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將整個王家大院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白日里的喧囂與騷動，此刻都已沉淀下來，只余下幾聲零落的蟲鳴。

然而在王家的內(nèi)堂，燭火卻依舊通明。

王員外親自為陳夫子換上了一杯新沏的熱茶，動作間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討好。

他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這位好不容易才請進門。

又親眼見證了神童頑劣一面的先生，也要撂挑子不干了。

畢竟今日書房那一幕，實在是丟盡了王家的臉面。

“夫子，犬子頑劣，沖撞了您，都是我平日疏于管教之過?！?/p>

王員外肥胖的身軀微微前傾，姿態(tài)放得極低。

“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p>

“您要打要罵都隨您，只要您肯繼續(xù)教他，我王家上下感激不盡！”

出乎他意料的是，陳夫子并未順著他的話痛斥王辯。

反而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氤氳的熱氣，發(fā)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那嘆息聲中，沒有憤怒，反而帶著幾分復雜難言的欣賞與惋惜。

“員外言重了?！?/p>

陳夫子放下茶杯，神情前所未有的嚴肅。

“老夫今日，非但沒有動怒，反而愈發(fā)堅信，小少爺他乃是老夫此生所見，最具靈性的麒麟之才！”

“??？”

王員外猛地抬起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員外有所不知?！?/p>

陳夫子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行家發(fā)現(xiàn)瑰寶般的光芒。

“尋常孩童，學一本《三字經(jīng)》，少則數(shù)月，多則一年，尚不能通篇背誦?！?/p>

“可小少爺呢？短短幾日不但倒背如流，甚至能舉一反三，問出一些老夫都需深思才能作答的精妙問題?！?/p>

他頓了頓，語氣中充滿了感慨：“今日他雖頑劣，可那份不肯屈從的精氣神，那股敢于質(zhì)疑的勁頭，恰恰是璞玉最珍貴的光澤！”

“假以時日，稍加雕琢，其成就未可限量！”

“老夫敢斷言，他這幾日所學，已勝過旁人一年苦讀！”

這番話如同一劑強心針，狠狠注入王員外的心田。

他所有的擔憂與尷尬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難以抑制的狂喜。

他激動得滿臉紅光，連連拱手：“夫子謬贊，謬贊了！”

“犬子能得夫子如此賞識，實乃三生有幸！”

然而陳夫子接下來的話，卻像一盆冰水，將他從頭澆到腳。

“但是?！?/p>

陳夫子話鋒一轉(zhuǎn)，原本還帶著激賞的臉上，浮現(xiàn)出濃濃的憂色。

他痛心疾首地指了指書房的方向。

“璞玉雖好，卻怕有心之人的浸染??！”

“員外恕老夫直言，小少爺如今的問題，根源不在于他自己，而在于他身邊那個伴讀！”

王員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周青川，終日里給小少爺灌輸一些英雄、寶術(shù)之類的荒誕不經(jīng)之言?！?/p>

“用那些虛無縹緲的故事，將小少爺?shù)男乃?，徹底給勾走了！”

陳夫子越說越激動，甚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堂中踱步。

“員外您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嗎？小少爺看那周青川的眼神！”

他猛地停住腳步，死死盯著王員外。

“那不是主子看下人的眼神，甚至不是看一個玩伴的眼神！”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王員外的心上。

陳夫子這番話，如同一道閃電，精準無比地劈中了他內(nèi)心最深處，那片他刻意回避，卻又始終存在的陰云。

是啊，兒子可以有天賦，可以成為神童，但他首先是王家的繼承人！

他絕不能與一個簽了死契的下人如此親近，甚至言聽計從，將一個下人的話奉為圭臬！

這會亂了尊卑，亂了主仆，更會亂了整個王家的規(guī)矩！

另一邊，下人房內(nèi)，昏黃的油燈下。

周青川并未直接安慰哭得抽抽噎噎的王辯，他只是沉默地，用左手為自己紅腫的右手重新?lián)Q上了一遍藥膏。

那三道尺痕，此刻已經(jīng)變成了駭人的紫紅色，高高地腫起，像是三條猙獰的蜈蚣。

王辯的哭聲漸漸小了，他看著那雙手，心里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扎著，疼得喘不過氣。

“知道錯了嗎？”

周青川終于開口，聲音平靜無波。

王辯含著淚，用力地點了點頭。

“錯在哪里？”

“我不該不該跟先生頂嘴，不該用毛筆扔他?！?/p>

王辯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然后呢？”

周青川沒有停下，繼續(xù)追問。

“然后?！?/p>

王辯愣住了。

周青川點燃了油燈的燈芯，讓光亮更盛一分。

“我們復盤一下?！?/p>

他用了一個王辯從未聽過的詞。

“你今日的沖動，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

王辯低下頭，掰著手指，用他小小的腦袋努力地思考著。

他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陳夫子會很生氣，他會去跟我爹告狀?！?/p>

“爹會更生氣，他可能會打我屁股?！?/p>

“外面那些人，本來都說我是神童了，要是知道我把先生氣走了，他們肯定又要笑話我?！?/p>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一個任性的舉動，會牽連到那么多的人。

然而周青川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這些都只是最表面的?！?/p>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讓王辯心頭發(fā)涼的篤定。

“小少爺，你有沒有想過，對陳夫子而言，最大的威脅不是你的頑劣，而是什么？”

王辯茫然地看著他。

周青川伸出沒受傷的左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辯。

“是我?！?/p>

“陳夫子是你的先生，傳道受業(yè)解惑，本該是你最尊敬信賴的人，可你的心，卻在我這里。”

“這對他來說，是為師者最大的失敗與恥辱?！?/p>

周青川一字一句，冷靜地剖析著。

“所以，他要做的，不是把你教好那么簡單?！?/p>

“最有可能的后果是?！?/p>

周青川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他凝視著王辯驚恐的眼睛，說出了那個最殘忍的預測。

“王員外會想盡一切辦法，將我們兩個，徹底隔1離開。”

“不！”

王辯瞬間慌了神，這個可能性比挨打，比被嘲笑要可怕一萬倍！

他猛地撲過去，死死地抓住周青川的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急切地問道：“那怎么辦？青川，我該怎么辦？”

周青川看著他驚惶失措的樣子，眼神中閃過一絲憐惜。

他沒有給出任何錦囊妙計，只是告訴了他兩個字：

“忍耐?！?/p>

王辯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小少爺，記住?！?/p>

周青川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無論接下來發(fā)生什么，無論他們讓你做什么，你都不要反抗，不要哭鬧?！?/p>

“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憤怒，都吞進肚子里，然后把它們變成你學習的動力?！?/p>

他指了指王辯的心口。

“因為只有你學得比任何人都快，比任何人都好，你才能證明你不是朽木，你才能重新變得有價值?！?/p>

“只有這樣，你才有機會，拿回屬于你自己的一切?！?/p>

王辯看著周青川手上那三道刺目的傷痕，又聽著這番似懂非懂卻又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話。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眼淚，將所有的恐懼與不舍都壓了下去，重重地點了點頭。

他將忍耐這兩個字，像石昊銘記柳神的教誨一樣，死死地刻在了心里。

果然第二日清晨，天剛放亮。

王員外便將所有人都召集到了前院，當眾下達了新的命令。

“即日起，伴讀周青川，除每日上午一個時辰的授課時間外，無需再入書房伺候?！?/p>

“其余時間，改去后花園，負責修剪花枝，整理雜草?！?/p>

他頓了頓，凌厲的目光掃過周青川，又落在了王辯身上，聲音里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并且我嚴令禁止，任何人私下里再給小少爺講任何不著邊際的閑話與故事！”

“若有發(fā)現(xiàn)，家法處置，絕不姑息！”

命令下達之時，陳夫子正一襲嶄新儒衫，負手站在王員外身側(cè)。

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嚴肅表情，但嘴角卻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不易察覺的弧度。

他看向那個默默躬身領命，面色平靜的少年伴讀。

那眼神中，充滿了勝利者的審視與矜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