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平日里，會為你彈什么曲子？”

裴幼薇不假思索地答道，“廣陵散。”

廣陵散乃嵇康赴死前所奏，許是處境相仿，心境相似，王穎生前，最愛的就是這支曲子。

王桓頷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捻在琴弦之上，“月色正好，相逢是緣，我送弟妹一夜好夢?！?/p>

廣陵散以憤慨不屈著稱于世，紛披燦爛，戈矛縱橫，自養(yǎng)浩然正氣。可這些，在王桓的琴音里，完全沒有。

琴聲極盡

無謂生死，無謂正邪，更無謂成敗。

一曲終了，裴幼薇連忙屈膝道謝，“多謝長公子垂愛，幼薇感激不盡。”

“此曲，如何？”

裴幼薇心頭一緊，努力挑好聽的話說，“長公子的琴聲豁達(dá)，另有一番天地。”

王桓淡淡道，“豁達(dá)何解？”

廣陵散是怎么聽出豁達(dá)的。

“是......”

裴幼薇一陣語塞，冷汗將小衣都浸濕了，“面對成敗，您始終波瀾不驚，其中之豁達(dá)，遠(yuǎn)超世人。”

“并非成敗不驚。”

王桓抬頭，眼底古井無波，“而是，我不會敗?！?/p>

陡增的壓迫感壓地裴幼薇胸中一窒。

“幼薇愚鈍，幼薇失言?！?/p>

裴幼薇長跪于地，顫聲道，“長公子定然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p>

王桓被擾了興致，手下“錚”地一聲，琴音十分之刺耳。

有一粉衣婢女迤邐而至，半跪在裴幼薇身前，“三少夫人，天色已晚，婢子送您回去休息。”

裴幼薇如釋重負(fù)，踉蹌著站起。都轉(zhuǎn)過了身，將要走時，她又頓住了腳步。

“三少夫人？”

裴幼薇鼓起勇氣，輕聲問道，“幼薇命如草芥，怎敢勞煩長公子以山河令相救?！?/p>

王桓并不回頭，聲音里竟似添了一分惆悵，“受人之托，弟妹不必掛懷?！?/p>

受人之托？

她這條微末的賤命，除了王穎，還有誰會在乎。

已經(jīng)麻木的心臟又抽痛了起來，裴幼薇大口大口喘著氣，淚光閃閃，“幼薇是無用之人，得蒙夫君不棄，本該以死侍之，奈何......天不遂人愿?！?/p>

王桓手下一頓，眸色晦暗。

粉衣女婢恐他不悅，連扶帶拉地將裴幼薇攙了起來，“三少夫人傷心過度，婢子這就扶您回去。”

少頃后，琴聲再起。

琴聲未亂，心卻亂了。

手下一松，鋒利的琴弦割破了指腹，細(xì)密的血珠爭先恐后地滲了出來。

侍琴的婢女連忙膝行過來，動作輕柔地捧起王桓的手。

王桓垂了眸，看那鮮紅的血氤氳開來，漸漸濡濕婢女的錦帕。

王桓抬起了她的下巴。

婢女狂喜之下，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栗。

她咽了口唾沫，雙手倉惶地去剝身上的襦裙，“婢子雪芽，傾慕公子已久，定盡心伺候公子?！?/p>

王桓沒有阻止，直到雪壓一絲不掛地跪在他的面前，他都沒有動作。

雪芽鼓足勇氣，試探著爬到王桓身邊。

王桓忽地開口道，“你可愿意，為我去死。”

雪芽花容失色，跪地求饒，“婢子知錯了，求長公子饒過婢子賤命......”

幸而，這世間還是正常人多一些。

王桓斂了神色，淡淡吩咐她起身。

......

清梧院里陳年積累的藥香似乎一瞬間就散了，裴幼薇的心也跟著散了。

伺候她的婢女只剩下了珍珠和琥珀。裴幼薇想為她們安排個好去處，兩人卻抵死不愿，無奈之下，裴幼薇也只好由著她們?nèi)チ恕?/p>

成婚半載，喜綢還未掀下，轉(zhuǎn)眼又蒙上了白綾。內(nèi)室連奢侈精致的古董擺件都被收走了，如雪洞一般干凈。

裴幼薇枯坐在銅鏡前，將首飾悉數(shù)封起，只留下了不值錢的素銀簪環(huán)。

珍珠流著淚，把鮮亮的衣裙都鎖進(jìn)箱籠里，這深宅大院的規(guī)矩太多，隨隨便便一條，就能把人壓死。

琥珀年紀(jì)稍大些，比她有主意。見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了，她忙去伺候裴幼薇穿戴，“明夫人起的早，咱們得快些趕過去?！?/p>

若不然，只怕又是一場磋磨。

裴幼薇點點頭，喝過兩口釅茶，給王穎的靈位上過香后她就出門了。

外面霧氣正濃，更聲第三回響時，裴幼薇準(zhǔn)時候在了廊下。

略等了片刻，外室亮了燈，有成群的婢子彎著腰，抬著盥洗之物走了進(jìn)去。

裴幼薇動了動發(fā)麻的腿，提步上了臺階。

趙媼正為明夫人梳頭，見裴幼薇來了，略點了頭，權(quán)當(dāng)打過招呼。

“母親，幼薇伺候您?！?/p>

裴幼薇接過玉梳，小心翼翼地去拆頭發(fā)上的結(jié)。

明夫人豁然睜開眼睛。銅鏡里，裴幼薇一身暮氣沉沉的灰袍，發(fā)髻上除了一支銀質(zhì)素簪，再無別的飾物。她的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在提醒著明夫人，她剛死了一個兒子。

明夫人怒從心起，嗤笑一聲道，“穿成這樣，你是存心給我添堵嗎？你是想讓外人議論，我容不下王桓嗎？”

裴幼薇臉色一白，“幼薇不敢?！?/p>

隨著王穎的逝去，明夫人和王桓之間溫情脈脈的假面，似乎終于要被撕開了。

“你倒是個有本事的，我兒剛死，你又勾搭上了瑯琊王氏的長公子?！?/p>

明夫人冷冷看著她，“怎么，攀上高枝了，也想和王桓似的，讓我跪一回你？”

“砰”地一聲。

裴幼薇的膝蓋重重磕在了地上，“幼薇不敢，幼薇惶恐！”

明夫人滿眼厭惡，滿天下的名醫(yī)都說穎兒活不過三十。她費盡心思才找來了裴幼薇沖喜，卻沒想到，反連累穎兒死的更早。

“你的生辰八字，莫非是裴家杜撰，故意誆騙我的？”

裴家如此低賤的門戶，若不是看中了裴幼薇的生辰八字，她又怎么會允許一個上不得臺面的庶女，嫁與她的兒子為正妻？！

“母親明鑒，裴家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欺騙于您啊。”裴幼薇又驚又怕，明夫人想捏死裴家，比捏死螞蟻還要簡單。

她重重磕頭，聲淚俱下，“求母親明察。”

明夫人靜靜地看著她，嘴角緩緩?fù)鲁隽藘蓚€字，“掌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