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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不要和井蛙說海
不要和夏蟲語冰
蜉蝣不知道春秋漫長
神靈不知道人世短暫
2
黑的爐、紅的火,藍天碧樹。
錘子閃著金色的光輝,風箱鼓出青色的風。
哐當一聲,烈焰散開,錘子碎了,劍胚斷了。
凌云和樂風大汗淋漓地倒在地上,每一滴汗水中都仿佛掛著一個太陽。他們又失敗了。
驢頂開一樓的窗戶,把頭架在窗棱上盯著氣喘吁吁的兩個人:“別停啊,好不容易習慣你們的打鐵聲,聽不到午睡還不踏實了?!?/p>
樂風經過露天勞動,儼然一只壯實的小黑熊。他聽那驢語涉譏諷,憤憤不平問:“你只會吃、喝、偷懶,還有說三道四!你有夢想嗎?”
驢腦袋耷拉,露出幸福的表情:“我少時曾經夢想有一天順烏江而下,遨游四海,做一只見多識廣的鱉?!?/p>
樂風懶洋洋翻滾著靠近窗戶,故作深沉訓斥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四海雖大,但盡情遨游也不過百年。如果你少年時就踐行夢想,想必早一嘗夙愿,何須今日遺憾。當然,現(xiàn)在幡然悔悟也未為晚也?!?/p>
驢拉長原來就很長的臉,面露不屑:“沒文化的娃娃。你可知烏江水和海水有何區(qū)別?”
樂風:“怎么不知,烏江水淺,大海水深?!?/p>
驢更不屑:“錯,烏江最深處可以藏下千萬仞的高山絕壁,比大海不妨多讓。兩者最大區(qū)別是烏江水淡,大海水咸?!睒凤L不解:“所以呢,不就是一個放了鹽,一個沒放鹽?”
驢提高八度:“所以?所以我是一只烏江淡水鱉,淡水的!你懂嗎?海水苦咸,如果入海百年,我的兩個腰花可承受不住,命都沒了要夢想何用。傻瓜!你張牙舞爪做什么?你個胖豬,你有腰嗎,知道腰花多重要嗎?人貴自知,有些事先天不足后天勤勉也難以彌補?!?/p>
一邊說它還瞄向凌云,把聲音再提高一點,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準說我沒文化,你頭笨驢!你才是豬!”
樂風跳起來要咬它,驢啪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又啪一聲。二樓的窗戶猛地被推開,青道士探出頭盯著上躥下跳的樂風,又看了看大字狀的凌云。
“吵什么吵,你們給我上來?!?/p>
再啪一聲。驢推開窗與青道士四目相對:“我不上去啊,我不會爬樓梯!”
“滾!沒叫你?!?/p>
“你好好管管他們??蓱z我晚上旁邊睡個磨牙說夢話的水鬼,白天還要為別人的夢想堵住耳朵。”
說完,它哼著小曲準備小憩一番,突然想起山神已經兩日未歸。
嘿嘿,最好再也不要來了。
3
山光西落、炊煙幾縷,遠方有群鴉聒噪和少女裊裊的歌聲。
樂風一覺醒來,已是霞光滿屋、夕涼微薄,凌云在樓下做飯,青道士關著門,他有點恍然不知何方。
窗扇咿呀咿呀在余暉中招搖,他突然想起遙遙千里之外的家,以前每當炎日落下,師父就把太師椅擺放到院子里,披頭散發(fā)懶洋洋地納涼,然后支使他到街口買一碗米漿制成的冰糕,再把中午的剩飯灑出來喂晚歸的鳥兒。最后告訴他,今天我們苦修,過午不食,所以晚飯不做了。想到此處,他就眼泛淚花。
多少個饑腸轆轆的夜晚啊,師父這個摳門老道!
此時一只鳥從窗戶飛了過去,它從東邊來,順著遠處山巒的高低起伏之勢飛行,忽上忽下,似乘風滑浪,又披著云霞的紅光,導致看不清是什么鳥,但大概是只烏鴉吧。
“喂,你是東土來的嗎?”樂風忽然大喊。
那鳥居然撲哧撲哧倒著飛回來,慢悠悠落在窗戶上。逆光讓它的身影模模糊糊,樂風看不清它的模樣,飛的時候還猜得出是鳥,停下來就以為是只老鼠了。
“你喊我嗎?”
“你是鳥還是老鼠?是會飛的老鼠嗎?”
那鳥咯吱咯吱怪笑兩聲:“我還以為你是一只熊。原來是貓,鳥你們吃,老鼠你們也吃,我是老鼠還是鳥對你而言有何不同?但是這么胖的貓我還沒見過,你抓不到我。”說完,它夸耀地撲騰兩下強健的翅膀,雙腳噔噔交替,旋轉幾周,展示自己苗條身材和敏捷身手。樂風慢慢走過去,輕輕地,無聲無息,一下子把它握在了手里。
鳥傻眼了,尖叫起來:“喂,肥貓,你無恥,你玩偷襲,卑鄙!”
樂風仔細瞧了瞧它,捏了捏,彈了彈,黑色的羽毛在陽光中閃耀著紫色光彩,腹部的絨毛雪白蓬松,像棉花一樣柔弱。
樂風有點失望地撒手:“不對,太花俏了。你不是我們老家的烏鴉?!?/p>
鳥撲騰起來啄他的臉:“誰是你老家的,這個破地方悶熱潮濕,不是山就是水,不是水就是山,我乃繁華東土最好看的烏鴉,是此處的鄉(xiāng)巴佬鳥能比的嗎?!?/p>
東土的?樂風啪一聲又把它握住,這次輕重有點拿捏不好。鳥被拍得眼冒金星,直懊惱剛剛應該飛走。樂風搖搖它:“喂,你真的來自東土嗎?可曾經過沛郡扶陽城?!?/p>
鳥呱呱地掙扎著:“我從東土來,但沒有經過沛郡,聽說那里打仗打得很兇,哪只鳥敢從那里過!”
打仗?樂風失望地松開手,鳥這次可不敢啄人,揮翅便飛。
樂風上前幾步:“那你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關你屁事!退后點!”鳥落回窗戶上,它得歇一歇。
樂風向后退了幾步,擺擺手:“我不吃你。我也是從東土來的,我們是老鄉(xiāng)?!?/p>
鳥冷眼瞅他,丈量了一下彼此距離足夠安全后才說:“老鄉(xiāng)?一只貓和一只烏鴉?你是暗示你的肥肚子是我的歸宿嗎,你不要亂來。我會啄瞎你的?!?/p>
樂風坐到地板上,把手壓在屁股下面:“你放心吧,我不打你,也不吃你。你和我說說東土的事,然后我再去告訴師父,讓他開心開心?!?/p>
鳥冷笑了:“東土?有什么好說的。他們打仗,沒有糧食。然后他們吃各種鳥,可憐我們的肉少、干、硬,就被變著法子炮制成花椒烤烏鴉、大嫂烏鴉羹、老大媽烏鴉醬?!闭f著說著,它的眼淚就下來了。
樂風舔了舔嘴巴:“???所以說,你們加了調料會變得更好吃嗎?”
“滾!你加了調料才好吃,我啄瞎你?!兵B氣急敗壞地撲過來啄樂風的眼珠。
樂風雙手大開大合。啪!
“你個騙子,說好不打人,我腸子都要流出來了。”
???樂風嚇得手一松,鳥摔倒在他懷里,爬不起來了。
“你別吃我,我不好吃。麻雀才好吃,油炸的、紅燜的,加竹笙燉湯,或者沾芝麻生吃,風味無窮?!?/p>
“我不吃你,你快起來,所以你逃到這里了嗎?我們做朋友吧,你住在這里。你看你多可憐,一路追著太陽,眼睛都散光了?!?/p>
“你眼睛才散光,這是夢想的光芒你懂么?我是一只有追求的鳥,我要跨越千山萬水、重重劫難去西牛賀洲聽佛陀說經,偷喝他的燈油。才不會停留在這蒙昧野蠻之地?!?/p>
“西牛賀洲?那里比東土好嗎?”
“佛陀說那里不貪不殺,養(yǎng)氣潛靈,人人固壽,去到那里,我就可以作一只快樂的長壽的烏鴉!”
“可是佛陀有說那里的人都吃素嗎?人人長壽,如果他們喜歡吃鳥,那一輩子得吃多少只鳥???”
“呃……佛陀說過那里不貪不殺?!?/p>
“不貪不殺是說人和人之間,但佛陀沒說那里的人不吃肉,不吃飛禽走獸啊?!?/p>
“哎呀……你有病嗎,一只貓這么關心我們鳥的事。據(jù)說萬鳥之王的大鵬都去了,不會有錯的??炜熳屛易?,不要耽誤我的旅程?!?/p>
“那你還會回來嗎?”
“我肯定不會回來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好鳥不飛回頭路?!?/p>
“此去茫茫,一路孤單,你多加小心才是。如果那里的人吃鳥,或者路上有人吃鳥,你就逃回來。這里的窗戶會一直為你打開?!?/p>
“呸呸,閉上你的烏鴉嘴,那里的人才不吃鳥,他們吃貓,讓哪里的人都愛吃貓?!?/p>
“好好,他們不吃鳥,你別生氣。”
樂風輕輕地把它捧在手心,然后走到窗邊,向太陽落下的方向用力一拋!
“喂喂!你干什么!別丟我,我的翅膀抽筋了,一時半會飛不動,喂喂!”
噗通一聲,僵硬的烏鴉砸進密林里,好一會兒,它才像老人登梯一樣吃力地一步一步飛出林子,飛向天空。
“該死的貓,你早晚被這里的野蠻人吃掉!”
“烏鴉,路上小心!”樂風對著脈脈斜陽和烏鴉招手道別:“你以后別吃麻雀了,會有報應的,還是作一只善良的鳥吧!”
“你才有報應!”
“樂風,吃飯了,今天燉雀湯補補身子,把師父也喊下來。”凌云在樓下對著站在窗邊的樂風喊道。
鳥心里一驚,在空中摔了個跟頭,趕緊落荒而逃。
4
夜涼如浸,蟲鳴如歌,彎彎的月牙像一只含羞的眼睛。
凌云坐在吊腳樓的木梯上輕輕抖著腳,腳上趴著剛入睡的樂風。
他的劍斷了。他渴望造出一把鬼神都不能折斷的劍,但這無異癡人說夢。
他嘆了一口氣,夜蟲似乎洞悉他的內心,換上一曲悲傷的歌調。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摸了摸他的燒焦的頭發(fā)。他回頭看見青道士站在身后。自魏道士過世,又經算壽之劫,青道士日漸憔悴,已近形銷骨立,眼中神采也不似往昔那般熠熠生輝。
“師父,”他憂心青道士,輕輕喊了一聲。
“傻小子,你發(fā)什么呆?”
“師父,我在想未來應當如何?”
“未來?你是我的弟子,青出于藍,大概會成為一個偉大的道士吧?!?/p>
“師父,我能不能既當?shù)朗?,也當鑄劍師?!?/p>
“鑄劍師?為什么不是鐵匠?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好鐵匠?!?/p>
“師父!鑄劍師鑄的是劍,鐵匠造的是鍋碗瓢盆、馬鐵牛犁?!?/p>
“鐵匠打不打劍?”
“有的也打。”
“如此說來,鐵匠是一專多能,鑄劍師技藝單一,我建議你還是當一個鐵匠比較好吧。”
“師父……”
“好罷,不取笑你了。但你所鑄之劍已是凡塵中上上之品,應當將精力放于修行。”
“師父,我希望我的劍像你的青匕一樣,不怕天兵的戟,不怕妖魔的槍?!?/p>
青道士有點詫異、有點憐惜地看著弟子:“你何必執(zhí)念。需知人壽往往不過五十,七十已是古稀。如果不能摒棄雜念,潛心修煉,恐難以延長壽命、得道飛升。”
凌云沮喪地低下頭:“我知道師父,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人。”
他想了一會,又鼓足勇氣說:“可是我想,我未必需要長生,如果我鑄造的劍像你們一樣長存于世,即便我死了,但是你們看到劍就想起我,那和我活著大概也一樣吧?!?/p>
青道士不知道弟子是聰慧還是癡愚,亙古至今,真正的神兵只有三清的丹爐練得出來,再者就是他和少青這樣以真元煉化出來寶貝,凡人鑄的兵刃從來是不入法眼的末流。
青道士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讓我來幫你吧?!?/p>
“師父!”凌云激動地站了起來,青道士要阻止他已然不及,只好用手捂住雙眼。樂風從凌云腿上咕咚、咕咚、咕咚沿著木梯滾了下去。
凌云立即跳下去,一雙黑手在樂風身上到處亂摸,生怕哪里摔壞了。樂風翻了個身,迷迷糊糊道:“師兄不要摸我。摸自己,摸自己?!绷柙迫玑屩刎摰刈降厣希骸皫煾?,嚇死我了。”
“別說話?!鼻嗟朗孔鬣渎暊睿瑥臉巧陷p輕一躍,落花般緩緩降下。
“你聽。”青道士的食指和中指輕輕憑空一夾,將風中的珠玉之音如同有形之物一般掐住了放到凌云耳邊。
第一顆珠玉之音——嘛咪嘛咪哄。第二顆珠玉之音卻是一陣痛苦的呻吟。
“師父?”凌云不安地喊了一聲。
“帶你師弟休息吧。明日,我們去一趟夜郎。那里的王鐵匠手藝卓絕,你可以偷偷師?!?/p>
5
夜郎郡,卻不是夜郎人的夜郎郡。
西漢的末年,夜郎國被踏破,漢人設郡取代,從此扼住南疆的咽喉。
它慢慢變成一座蠻荒通向世俗,溫暖通向機械的城。
城里的茶館沸沸揚揚,有漢人,也有被漢化的夜郎人,都在議論從東邊來的老和尚。
據(jù)眾人說,一個缺胳膊、缺腦筋的老和尚上個月從白馬寺遠道而來。守城士兵見著他自富庶的東方來,有意刁難索賄。
兩柄長戟交叉擋住城門,問他:“哪里來的?到哪里去?”
和尚手托一個化緣黑缽,一臉高深莫測地道:“和尚從污濁十方來,往極樂凈土去?!?/p>
“喂,老光頭,給我們說人話,不然拘到牢里好好收拾你!”
“和尚不叫光頭,和尚叫和尚。”
“新鮮,光頭不叫光頭,改叫和尚了。你說說什么是和尚”
“和尚,梵文音譯,意為師也?!?/p>
“shi?什么東西?!?/p>
“古語云,師者父也,和尚為師,亦為父也,通俗講就是和尚是你的老師,也是你爹。”
“和尚是我老師,是我爹?嘿,你個混賬東西!”
幾個士兵把他密不透風地團團圍住,準備圍毆明搶。
“別動!”和尚高舉黑缽,從人墻包圍中閃耀出頂天立地之威,士兵和路人都不覺后退一步仰視他。他突然將黑缽奮力往地上一砸,黑缽落地開花,殘片露出點點金光,原來是金子鑄的飯碗,眾人的目光瞬間掉在地上不可自拔。
“師為弟子謀,父為子謀,方能香火不絕,如今和尚的飯碗是你們的了!”
“那怎么好意思,大師快請進城,以后行走江湖再莫廢話連篇了。”
“等等!古語云,子隨父道,父雖死,三年不改為父之志乃孝也,諸位得了我的飯碗,還望秉持孝道,悔悟皈依!”
“什么孝道?你爹才死了,欠揍!”
“弟子不可傷師,子不可傷父!”
和尚高喊著甩掉追兵,逃之夭夭。
青道士站在茶館樓下聽著樓上人聲喧嘩,突然噗嗤一聲笑了。
“師父,你笑什么?”
“我笑樓上人講一個老和尚?”
“師父,相隔如此遠你都能在亂七八糟的雜音中分辨出他們講什么?”
凌云感慨地問驢:“是我的耳朵不好使嗎?你聽得到嗎?”
驢對著他甩甩尾巴:“別煩我,傻小子。我聽樓上作什么,那多費力?不就是個和尚嗎?樓下的這些小妹妹都告訴我了。你要想聽,我也可以給你講講?!?/p>
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驢已經和茶館樓下拴著的幾匹小母馬擠作一團,一片桃花緋紅。
那和尚來第一日從東門入城,經過那林家府邸,察覺林家乍看門第高達,隱隱有紅光,乃有福之家,細看卻是祥瑞藏兇,透出頹敗荒蕪之象。怪哉、怪哉。和尚推門闖入,只見亭臺樓閣、樹木山石一應俱全,卻猶如無人之地,直到登上大堂,才有一老媼從里間出來攔住他:“哪里來的光頭,竟敢光天化日闖入民宅欺我孤兒寡母!”
和尚退至門口,納悶道:“孤兒?何處有稚子?”
老媼突然面有愧色:“在小婦腹中?!?/p>
?。亢蜕卸纺懪c老媼四目相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確實是涉世不深,歲應不過二十,便料定其中有詭。
“冒昧一問,你緣何容貌如此?或者和尚能排憂解難?”
“和尚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們有巫師、蠱婆還有道士?!?/p>
“呃……和尚就是為人作法平災不收錢的人!”
不收錢?“那可怎么好啊。請道長快快隨我到后堂說話?!?/p>
“我不是道長,叫我和尚?!?/p>
“和尚道長快來,快來?!?/p>
里間有一群老人和整整齊齊擺放了一墻壁的諸天神仙雕塑。
和尚呆了,和他們比起來自己就是個年輕人,和東土神仙比起來自己就是個異教徒。
“小伙子?!币粋€老頭拍拍他的肩膀:“你真的可以幫我們?請了這么多神仙都沒用,如果你能救我們,我們就把你當活神仙供起來。”
和尚看了看密密麻麻的神仙墻,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和尚的額頭冒出亮晶晶的汗,連忙說道:“不必了不必了,墻上太擠,我就不上去了吧。你們把原委一五一十道來,再計長短。”
想那張家門第,富甲夜郎,但自三個月前始,張家子弟急劇衰老,體力下降,容貌盡毀,導致生意荒廢,下人作鳥獸散。夜郎諸人皆視他們?yōu)椴辉?,幾乎繞路躲避而行。
舉家發(fā)生急禍,一般都是因為陽宅不寧。和尚慢悠悠地在宅子里逛,身后跟著嗡嗡嗡交頭接耳的一群老頭老太太。他站在宅子的一棵大樹下,樹葉太密了,密得像一張紗網(wǎng),將陽光都濾成了粉末。好老的樹,都成精了吧。
“喂,你能說話吧?!?/p>
樹葉在風中抖動,發(fā)出和尚才能聽懂的聲音:“哪里來的老光頭?找我做什么?”
“我,一個東土來的和尚。你壯碩年長,想來在此居住已久,想問你這家人有何變故,是否妖怪作祟?”
“不是我搞鬼?!?/p>
“我知道。你只是金玉其外,道行不夠,翻不起浪?!?/p>
“你說話倒也老實。”
“出家人不打誑語?!?/p>
“我太弱小了,不想得罪人,你自己找找他們吧?!?/p>
“不行,我不擅長捉妖,找不到他們。你快告訴我他們在哪?!?/p>
“沒有金剛鉆不要攬瓷器活?!睒洳焕硭瑯淙~靜止,風吹過也不動。
“你當真不說?不后悔?”
和尚拍拍樹干:“這棵樹有古怪,好好檢查檢查!”
老頭老太太齊齊應和道:“給它檢查身體!”
一群人不顧斯文,對一棵樹手抓嘴啃,猶如群狼撕咬獵物。
“??!好惡心的口水。不要撕我的皮,會留疤的。老光頭,我說,我說。在花園,他們是鐵鑄的!”
和尚這才喊停,將人領走。而花園草木雜亂,仿佛歷經滄桑,惟有八只鐵鑄的蟾蜍一字排開,熠熠生輝。和尚踱著步,摸著光滑的蟾蜍,心里若有所思。
老頭老太太跟著他悠悠地轉著,突然聽和尚說:“就是它們。”
“啊。道長,我們這牙口實在咬不動這鐵東西?!?/p>
“告訴我鐵蟾蜍的來歷?!?/p>
一個最老的駝背老人走出來,他說話的時候下巴幾乎要頂?shù)较ドw。
“三個月前,城隍廟有一廟祝來張家化緣,說要在廟前塑一石馬和牽馬官,需要銅錢十萬貫。我們張家的錢可都是一點一滴掙下的血汗錢,怎么會肆意揮霍。所以我們只同意捐贈五十貫。數(shù)日后,有一來歷不明的白衣男子用車拉著這八只鐵蟾蜍來敲門,說是廟里回饋的納財祥瑞之物。”
“你們腰藏萬貫,陌生的風水之物也敢擅用,就不怕妖崇入宅?”
“我們世代勤儉持家,深明來世報不如今生財?shù)牡览?。何況廟里贈物,怎會致禍?!?/p>
和尚搖搖頭,世人愚昧,亟需大乘佛法東來啊。
“去吧。你們去蒸些糯米,再找?guī)讉€雞蛋和蠟燭過來?!?/p>
6
池月東升的時候,老和尚自己坐在八個鐵蟾蜍面前,捧著一大桶素菜。
除了自己,蟾蜍的豁嘴也被塞得滿滿。和尚看著油光嘴滑的蟾蜍,突然哈哈大笑:“佛祖啊。若要眾生圓滿,何須日日念經,先解決他們的溫飽吧?!?/p>
蟾蜍的影子越來越濃郁,然后慢慢拉長,再逐漸膨脹,終于變成八個壯漢。
為首的壯漢怒道:“該死的和尚,你我本井水不犯河水,為何前來尋釁?!?/p>
和尚吃一口素菜:“我知道你們不是尋常妖孽,是聚財鎮(zhèn)宅的寶物,但你們奪人精氣傷天害理,我就得管管?!?/p>
另一個壯漢:“張家府邸本是風水寶地,廣聚四方財氣,請我們進來便是聚寶盆中再添聚寶盆,如有命格貴重之人居住,自當因富成貴,權柄一方。但如果命格輕薄,則府中財氣和人之精氣會源源不斷納入我們腹中?,F(xiàn)在是主人家貪婪招禍,不是我們有意害人。況且終日囫圇飽食,我們也不適得很?!?/p>
和尚站了起來:“與你們無關最好,也省得我們多費口舌,就且端走本尊,另覓去處吧?!?/p>
又一個壯漢:“混賬,我們豈能被呼之則來揮之則去?!?/p>
再一個壯漢:“不可不可。我們本是荒廟香爐,被人再鑄成形,方能享受人煙,如果離開,又是無主之物。”
和尚拍拍屁股的灰塵:“你們不走,那我走咯?”
八個壯漢:“站住,你用糯米、雞蛋和蠟燭封住我們真身的排泄之孔,不解開此法,豈能讓你離去?!?/p>
和尚笑了:“道有道門,佛有佛法,我封你們氣孔的時候念下伏魔經,心術不正之徒無法破解。你們不走,我就不解?!?/p>
八個壯漢咆哮:“小老兒!你不怕我們殺死你!”
和尚朝西哈哈大笑:“殺死我?大鬧天宮的猴子都被佛陀壓在五指山下。現(xiàn)在朗朗乾坤,佛光東照,你們竟敢說要殺掉為佛陀的和尚!就不怕佛陀怪罪嗎?”八個大漢確實不敢,只能面面相覷。
和尚說:“你們喜歡聚氣,如今堵住漏氣之孔,便成了只進不出的貔貅,豈不美哉!”
八個大漢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但他們無高深道法,只能欺軟怕硬,最終惟有端起自己的本尊:“也罷,我們兄弟八人這就離去,望長老守信?!?/p>
“且慢,若你們背信如何?!?/p>
“天打雷劈,永墮荒野?!?/p>
“走吧?!?/p>
壯漢邁出張家門第,堵住蟾蜍排氣的封蠟就掉了,幾縷七彩的氣緩緩噴出,彌漫張府。和尚捏著鼻子再去后堂,張家諸人雖然一洗耄耋之貌,但難以恢復往昔,望之乃比同齡人癡長十余歲。一個約莫五十歲的男子向和尚道謝:“老人家,我們要為你修建一座廟,讓你傳經布道,證明西方比東土管用?!?/p>
此言一出,晴天霹靂大作,驚得張家人都縮成一團。
和尚暗道不好,沖出府邸,八只鐵蟾蜍在府邸不遠處的轉角被雷火燒成鐵疙瘩,他對天長嘆:“你們怎么如此小氣,自己不管,還不許別人管了。”又一道雷落入張府一角,和尚復入府中,發(fā)現(xiàn)曾與他說話的大樹也劈成了焦炭。和尚心中一沉:“沒想到連你也害了。我不該逼你。罪過罪過。”
和尚把鐵疙瘩收進來埋在大樹下,為他們念一段往生咒,又對張家人說,不要為我建廟,現(xiàn)在還不是佛法遍布東土的時機,莫要惹怒老天爺,這雷不曉善惡,還不如蟾蜍屁股好歹有個眼睛。張府的人一來惜財,二來畏死,自當遵照和尚吩咐,但心中又覺得有所虧欠,便為和尚廣播聲名,以此報過大恩。
第三日,和尚要從城郭西門離去,又被守衛(wèi)扣下。
只因郡守日聞東土的和尚神奇,夜夢神人授意要強留和尚在城中最高的溪山上鑿下經書,令其止步南疆,不再西行。也不知是真有其事,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但不論如何,和尚不得不從。
7
青道士要去溪山找老和尚。
凌云拽了很久,才把驢從它的女人堆里強拉出來。
驢看著通往溪山的路一點一點攀高,意興闌珊得尾巴都甩不起來。
“我應該在茶館等你們。驢找禿驢不是搞笑嗎?”
青道士走在它旁邊:“我們找和尚,你找的卻不是和尚?!?/p>
驢心頭蒙上一層陰影:“難道是要讓我找罪受嗎?你心眼太壞了?!?/p>
沿途有零星的商鋪夾道,其中一間傳出打鐵的聲音,凌云站定聆聽。鋪面連個招牌都沒有,可是屋里火光醇熟,聲音節(jié)奏明快,舉錘的人影細長,動作變幻靈動,他感覺自己仿佛在冬夜的篝火旁喝酒唱歌,看心愛的女子翩翩起舞,簡直有點迷醉了。
“師父。這就是王鐵匠吧?!?/p>
“嗯,去吧?!彼謱H說:“你和我一起走。”
“我不放心他,傻小子被人拐走你可就斷了傳承。你快去溪山,回頭再找我們?!?/p>
青道士撇了驢一眼:“凌云。一炷香后拉它一起上來,它的腰上有不能推卸的重擔?!?/p>
“是的,師父!”
凌云興致勃勃地拉著驢進鐵匠鋪,一股熱氣和強光撲面而來。
驢高叫:“快撒手,讓我出去,不然得成驢肉火燒了!”
廢話真多。凌云把韁繩綁在鐵匠鋪的柱子上,驢只能急得直打轉。
“師傅!”凌云高喊。
一個矮小敦實的男子從白蒙蒙的蒸汽中現(xiàn)出身來,盯著凌云打量一番,又掃掃旁邊的驢:“小道士,你做什么?我這里只打馬蹄鐵,驢蹄子我可伺候不了?!?/p>
“不,師傅?!绷柙坡愿谐泽@,覺得高人前輩不應當是如此形象,或者人不可貌相吧,他接著說:“我想向你請教鑄劍之術,萬望賜教?!?/p>
王鐵匠的小眼睛瞇成一條縫:“怎么的,小道士想和我搶飯碗?也行,你先買劍,我再技術指導?!?/p>
他將三把劍展示在凌云面前,一把長而尖,簡直就是巨大化的繡花針,一把短而粗,如同折斷的戒尺,一把扁而圓,好像畫里的月亮。
“三把,三百吊錢?!?/p>
這是什么規(guī)矩?凌云有點著急:“買一把可以嗎?”
“不行,一次賣三把是夜郎的規(guī)矩,一把賺的錢歸我,一把賺的錢歸郡守大人,一把歸巡城的士兵。你只買一把,我可是還要倒貼一把的。”
“可是我不需這么多劍,錢也不夠?!?/p>
“你試試就知道值不值得一起買了。”
王鐵匠把戒尺短劍塞到凌云手中:“你揮一下,此劍破風清脆,威力無窮,但注意不要太用力,萬一把墻劃拉開就麻煩了!”
三把劍奇形怪狀不似良劍。但盛情難卻,凌云握住短劍不情不愿一揮,果然鐺鐺清脆作響。他方要反省稱奇,卻發(fā)現(xiàn)短劍斷掉一截,原來方才的聲音是短劍的殘片鐺一聲砸到繡花針劍,繡花針劍折成兩段,其中一段飛起,鐺一聲又扎到彎月劍,把劍刺破了。
“哎呀呀,你怎么這么不小心,三把劍都壞了,一把三百吊錢,一共九百吊?!?/p>
凌云驚得滿頭大汗:“不關我事,我不是故意的?!?/p>
“劍是不是你揮的,你敢推卸責任。”
凌云幾乎無言以對:“就算要賠,剛才不是三百吊錢三把劍嗎?”
“小伙子,我這里是一把劍三百,你買的話我是買一送二,但是你現(xiàn)在不是買,是賠,那就不能白送你兩把啦。快點把錢拿出來,我還會傳授你一點鑄劍之秘。否則我告官你就要坐牢了。”
凌云更急了,幾乎有點說不出話:“我,我,我!”
王鐵匠小眼圓睜:“別我了。沒錢就把驢抵押給我,白天在爐邊為我鼓風,晚上把肉割下來作火燒下酒!”
驢聽他們對話,心急如焚,低聲喊他:“傻小子。我鏈搭里有錢,莫要與他爭執(zhí)。我比較重要,別在乎錢?!?/p>
凌云苦中得救,從驢腹旁邊的鏈搭中掏出幾個金蛋蛋,正在猜疑為何物,已被王鐵匠一把奪過藏入衣襟。
“既然是有錢賠,今日之事就此作罷。這把短劍歸你了?!?/p>
凌云由驚轉怒,但王鐵匠步步為營,占據(jù)上風,他不知如何爭辯,只能接過戒尺短劍,牽著驢憤憤離去。
“喂,你不學鑄劍之密了嗎?”
凌云才不相信他會是一個好的鑄劍師:“騙子。”
“我為人公道,不占你便宜,你自己聽著吧?!?/p>
王鐵匠對著凌云的背影大聲說道:“一切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皆陰陽幻化,神兵利器該莫如此,匠人兩手,一手為陰,一手為陽,順銅鐵之根本,舒陰陽之二氣,塑以形狀,使有形包容生死,使變化之道往返不絕,生生不滅?!?/p>
凌云才不理他:“你不要用玄之又玄的東西來糊弄我!”
王鐵匠大喊:“再見,謝謝你的惠顧!”
8
溪山之上,懸壁明如鏡,色如銅,直面烏江,印照南疆千山萬林。
青道士行至此處,看見獨臂老和尚腰間卷著井繩,孤懸半空于璧上鑿字。石壁堅硬,他每一落筆,都驚起火花。青道士站在下方,感覺迸射的火花幾乎要點著自己的頭發(fā)。
他不得不感慨,此人動作奇絕,居然以腰盤繩索來控制高低,欲上則卷繩,欲下則放繩,豎排篆刻,都是工工整整的梵文。風吹過這些梵文的一筆一劃,發(fā)出獨特的響聲,就像風在讀他的文字。
待老和尚降到地面,看見青道士:“不好意思,讓道友久等?!?/p>
青道士:“長老專心致志,能人不能,實屬難得可敬?!?/p>
老和尚微笑道:“道友謬贊?!?/p>
青道士又說:“只是這石壁刻字實在困難,不知長老是否需要幫助?!?/p>
老和尚擺擺手:“我知道道友有點石成金,呵氣成雨的法術,但和尚應承之事得親自完成才算了結因果。不知道友來訪,有什么需要效勞的地方?!?/p>
青道士問他:“不敢。我來找一個朋友,他人高馬大,不修邊幅,租我的房子很久沒交租,又夜不歸宿。我想找到他略施小懲。不知道長老是否見過?!?/p>
老和尚點點頭:“幾日前和尚在城隍廟前救回一垂危男子,料定必有人來尋。請道友隨我來?!?/p>
懸壁的頂端,有老和尚搭的簡便茅屋。茅屋只有鋪地的茅草和遮頂?shù)拿┎?,空無一物。一個渾身傷疤和血漬的人躺在堆在茅草上。青道士端詳這個人的臉,能辨認出山神的模樣:“你為什么除了臉就體無完膚?!?/p>
山神想揉揉臉,但手疼得提不起來,只能強作笑顏:“因為我求他們說不要打臉?!?/p>
和尚忍不住插話:“施主,道友是問你何事受傷。”又說:“道友,施主是說只要不打臉,受傷不要緊。”
原來那日山神奔走救下青道士,被人在天帝面前參了一本與妖孽混跡,被罰打神鞭二十。因山神官階低微,不足以上天宮領罪,便命其到夜郎城隍廟前受罰。城隍命廟前牽馬官行刑,牽馬官手里的打神鞭刁鉆無情,一鞭皮開肉綻,二鞭傷筋動骨,三鞭魂搖魄動。二十鞭下來,山神早不成人形,命垂一線。
“你為何不反抗?區(qū)區(qū)小神即便打神鞭在手又能奈你何?”
“不可不可,我雖一方小神,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況且反抗,恐怕仙籍不保?!?/p>
“愚昧!”青道士細細查看山神身上的傷痕,這二十鞭的紋路來是少青修煉的獨門鞭法所傷,如果世間還有第二人曉得施展此鞭法,只能是他。你終于敢出現(xiàn)了!
老和尚在腰間盤一圈厚厚的繩索,準備繼續(xù)從懸壁垂下鑿刻佛經。
青道士面容如鐵地問他:“長老可知那城隍廟的方位。”
老和尚往西北方向一指,又喊住欲匆匆離去的青道士:“道友,你修的法門是什么?!?/p>
青道士不明其意:“我修的是從有中來,向無中去的法門?!?/p>
“既然是從有到無,追求的便是超然欲仙,執(zhí)著反是修行路上的絆腳石。”
“多謝長老提醒,但是我喜歡想有就有,想無便無?!?/p>
和尚還要說話,道士已經絕塵而去。
和尚空嘆一聲,繼續(xù)鑿他的佛經,就差那么幾行,佛法便要在南疆唱響。
9
城隍廟在街道的盡頭,偏安一隅,香火不盛。
青道士站在石馬跟前,一掌拍過去,馬首轟然撞開廟的大門。
青道士在廟前站佇立,他知道廟里除了寧靜的夜色,早已空空如也。是啊。難道白元問還能等他尋仇不成。當年他在柳樹前吟詩作對時就該把他掐死。他那么弱小,弱小到如同螻蟻,可是他不怕死,為人狡猾,又有書生的傲慢,怎會輕易逃跑?青道士思緒煩亂,遲遲不肯歸去。
直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已經近在咫尺。
少惟。
你還敢露面,青道士回首刺出一掌,他要將白元問開膛破肚,一泄心頭之恨。但是指尖只有濕熱的空氣,其他什么都沒有。燈火和星光都熄滅了,黑壓壓的一片,連街道和房屋的輪廓都悄悄融化了。
少惟。
該死。青道士方察覺不妥,猶入甕中,舉目黑暗,不能辨別聲音的來源。
少惟。你可敢答應我一聲。
怎么不敢!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一個小小的紅點,像點燃的香頭,在遠處隱隱約約地閃著,那可是黑暗中的唯一光亮。青道士的目光不自覺被紅點吸引,一魂一魄從瞳孔中慢慢飄出來,向紅點飄去。這是什么勾魂奪魄的法術。青道士有意反抗,卻略顯余力不足。
此時從遠處傳來一陣誦經的聲音,這是風送來的援兵。
嘛咪嘛咪哄。
和尚的佛經已經鑿完了,這部佛典將日日夜夜在風中傳誦,教化生靈。黑暗像春日的冰面一樣被慢慢化開,星光和燈光重新燃燒起來。青道士凝神一吸,將魂魄收回丹田。這才發(fā)現(xiàn)一個石像手中握著一個紫金葫蘆在不遠處的屋頂喊他的名字。他一掌劈出,凌冽的刀風隔空將石像當肩自胯斬成兩截。
“出來吧。你想怎么死?!?/p>
“少惟,你總是自以為是?!?/p>
白元問從慢慢滑落的石像背后走了出來。他確實有一張俊秀的臉,眼神溫柔而儒雅。
“我以前就說過,你的自以為是會害了你的性命?!?/p>
青道士不言語,逼近小一步,再逼近一步,居然穿過幾丈距離,閃至白元問身前,以掌為刀,當頭劈下。
白元問抖出腰間的軟劍迎敵,劍出嘶鳴,如靈蛇吐信,將青道士直直劈落的手臂裹住。
但青道士手臂一繃一推,劍便支離破碎,指尖劃過急急后退的白元問的胸膛,鮮血頓時噴涌如注。
“少惟。你法力消減不少啊。換作以前,我已經斃命?!?/p>
青道士微微再跨一步,動作極小極輕,那么自然,那么不易察覺,但白元問發(fā)現(xiàn)了,他躲閃了,閃得那么快,那么急,就像受驚的兔子,但偏偏青道士半個手掌就是沒入白元問的肩胛,鮮血淌到手腕處再緩緩滴落地上。
“少惟,你舍不得殺我嗎?”白元問凄然一笑,仿若被負心的女子。
青道士臉色鐵青,在血肉中的指尖一曲,白元問慘叫一聲。
“你以為我是少青嗎?我要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p>
“少惟。我剛才說過,你太自以為是,這會害了你的性命?!?/p>
白元問突然雙手緊緊抓住青道士淌血的手,一條金色的繩子從他的袖口像閃電一樣溜出來,攀著青道士的手游走過去。青道士心知不好,連忙蹬出一腳將白元問踢出,借力向后飛去,但那繩子猶如跗骨之疽,你快它就比你更快,一下子將青道士捆得結結實實,不能動彈。
啪的一聲,青道士重重跌在地上。白元問捂著傷口,撿起了地上的葫蘆,緩緩走近青道士,把閃著紅芒的葫蘆口對準他:“你莫掙扎了,這是道德天尊的幌金繩,大羅金仙都無法掙脫。”
青道士欲化作大蟒掙斷繩索,但身形稍微一漲,就被幌金繩活活勒回人型,疼得他直冒冷汗。
“少惟。我需要拿你去天宮復命,但念在相識一場,這葫蘆是道德天尊的紫金葫蘆,你答應一聲,就可以死在葫蘆里化作輕煙,總好過死于酷刑?!?/p>
青道士漠然地盯著他,好像置身事外的旁觀者看小丑唱戲。
白元問本以為青道士會像困獸一樣猙獰和暴怒,但是他竟然用一種蔑視的眼光回應他。白元問目露兇光,把葫蘆口頂住青道士的天靈蓋:“我一直都厭惡你的自以為是,你的傲慢到此為止了,快答應我一聲。否則綁上天宮的刮妖臺可得雷打火燒,刀劈斧鑿!”
嗒嗒的馬蹄聲傳來,驢托著傷重的山神,凌云牽著驢,他們還沒發(fā)現(xiàn)青道士,不急不緩。但是白元問急了,他慌不迭把葫蘆掛在腰間,掏出匕首要割下青道士的腦袋。但說時遲那時快,青道士朝白元問的面門噴出一口綠霧,霧像一只手那樣抓來。白元問知道綠霧有劇毒,沾之必死,連忙用盡全身功力雙手一揮,刮起一陣大風攔住綠霧,但霧中幾道銀光一閃,吐出的銀針已經打在白元問身上,透體而過。
他慘叫一聲,體內如沸如凍,如萬蟲啃食,命在旦夕,還想持匕首行兇。只是方才一耽擱,凌云已經發(fā)現(xiàn)青道士被擒,從驢頭借力橫空彈射,由遠而近,雙掌重重拍在白元問胸前,將他推出丈許遠。可惜仙凡有別,這一推是以血肉撼岳,推開對方已經不易,自己也重重跌在青道士身旁。他也不知幌金繩是道德天尊爐里練出來的寶貝,只想救出師父,即刻掏出戒尺劍,用盡全力將繩索一割,居然割斷了。
青道士掙脫束縛,快如過隙白駒,一躍而出,殺氣冰凍十里,連遠處的驢都忍不住打了寒顫,但那白元問已經不見蹤影了。
10
那溪山上,懸壁佛經已成,照拂大地。
精疲力盡的老和尚在懸壁下打坐冥想,猶如匆匆蒼老數(shù)載。
青道士向他致謝:“幸得長老篆刻經典,救我于危難。”
他說:“郡守受城隍托夢,要和尚在此處留下佛經,震懾南疆妖魔。否則就不允許我西去。只是他們不知道所謂邪魔外道不是指眾生的出身,而是心中善惡,否則也不能因緣巧合,助道友一臂之力?!?/p>
青道士問他:“長老如今功成,可欲留下傳法。我可引薦長老深入南疆?!?/p>
老和尚搖搖頭:“等到天明,我便要繼續(xù)西行。想當年我和一眾師兄弟與師父自西牛賀洲不遠萬里而來傳道。在流沙河時遇見一大妖怪,師兄弟都被他吃了,幸得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那妖怪,以斷臂為代價保住師父和我的性命,才有后來的白馬托經入東土。如今多少年過去了,師父已經涅槃,西牛賀洲也再沒有傳經之人前來,想來是那大妖怪攔路作祟,無人敢來。我必須在有生之年回到西牛賀洲,將更多經典帶回東土以救沉淪眾生?!?/p>
“我聽得那妖怪本是一名神仙,一百年前在王母的蟠桃盛會失手打碎琉璃盞后被貶落流沙河作妖,每日要受天宮降下的飛刀穿心之罰,自此性情狂躁,窮兇極惡,我怕長老此去兇多吉少?!?/p>
清晨第一縷的陽光照亮了和尚的禿頭,他摸摸自己的腦袋緩緩站了起來,對青道士施禮:“既然他也是可憐人,那就讓佛法來渡他吧。道友無需為我擔心。你所修法門是從有中來,到無中去的超脫之法,我修的卻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苦行之道。我們就此拜別,如有幸,他日東回之時再見。萬一不幸,死于半路,就讓我的骨頭化作佛門法器,繼續(xù)保護佛法東傳。到時道友見過法器也是了卻我們的因緣。”
“既然如此,請長老兀自珍重,山高水長,后會有期?!?/p>
和尚走出一段路,又扭頭笑了笑:“道友,你的胡子掉了。這么俊的女子,還是不要裝扮作男子吧。哈哈?!?/p>
青道士一把扯掉自己的胡子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心情莫名地沉重。
11
凌云牽著驢又回到了鐵匠鋪。
他用王鐵匠的劍割斷道德天尊的幌金繩,方知王鐵匠手藝通天。
門已經開了,鐵匠收拾好行裝正要出遠門。凌亂急忙攔住他:“王師傅,我有眼不識泰山,請你千萬不要怪罪,務必傳授我鑄劍的法門?!蓖蹊F匠狡詐的臉上有歉意:“我要出遠門去長安了。鑄劍之密就是昨日那番話,需知萬變不離其宗,你好好領悟,他日必能有所成就?!?/p>
凌云錯愕不亦:“為何如此突然,況且此去長安,一路刀兵兇險,怕是不智之舉?!?/p>
王鐵匠眼中滿是憧憬:“再難,也難不過獨臂和尚在懸壁上刻佛經。他殘疾尚能如此,我也一定到得長安。我年輕時本不欲作一鐵匠,而是當一名出色的樂師。如今年已不惑,時日無多,再不去長安樂坊學藝,怕是一生都要埋沒在爐火中,做一個滿身銅臭的匠人?!?/p>
凌云望了望他粗短的手指:“可是你是這么厲害的鐵匠。”
“那你還是一個道士呢?”
“去吧小子,人生苦短。謝謝你的金蛋蛋,我的盤纏為此非常充足,足夠一路吃喝玩樂到長安了?!?/p>
驢心里一驚,翹起小尾巴,卻一言不發(fā)。
凌云只好恭恭敬敬作一揖,既是拜別,也是謝過王鐵匠的薪火傳授之情。
12
要回家了。夜郎城已經落在身后的山影之中。
夏日水漲,橫波難渡,但渡頭偏偏換了一條大船,換了一支長長的篙,還換了一個船夫。他瘦瘦高高,雙目微陷、鼻梁高聳,明明不是善類的容貌,卻有兩條長長的慈祥的眉毛,讓人捉摸不透。
他撐船的技術很好,一雙握篙的細手布滿均勻的肌肉,就像久經年月的竹條編織出來似的,一篙下去任風高浪涌,也如履平地,穩(wěn)健前進。
驢都忍不住稱贊:“船夫,你可是烏江上百年不遇的撐船好手?!?/p>
船夫不緊不慢點點頭:“謝謝?!?/p>
青道士看著他似曾相識的背影問:“你不覺得這頭驢奇怪?”
船夫哈哈大笑:“風都會傳經,一頭驢有什么奇怪?”
青道士點點頭:“你也聽到風在說話?這烏江兩岸怕是不會太平了?!?/p>
船夫把篙一收,船頭輕輕擠上沙灘:“世間是非之事,總得有是非之人來平,道長不要再卷入是非就是了?!?/p>
青道士不緊不慢拉驢下船:“他們不來找我,我也要去找他們。是是非非,不死不休?!?/p>
船夫在他背后搖頭一笑,輕輕地說道:“看來我也躲不開啊?!?/p>
13
樂風在家里聽凌云講述此路的見聞。
他問青道士:“師伯,和尚會死嗎?!?/p>
青道士搖搖頭:“聽說那個流沙河的妖怪日益殘暴,尤其喜歡吃佛門中人,斷絕佛法東來。如果和尚愿意留下來多好?!?/p>
樂風又問青道士:“師伯,王鐵匠能到長安嗎?”
青道士點點頭:“只是那些金蛋蛋是驢的糞便變化而成,法術一過就會露出原形,雖不致死,但一路可不好受了。你不要和你師兄講,否則他又要內疚幾日,燒的飯菜也會不可口?!?/p>
樂風還問:“那我見到的那只烏鴉,它能到西天嗎?”
青道士點點頭:“此去路途遙遠,天氣惡劣,它怕是飛不到了。但是它一心向往西天,死后當魂歸極樂,也算是通向西天的捷徑吧?!?/p>
樂風聽到烏鴉必死,突然就哭了。