yī)大，外科，2021年參加援非醫(yī)療隊時遇襲...再醒來就到了這里。"

凌泉的心跳漏了一拍："我是華西醫(yī)院的，審計科，加班猝死..."

兩人相視一笑，眼中都有淚光閃動。在這個遙遠的時空，他們終于找到了同類。

"那個青蒿素..."

"土法提取的。"白芷虛弱地笑笑，"用乙醚從青蒿里萃取的，純度不高，但比砒霜安全多了。"

凌泉想起那個士兵的快速好轉："所以你給病人用砒霜，自己偷偷用青蒿素？"

"砒霜確實能治瘧疾...只是毒性太大。"白芷嘆了口氣，"青蒿素太難提取了，我試了三年才攢了那么一小瓶..."

"傻瓜。"凌泉喉頭發(fā)緊，"為什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說我是穿越者？"白芷苦笑，"萬一你不是呢？"

凌泉沒說話，只是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手都因為長期配藥而粗糙不堪，卻在此刻傳遞著最溫暖的慰藉。

"那個二維碼..."

"手術器械消毒時燙的。"白芷輕聲道，"你呢？"

凌泉亮出那把手術刀。月光下，不銹鋼的刀身泛著冷冽的光澤，刀柄上的二維碼清晰可見。

"隨身帶著？"

"嗯，想家時就拿出來看看。"

白芷突然笑了，笑著笑著卻流下淚來："我們回不去了，是嗎？"

凌泉沉默片刻，輕聲道："但我們可以讓這里變得更好。"

屋外，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而他們，終于不再是孤獨的異鄉(xiāng)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